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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远望可以当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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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修竹“嗯”了一声,却不着恼,只道:“解药一年比一年少,你们都清楚死期将至,心态还挺好的。”
曾仁靖叹道:“我们自由的这许多年,已经是偷来的光阴啦,只能珍惜,却无法奢求。几位年纪大的还说,要将解药让给我们这些年轻的,反正他们再多活几年,也没甚值当的。”
他说到此处,心情不禁沉重了几分,怕孟修竹不喜,又拔高语调,道:“姑娘,那柄墨金剑,你怎么丢还给了少爷?那可是我做的,他不过是在旁指点一下,叫我打成你原来那把剑的模样。”
“原是你铸的剑啊?确实造得很好,可惜还没用上几回。”
“嘿嘿。不过那墨金不是他从狄戎人那里买的。墨金,其实是一种硬铁,是积圣山独有的矿藏,历代教主一直都珍惜无匹,不肯轻易示人,唯恐给朝廷知道了去,要为了造刀兵,抢这宝矿。少爷下山,只带得一块,刚好给你铸了剑,你纵是对他有气,这般好的东西,唉,不要白不要啊。”
孟修竹微笑道:“是么?可是‘千金散尽还复来’,这把剑,我现下就是不想要了,将来,我却未必找不到更好的剑。再说了,难道你没听过,强兵利刃,莫敌功夫傍身?我又何必执着于一把绝世名剑呢?”
“嗯。自从九莲山石台比武,我就一直觉得,你会是七派,不,现今该称五派——你会是五派第一的剑客。一个铸剑师最大的荣耀,就是能为至强者铸刃,以后若有机缘,我一定给你打一柄比墨金剑更好的剑!”
李重霄出得帐来,就见两人并辔而行,从草原深处回返,身后落下一片的红日映到眼中,竟是微微有些刺目。
孟修竹悄声道:“明天,明天一早,我就要走啦。借你们一匹马——你要是敢告诉他,我以后再不同你说话。”
曾仁靖笑道:“好,那我独个儿送你出草原。”
次晨,天刚蒙蒙亮,孟修竹便在马场见到了曾仁靖。他给她挑了一匹良驹,自己也骑上马,引她往南走。走出数里,听到了狼的吠声,眼见一群狼围了上来,马匹受惊,长嘶一声,蹄子往后退了几步。曾仁靖低声道:“莫慌。”嘴上呼喝,模仿那狼的叫声,将狼驱散了去。
两人闯过狼阵,曾仁靖才道:“这就是我们不留太多人守卫这个大本营的缘故。这儿的西面和北面都是莽荒密林,东面则是关西军的驻地。裕先族世代聚居在此,若有生人打南来,立时便能被认出来。再加上这道防线——这些狼被训得很好,虽说少爷失踪那年的狼灾,凛冬杀了雪狼王,但我们重养起来,也如军队一般可靠。若是不通习性啊,几十上百只狼扑过来,任人轻功再好,也要被撕碎。”
“那你们可得看好了些。听说那次狼灾,咬死了不少牲畜,人命也有损失,凛冬击杀恶狼,却是边民心中的英雄。”
曾仁靖犹豫了一会儿,才道:“是。不过姑娘,或许我有句话讲得并不中听——这却不是少爷授意我说的,只是话赶话儿来到了这里。我是觉得,不论积圣山、西沙漠,还是我们,甚至三门五派,对于那些最劳苦的农人、最底层的商贩来说,都没多少好赖的分别。当然,我们不会去欺辱无辜弱小,你们自也不会无端残害良民,可是许多人的身家性命,终究是握在我们手中的……”他默了一会儿,“嗐,我也不知道我是想说什么……你就当我是随便瞎说的。”
“你说得对极,如何是瞎说呢?”孟修竹眼望前方,记起了晋恒山庄的风波,苦笑道:“我只专心习武,这趟下山之前,其实我也并没思量过这些……”
“那么你和少爷……你们俩的事,他是不是要辜负你了?”
孟修竹笑了笑,“既从未起始,何谈辜负?”
“唉,少爷也是有苦衷的。他情窦初开之时,便对倚曼姑娘心生欢喜,可是他骄傲得很,只是因为她说莫要纠缠,便也装出一副潇洒的样子。临别的时候,半开玩笑半真心地说了一句,叫她有空来草原做客。倚曼姑娘当即一口回绝,说她……那什么过的男人,是断无兴致见第二遭的。少爷从此不肯听我们提起她半个字——本来嘛,他就对旁人没什么信任,又受了她刺激,往后遇到再绝色再巧慧的女子,也只剩片刻的动心,没有长久的打算了。”
“如果一个人会轻易地被他人改变,那只不过是顺从了他原本的心意。”
“好罢,也许他坚持最久的一件事,真的是和我们站在一起了。姑娘,你是有恒心却看得开的人,希望别为他伤神太久才好。”
“我们才说过几句话?你就知道我有没有恒心、看不看得开了?”孟修竹闻言,轻轻笑了出来。
“我们早就相信你了——在漳州港岸边,看着你在船上,带着少爷回来的时候。就算你并没出大力气,我们也相信了天意,或许你真的是我们的救星。”
曾仁靖把她送到草原边缘,两人便在此分手。孟修竹指着他腰间的长剑,道:“我回山路上,需要兵器防身,莫不让我再试试大铸剑师的手艺?”
