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石不转》末烬

51、逼反

　　正月将尽，北风飘寒，皇城依旧笼罩在森然的冷意里，流风殿内却是一派的春色撩人。

　　裴衡拉着江回的手，皱眉道：“不是已经吃了解药，怎么手臂上的黑气还不散？”

　　江回拉下衣袖，舒然轻笑：“千机引毒性霸道，虽说是解了，难免有残毒未清。想来再等上几日也就无事了。”

　　裴衡略略安心，看着江回的脸色，仍忍不住连连叹息：“十二郎，你瘦了。”

　　“那里是边疆，是战场，哪里比得上皇宫里养尊处优地享受安逸。”江回哑然失笑，继而嗔怪地戳了戳裴衡的心口，极风情地挑了挑眉，“陛下若知道体恤我，方才折腾我的时候想什么去了？”

　　“你不喜欢么？”裴衡凑近他耳际，呵气低柔，微带着委屈，“可是你的声音，嗬嗬，那么……好听，朕以为你很喜欢呢。”

　　江回瑟缩了一下，像是畏惧地向后躲开：“陛下可别再招惹我，我今日是真的累了。”

　　裴衡嗤笑道：“瞧十二郎说的，朕又不是那只知纵情的登徒浪子。朕就跟你好好说会儿话。”

　　江回似笑非笑道：“陛下是想问江河军的情况？大约是禁卫传回来的的消息不甚乐观，我的传讯却是说江河已平，陛下难免心生疑虑吧？”

　　裴衡脸色微沉：“十二郎，朕相信你不会骗朕，但朕……”

　　“陛下，我的确并未与所有江河军将领相认。”江回打断他的话，“在禁卫看来，江河军没有被收拢，也不算错。”

　　裴衡惊讶之余，愁眉紧锁：“十二郎，你离开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离开时，也不知道江河军在容王的麾下，已经变了模样。”江回凄然一笑，“陛下可知，等闲变却故人心。”

　　裴衡静默不语。

　　“容王是如何‘贤明’，难道陛下不知道？如今军中有几位叔叔，他们是当真忠于我父亲，可是我父亲死了，江家被灭门，他们随容王待久了，便也生出‘从龙’之心，妄图成为第二个辅国大将军。”江回道，“所以，在发现这一切的那一瞬间，我便想出了另一条计策。”

　　裴衡道：“说来听听？”

　　“故人心易变，那便让他们去地下为我父亲尽忠。”江回眸光一凛，杀意锋芒毕露，“此番我虽未曾正式公布身份，但也已悄悄与我父亲从前的副将韩叔叔相认了。”

　　“宣威将军韩应龙？”

　　“是。在他的协助下，我重整了江河军军纪，并埋下了几步棋。”

　　“什么棋？”

　　“陛下让我收归江河军，无非是希望兵不血刃地解决容王这个麻烦。这法子虽好，但陛下却忽略了容王反迹未露，以他今时今日的声名、地位，若是陛下无缘无故处置了一位‘贤王’，如何向天下人交代？”江回眼色一深，声线略显沉痛，“当年太傅要害我江家满门，尚且要安上一个‘谋反’的帽子，何况如今陛下要对付一位权掌清延十二州的亲王？”

　　裴衡微微蹙眉，“你的意思……是要诬陷容王谋反？”

　　“容王有人心有重兵，只是诬陷怎么行？”江回冷然道，“要想杀他杀得光明正大，唯有真的让他反了！”

　　裴衡思忖道：“他已偏安多年，虽有反心，但眼下，国事朝局安稳，他就算是登高一呼，又有谁肯应？”

　　“所以我要做的是逼他反。”江回看着裴衡，目光坚定不可屈，是沉沦谷底多年仍未软化的坚韧，“我在越知关时曾建议他与朝臣联姻，以此增加对朝中势力的掌控力。以我对他的了解，最迟到三月份，容王府就会放出选妃的消息。我要帮他，养肥他，然后让他在自以为稳操胜券时一击制敌。”

　　“仅仅是与朝臣联姻，就能逼他造反？”裴衡冷哼一声，“只怕没有那么容易。有能力掌控朝臣的臣子可不多，也不是所有人把女儿嫁给了藩王，就是为了谋朝篡位的……”

　　“如果这个朝臣是太傅呢？”

　　裴衡瞪大了双眼：“你要让谢家与容王联姻？”

　　“一箭双雕，不是正好么？”江回言辞冷厉，“北煜祖制，新旧中宫不可出于一姓，但若陛下身亡或退位，谢家女就可以做皇后了。谢太傅本就是最会权衡利益之人。若是与容王联姻后，陛下仍旧不停止打压，他为了家族利益，迟早会倒向容王，为其谋划。陛下可别忘了，太傅只是您的假舅父，但若联姻结成，他就是容王货真价实的岳丈。孰远孰近，还需要想么？”

　　裴衡沉吟道：“虽是如此，可……即使朕下旨赐婚，也会很容易让人看穿，朕是有意将他二人一网打尽。”

　　“所以这道旨不能是陛下来下，而要容王自己来请。他现在军功人心皆有，要让所有人都觉得是他狼子野心，陛下是被逼无奈，太傅的心思反而无关紧要了。”

