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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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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梦碎了,同樱花散落遍地。
东京再难容片刻。随今夜气笛轰鸣,将我与梦送回故乡。
北海道,我的故乡。
下了车站,只需步行约莫一刻钟,便到了家里开的店铺。
伊滕洋薬行。父亲认为只消得带个洋字,便是在这小镇的国际化。
颇有些可笑。不止是这名字。一年前信誓旦旦要留洋的我。如今也似败犬而归。
母亲对我的归来感到欣喜,她总是认为我身为独子,理应继承家业。
父亲没有太多表示,但还是难掩失望。母亲总说他是个激进派-----嘴边向来挂着西方。但她也向来不赞成我去留洋,觉得这有失大和民族风度。
至于我,只是想摆脱这个令我难以启齿的故乡罢了。
可我失败了。
彷徨在东京的一年恍如隔世,宛如大潮。梦醒时分,今宵酒醒何处?
余下的人生,便只是在这间药铺,一点一点腐败。
这本是我所预想的。但并非我所希望的。
我很快也便习惯了这种生活;自诩精通洋文的我也令父亲异常欣慰。他认为能用洋文叫出这些药品的名称是一项极大的学问,也不管是否正确。
想来他也分辩不出来。
镇民亦是如此。即使我昨日与今日的发音有极大走展,对他们来说亦是如墨盒划下的线一般精确;先是学着我的发音,拙劣的做一番模仿。复而感叹此真乃大学问,最后免不了一番夸奖。
但此法确有成效,甚至有人慕名坐火车前来购买。只为听我那声不太标准的洋文发音,好像听到这一声洋文,病立即好了一半。
最开始时,这的确给了我不少优越感;可后来,大都默认我已留洋归来,一见面便不免一番吹嘘。
真是讽刺。
但风潮过后,一切照旧。也让我松了口气。但回过头来,方觉归来时秋水打湿台阶,如今蝉鸣若雷霆。
隔壁的商铺今早突然被卖出去了。听说买家是对母女,从东京来的,听说是养病。
这可是新奇事物。小镇多年来从未听闻有外乡人来;千代田野生的芦荟到了东京,也不免要进了温室,美名其曰龙舌兰。
我本毫无兴趣,但却迟迟不见新邻居的芳容。后来竟拖了三个星期;如此长时间,令我也不免好奇。
但总归是搬进来了。也得以让我一瞥这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东京贵客。
结果只是寻常女性罢了。同那一年中所见的东京人别无二致。
她们在镇上开了一家和服店。衣料皆来自于东京------又是东京。
但这个广告效果很好。可笑。穿了来自东京的和服,就幻想自己成了东京人吗?再者,我所在半年前的东京,早便是有了穿洋服的热潮。即使做了东京人,也是过时的东京人。
后来店里进了几件西服。父亲兴奋极了,去银行取了钱后,早早的关了门,便带着我去隔壁买西服。今日本不用歇业,但父亲或许认为这是某种仪式。关了店,走入店里挑选这些越洋来的新奇衣物,自己也就向西方多靠近了一步。当然,顺带着我也一起。
一年前的洋服确实是奢侈玩意,但如今也沦落到了这北国的小镇上。
而我在东京时所学到的西方礼仪却意外的派上了用场;我仍旧清楚的记得穿法。而父亲却错把领带当成了腰带,与我形成了一点对比。引得两个女主人的一阵窃笑。
那天我得到了两件名物:一套西服,与她的名字。
立花熏,很漂亮。人如其名的漂亮。很配她的红底金鱼纹和服。
而借此机会,我也得以与她搭上了话。
熏子的年岁稍逊与我,但所受教育却极为良好。北国女子大多目不识丁,虽不至于粗野,但总归为读书人所不耻。不但目光短浅,也从未有过任何礼仪方面的知识;开口谈论之事多为市井言语。而熏子自幼生在欧洲,不但能阅读外文杂志,也能识得古籍;礼仪方面更是无可挑剔。无论是茶道还是西式餐桌礼仪,皆是面面俱到。其程度令我瞠目结舌。即使是静御前,恐怕也与之相形见绌;祖父曾给予我很多中国的古诗词上的教育,且藏书甚是丰富。而熏子也对这些诗词很有兴趣,故此能让我有了能够传授给她的独特知识。但即便如此,她的眼界也远非我这般乡下青年可以比拟的程度;听她聊起了塞纳河,或是伦敦桥,我深知这是我此生难以触及的高度。我的心里埋下了种子。它终将会在岁月的浇灌下,开出名为自卑的恶之花。
店里的时光总是漫长且无聊,虽然能从邮局购买一些书籍和外文杂志,但总归是半月才到一批;大多数时候仍旧无所事事。熏子的到来就好像正是为这漫无边际的黑暗打上花火。闲暇时刻的交谈自不必说,休息日里也会一起开茶会------我恰有一套中国进口来的瓷茶具。本以为会随我一同被岁月消磨殆尽,却于不幸中之万幸,发挥了作用。
我向来认为故乡被漫无边际的肆意宣泄的银粟层层包裹在北国,有如一潭死水。唯有她。这死寂北国唯一的光。从天穹直射而来,穿过碧烟与旋花,泛起涟漪。
岁月在这层层涟漪里被一点,一点滤过。红叶翻飞,卷走蝉鸣。
春去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