曾仁靖一笑,慷慨解囊,将自己的剑递了给她,又往她包裹里塞了些铜板碎银。孟修竹纵马疾驰,遥遥留下一句“以后再还给你……”逆着北风,飘回了草原,曾仁靖看着一人一马踏破朝阳的光辉远去,停在原地,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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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修竹自关州南下,过沧州、经汾州,马不停蹄,还算一帆风顺。直至中州,想到这里便是吴谓、袁恕率领苍阳派年轻弟子北上处理武团之事的所在,便欲稍作停留,可是她却不知李重霄指使的温叔等人,究竟是在哪座城打出了“龙门派正统”的旗号,何况现下众人所谈,早已转到了别处——李重霄一行已将沧州姜家灭门案的污名洗清,将罪魁祸首的矛头指回了天狼教。街头巷尾,人人都在谈论李汉霄接连出招、再掀风浪的雷霆手段,自危不及。
“姜家一个商户,又算得什么?连中原武林第一大派,苍阳派,也惨遭覆灭呢!天狼教那一位,真是狠哪!”
“顾兄打南边儿来,可是听到了什么消息?”
“不对啊,我听的是,苍阳派是在北程家手下吃了大亏的,我干哥哥才从莫州回来,苍阳派众人前去讨说法,北程家闭门不见,好大的威风!”
“什么覆灭?当真可笑!苍阳派有羊掌门、有梁闻道,高手耆宿不计其数,何况华山天险,便是李汉霄亲自去攻,也讨不到便宜,怎会被北程家……”
“若是苍阳派也无力对抗李汉霄,那我等?”
众人联想到自己的命运,不禁静默了下来。“啪”的一声,一个老者把茶杯扣在桌上,幽幽叹道:“谁知道呢?君不见浮世如潮人似鬼,江湖纷扰几个回?”
孟修竹在茶馆里听这群人讲,一开始听到“苍阳派覆灭”,手也不禁捏紧了茶杯,后来又听到他们扯什么莫州、北程家,众说纷纭,谁也没个准确消息,却放下心来,只道这些江湖之众,听风就是雨,不过是乱传些谣言,想到:“北程家早就宣告退出江湖,哪里又会和我们结下梁子?便是有了冲突,他们又哪能讨得了好去?”越发觉得都是些无稽之谈。去了城中通示处,看新贴的布告,也没什么谈及这事的。
可是消息既已传出来,那便不是空穴来风。她再不多耽,提剑跨骑,径往莫州而去——那里恰也是回山的必经之地。一进莫州,便感到似是有人盯上了她,在客栈堂中吃饭时,有两个大汉冲进来,大喇喇往她这桌一坐,恶狠狠地道:“你这把剑,是偷的呢,还是抢的?”
孟修竹不悦道:“什么偷的抢的?滚开。”
那两个汉子对视一眼,一巴掌重重拍在桌上,便要合力来拿她,给她各自卸了一条膀子,叫骂着跌出门去。孟修竹想:“原是盯上了我手里这把剑。只不知他们是曾仁靖那小子的仇家呢,还是朋友?”
眼下回山要紧,她本不想多事,教训了对方一顿,叫人知道她不好惹,也就罢了。夜里却依然留了个心眼儿,吹熄了烛火后,便躺在床上和衣假寐,过不多时,果然听见房顶有人轻踩屋瓦的动静,其后,从窗纸又戳进来一支细细的迷烟筒。
她自知对方是非要找上了她,便运起微息功,闭过气去,任由屋外的三人闯进来,取了她的剑,将她塞到了一只麻袋里,扛了出去,三人交替着扛,约莫奔走了二十余里,方才将她放下。
孟修竹在麻袋里,听到那三人气喘如牛,说道:“旗主,这女的是个硬手,还好有咱们自配的迷烟,剑也拿来啦!您瞧。”
不喘粗气的一人轻轻踢了踢麻袋,接着“苍啷”一声拔出剑来,道:“嗯,剑背厚,刃角锋,剑身上银纹复杂,确是姓曾那小子的没错。”
把她扛来的另一汉子道:“老猫他们回来说,这贱人冲得很,说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多半是那小子的姘头了,要不怎么肯送她自己贴身宝贝的剑?”