　　“那你谋算的就是笃定了太傅一定会背叛朕了？”裴衡笑得有些苦涩，“好歹朕是由太后养大的，也叫了他十几年的舅父了。”

　　“容王也叫了我父亲好几年的舅父，我父亲与兄长皆于他有教养之恩，甚至他与我……”后半句被江回咽了回去。他侧脸静默了半晌，方道：“天家情薄，何况并非血亲？”

　　裴衡叹一叹气，扳过他的脸孔来，无限疼惜：“听殷太医说，你上了战场，刀枪无言，可有受伤？”

　　江回摇了摇头，“只是边关苦寒，旧伤隐然作痛，但与丧命之人相比不值一提。”

　　裴衡将人揽入怀中，柔声道：“等一切结束后，朕就再也不让你离开朕了。老八家里那位就快生产了，太医说是个男胎，到时候……”

　　到时候么……

　　江回垂下眼睑，裴衡一语未尽，其意已明。然而他心中藏了那么多的腌臜与不堪，如何能为这一点点的温情脉脉而展眉？

　　时也，命也。

　　次日天气舒朗，日光倾城，江回便在宫室里晒了一整日的太阳，看离珠在庭前浆洗寝被，同时忍受着殷濯在自己遍布吻痕的后背上扎下充满嫌弃的金针。

　　“微臣该佩服公子还有力气爬起来么？”殷濯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这算什么，我们一向玩儿的很‘热辣’。”

　　“喂，这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么？”

　　“你身为医者，什么没见过？”江回啧啧两声，“看你这副模样，想必是我三哥至死也没能得手了。”

　　殷濯眸光一冷，一枚金针直接戳进最痛的心俞穴，半露笑意地威胁道：“公子应当明白，逝者不容调侃。再敢乱放厥词，信不信我直接送你去地下向令兄赔罪？”

　　“唔……”江回强忍痛意，豆大的汗珠倏然滚落，“信信信……殷太医当真护短……唔……离珠！”

　　离珠闻声而来，见江回这般凄惨模样，忍不住嘟嘟囔囔：“殷太医未免下手太重了，我家公子身娇肉贵的，哪里经得住如此……”

　　殷濯沉着脸插言：“良药苦口，良医苦身，殷某只是尽医者本分，离珠姑娘若不放心，大可以请其他太医来为公子诊治。”

　　离珠扁了扁嘴，却是弱气了几分：“……殷太医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公子还是忍一忍？今年上元奴婢又为您送灯了，守了大半夜，不想一个不留神，竟叫鸟雀给啄了，想是您流年不利，还是谨慎些，多听听太医的话，好生养身……”

　　江回见她这么快就投了敌，又痛又气，还没骂出口，冷不防听到宫门外一阵嘈杂，便换了个地方撒气：“外面吵吵嚷嚷的做什么？这样我还怎么静养？”

　　“奴婢这就去看看。”离珠连忙躲开主子的机锋，跑出去打探。

　　“十二公子好大的脾气，难怪人人都说您恃宠而骄呢。”殷濯打趣道。

　　江回嘴上仍不放松：“殷太医若是羡慕，大可去为陛下自荐枕席，凭殷太医的姿色倒也不难。”

　　殷濯怒极反笑：“哼哼，十二公子方才还在调侃微臣与令兄，如今却像将我推给皇上，就不怕令兄泉下有知，会心寒么？”

　　“嗳——我朝对婚嫁之事管束不严，从不强令孀妇守节一世，况且我也不是只有一个再醮的‘嫂嫂’……”

　　“慎言啊，十二公子。”殷濯将金针刺得更深，满意地听见一声闷哼，笑道：“莫逞一时嘴快，就丢了性命，你知道的，你的计划完成与否，我是从没在意过的。”

　　江回强笑道：“知道，知道，三嫂……殷太医息怒，小生赔罪则个。”

　　一时离珠归来，见两人已恢复了风平浪静，才放心道：“回公子，是高阳侯世子夫人领着小世孙来谢恩了，结果小世孙贪玩，一转身就没影儿了，方才宫人们追了半天，幸好没有冲撞了贵人。”

　　“果然不能背后说人，说曹操曹操到。”江回低笑道，又问离珠：“可知是为了什么来谢恩？”

　　“想是因为公子先前去高阳侯府……”离珠觑着江回的脸色，娓娓道来，“那世子夫人许是看着世子爷一直没个正经差事，两位小世孙也总归没有出路，又跟公子有隙，去岁就时不时地入宫来求告太后。太后也是心慈，虽挂念着后宫不得干政，但念在世子夫人叫她老人家一声表姨母，经不得世子夫人连番哭求，还是跟皇上提了一嘴。皇上先前一直未允，前几日才松了口，将世子爷调入兵部为主事，可真是天恩浩荡了。”

　　“原来如此。”江回这般说着，面上却并无惊讶的情绪，“我知道了。”

　　离珠劝道：“公子别恼，凭他怎么当差，也碍不到公子的事。”

　　“我有什么可恼的。”江回轻嗤，“你下去吧。”

　　见离珠走远，殷濯轻声道：“你这个神情，真可怕。”

　　江回笑容诡谲：“是么？我可怕的地方，多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