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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公子 ...

  •   明昭五年,上元之夜。

      寂寂皇城,九重宫阙,亭台楼阁高高耸立,压过莫测人心。

      稀稀落落的小雪在黄昏的时候就已经停了。粗使太监早早地将中庭那一层薄薄的雪扫净了,堆在宫墙根儿的那株挂满了红布条的老梅树下。

      正值佳节,整个皇城都沉浸在无边的喜悦、期冀与祝福之中,即便是这平日里最偏僻而少有人涉足的流风殿也不能免俗。但与重华宫的灯火辉煌、锦绣绚烂相比,终究显得清冷寡淡了许多。

      入了夜,宫女离珠提着红纸糊的灯笼走在滑溜溜的石子路上,臂弯里挽着一篮红烛,她一边默念着吉祥话,一边往各处送灯。

      煜国地处北境,自古以来便有在正月十五送灯的习俗。民间百姓耗不起许多红烛,便用面捏成灯盏的形状代替。宫里则更加讲究些,红烛要送到各个宫室、库房、井台、正门两侧,还要守着烛火不灭直到次日天明,才能确保一年平平安安。

      “只剩宫门了……奴婢敬告门神大人,保佑我家公子今年平安顺遂,百病全消……”

      离珠口里念念有词,熟稔地掏出火折子,挑了一支最粗的红烛点燃了,放在门侧。她生怕门口风大将烛火吹灭了,还特地捡了几块小石头挡风,才放心地笑了笑。

      谁知刚刚转身,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大力的拍门声。此时宫门已经下钥,从外头是打不开的,可剧烈的晃动使得门上的一块冻雪掉落下来,好巧不巧地砸在烛火上。

      “呀!”离珠抢救不及,眼睁睁地看着火焰化作一缕青烟飘散,不由得腾起一丝怒意,冲门外喊道:“是哪个不懂事的……”

      后半句话来不及说,门外已经传来一个熟悉的苍老而尖细的声音:“老奴来寻十二公子,速速开门。”

      没出口的谩骂全都被咽了回去,离珠戚戚地噤了声,连忙放下竹篮,将门栓打开,对着站在门外身穿五品宦官袍服的年老宫监规规矩矩地行礼,讪讪地笑道:“奴婢失言,不知是徐总管大驾。总管大人深夜来访,是为……”

      “进去通报。”老宫监干脆利落地打断她的话,面如古井无波。

      “是,是,奴婢这就去。”离珠暗暗骂自己嘴太快,余光瞥了一眼那被雪压灭的蜡烛——事有轻重缓急,门神大人当不会介意这些,待会儿回来再点一次吧。

      与后宫诸殿相比,流风殿颇为偏僻,殿宇不算恢宏,布局亦非精致,但越往里走,就会发现装潢陈设奢侈得可以与帝后寝宫并论。好像一个其貌不扬的木头箱子,毫不相称地装满了价值连城的贡品。

      东偏殿修了暖阁,作为殿主人冬日起居之所,相比正殿多了些宁谧的气息。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映着明烛,让小小的暖阁里亮如白昼。

      御前总管徐友良耷拉着浑浊的眼睛看着美人榻上只着了一件赤红中衣的年轻公子,矮身叉手,言简意赅地将来意阐明:“今日宫宴,新进的柳公子不大懂事,请十二公子辛苦走一趟。”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不卑不亢,不算恭敬,倒也不是命令,符合他的身份。

      但素日与这位大总管打过交道的人若是见了,便会知晓,这其中有几分有求于人的意思了。

      江回正靠在榻上假寐,听了来意才微微撑起身子,松散的中衣敞开半个胸口,露出线条流畅的脖颈和白皙细腻的皮肤。

      徐友良于是不留痕迹地低了低首。他本是阉人,又在御前侍奉多年,见过的绝色佳人不知凡几,却仍不得不心内赞叹,眼前这位爷真真是个妖狐托生,天生就要来魅惑君王的。

      他这举止自然入了对方的眼,随即便听见了前方传来慵懒闲适的笑声:“皇上此番是情急了些。柳侍郎两日前才自裁,全家下狱,今夜便要柳家那小郎君侍宴,哪能轻易得偿所愿。”

      徐友良敛眉,平缓回答:“此乃陛下皇恩浩荡。”

      “浩荡?”江回又是一声笑,比方才更明朗一些,似乎是发自内心的低声感叹:“……是挺浩荡的,太浩荡了,浩荡得寻常人都承受不起。”

      “陛下既有决断,柳公子便必然承得起。”

      “若真承得起,总管大人还来寻我做什么?”他挑了挑眉,桃花目里添了两分戏谑。

      徐友良被呛得顿了顿声,须臾后才带了几分无奈回道:“如今此等事老奴做不得主,自是要借重公子。”

      他名为御前总管,毕竟只是个奴才,如今那柳家公子虽不识时务,难保以后是个什么光景,万一失了轻重恐怕后患无穷,现不就放着这位十二公子的例子?