那旗主沉吟了一会儿,问道:“附近就她一人吗?”
“盯一天了,只她孤身一个,除了打尖儿住店,也没跟旁人说过话。那小子的人,最近也没见到。”
忽然,众人齐齐叫道:“舵主!”这一声发出,原来此地至少有几十号人。
又有一人缓步上前,命手下扯开麻袋,将孟修竹拖了出来,凑到她跟前,抬手捏起她下巴,看了又看,才道:“不认得,是个生脸。姓曾的那帮死人,守得甚严,从不肯在女色上花心思,若这剑当真是给了她的,咱们拿捏住她,不愁姓曾的不上门。”
孟修竹心想,果然是曾仁靖从前结下的仇家,只怪自己图方便,走时借了他一把剑,不料平白惹上了事端。听他们又是“旗主”又是“舵主”的,人手也多,该当是什么大帮会了,还好这舵主并不认得自己。
先前那旗主道:“舵主,这就是那小子的剑。那年,他带人和咱们莫州分舵抢生意,郭帮主怪罪下来,害得您没做成副帮主,当真可恨……”
孟修竹恍然,“郭帮主——这伙人是盐帮的?”
那舵主咳了一声,打断他道:“前事就不提了,那群死人神出鬼没,亏得咱们盐帮这许多人,也一直没探到他们的行踪。今晚叫众位兄弟来呢,一是长长志气,咱们现已抓到了姓曾的姘头,来日也一定抓得到他。第二呢,是要提醒大伙儿,最近江湖上不太平,事情就出在咱们莫州,都打起点儿精神来,苍阳派爱怎么闹怎么闹,跟咱们可没干系,包括北程家,也别去触他们的霉头,知道了吗?”
众人朗声答道:“是!”
孟修竹心里一慌,“苍阳派真的出事了!就在莫州北程家?”
那舵主又道:“把她弄醒吧,还有话要问呢。”
孟修竹不待他们下手,立时暴起,迅疾冲到那舵主的方位,夺过他手上曾仁靖的剑,一个旋身便转到了他身后,三下五除二地点了他后背的穴道,拔剑出鞘,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旁边众人只觉一阵眼花缭乱,待看清时,自家舵主已制在人家的手中了。孟修竹想着对方一个舵主,怎么也该有些本事,预备了好几招后手,谁知那人仗着四下里都是自己的人,全无一点防范,两人距离又近,她只快速一击,便即得手。
环顾四周,见是一大片郊外的荒地,只道旁一个凉亭,显得甚是寥廓。孟修竹抬了抬剑,问道:“怎么称呼?”
“盐帮……莫州分舵,汪越明。”
“失敬了,汪舵主。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会,好些日子没见郭帮主了,不知他可清楚自己底下的人,当街挑事、点迷香这些下三滥的手段,用得倒熟吗?”她根本不认识盐帮帮主郭桑民,只是自从在丰朔的镖队那里开了口子,再遇上这等不便暴露自己身份的场合,胡说几句,倒也信手拈来了。
“阁下既与我们郭帮主是旧识,小小误会……还请高抬贵手啊。”
他嘴上告饶,孟修竹却感到他正暗自运功冲穴,手上微一使劲,继续压住了他,笑道:“贵帮提拔副帮主,都不看武功的吗?还是,只要会赚钱就成?”
汪越明泄了气,恼道:“你刚才这是偷袭!我不服!”一面嚷着,又朝手下递了眼色。盐帮之众慢慢踱步靠近,想要伺机救出舵主。
“我没要你服!只是打听几句,莫州现今出了事?”孟修竹察觉到他们的意图,拉着汪越明往后退了几步,厉声问道。
汪越明转了转眼珠,冲先前那旗主道:“跟她说。”
那旗主禀道:“是。咱们手下的兄弟回报,苍阳派羊掌门率众弟子下山,奔至北程家,和天狼教李汉霄他们……那个冤家路窄,撞上了。羊掌门被人砍了头去,苍阳派耆老,死得七七八八,现下无人主事,都还晾在……那个北程家大宅的门口。”
他每说一句,便瞧着孟修竹的神色冷下一分,她手上微颤,长剑随之抖动,汪越明脖颈上也沁出了血,吓得那旗主越说越小声。汪越明声音也颤起来,“我们的兄弟可是去北程家看过热闹的,不会有错……那啥,咱们能先分开,再好好说嘛?”
孟修竹深深呼吸了几口气,尽量平复声音,问道:“苍阳派为何下山?”
“这……我们哪里知道啊?”
趁着她失神,汪越明冲穴成功,脑袋向后顶去,要撞开她。盐帮众人见舵主有所行动,也纷纷包抄过来。孟修竹躲了过去,却没继续出手,几个起落,轻身离去,余下的人纵是想追,又哪里追得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