      而江回听了这话,忍不住笑了一会儿,方调转话题,反问道:“那个柳公子,生得有多好看?”

      徐友良心头一跳,斟酌了一下用词,谨慎回答:“只一文弱书生耳,略有几分俊俏,不及十二公子绝艳无双。”

      “呵,徐总管可真是会说话……人在何处?”

      “婴鸾阁中。”徐友良听出江回应承之意,舒了一口气,抬头换上更加得体的微笑:“有劳十二公子。”

      婴鸾阁在后廷一隅,听起来是个挺鸟语花香的名字,实际上嘛,是用来暂时安置一些刚入宫的新贵人,用于教导规矩、盥洗、惩戒等,其间自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隐蔽阴私,算不上十分光彩的所在。

      自从边疆的朔岚部作乱,北煜战事连绵,国朝不安,宫中许久不进新人,江回也已经有大半年没有踏足此处了。

      情知徐友良是个老奸巨猾的狐狸成精,嘴里没一分准话。所以在踏入婴鸾阁前,江回还是充满了期待的,想瞧一瞧那传闻中才高八斗的探花郎是何等风采。

      内室里灯火通明,两个会武的宫监将一个月白衣衫的人押着跪在地上,显然就是户部侍郎家的七公子柳予安了,他约莫二十来岁的样子,看起来文文弱弱的,但也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脊梁挺直,用读书人的说法……大概叫“威武不能屈”?

      “倒是有些文人风骨。”江回脚步轻快地向柳予安踱去,宽大的宣红衣袖凛凛当风有如蝶翼,“不愧是皇上钦点的探花郎呢,当得起‘探花’二字。”

      柳予安本疲惫至极,陡然听见这副不同于内监的好嗓子,不禁反射般地抬起头来,从乱糟糟的长发里露出一双坚毅的眉眼,粗略一瞧,已猜出来人的身份——北煜皇宫禁地,还有何人能配的起这样一身殷红?

      大团的红影,像一簇燃烧的火焰,转瞬就到了他面前。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毫不客气地托起了他的下颌,另一只手则拨开他的散发,探寻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口中啧啧有声:“嗯,模样还算俊俏,就是少了点儿祸国殃民的姿色……是不如我,徐狐狸倒没说谎。”

      “放开!”柳予安拧紧了眉宇,偏头挣开他的桎梏,眼底腾起一丝厌恶。

      江回也不恼,仍是笑眯眯道:“呦,脾气倒不小,难怪皇上喜欢呢!来,与我说说,宫宴上你是怎么惹皇上动怒了?别藏私啊,说出来让我高兴高兴!”

      柳予安斜眼不理,恍若未闻。

      一旁伺候的小宫监是徐友良手底下的徒弟,叫福宝,生性乖觉,殷勤地上前悄声道:“十二公子有所不知,这位‘贵人’气性大着呢。本来陛下安排他坐在御前,他不肯,后来陛下着他去给诸位亲王倒酒,他可倒好,砸了宣王爷的酒杯,掀了宁王爷的膳桌,泼了安王爷一身酒水……”

      “耍小孩子脾气罢了。就没人管管他?”江回问道。

      福宝挠了挠头:“……皇上越看越乐,还笑着称赞说不愧是柳家出来的……所以奴才们都不敢拦阻。”

      “……还真是咱们皇上的性情。”江回点头感叹,“皇上既然喜欢他这样儿,怎么还是送来了这里?”

      福宝道:“后来定王爷的侧妃哭啼啼地求陛下做主,陛下听得不耐烦了,就只好让大总管将他带下去教规矩。”

      “这又关她什么事?”

      “哦,奴才忘记说了,柳公子掀了宁王爷的膳桌,那上头的酒水菜肴一点儿没浪费,全都落在隔壁桌定王爷侧妃娘娘的衣裙上了……”

      诡异却真切的画面感让江回费了很大劲才忍住了没有哄堂大笑,伸手拍了拍毫无惧色的柳予安,粲然道:“干得漂亮,我也看那李长宁不顺眼,探花郎,看在你做了我一直想做而没做成的事,不如我帮你一把。”

      柳予安还是没有说话,可是听见最后一句时狐疑地瞟了他一眼,似乎在好奇他能帮什么忙。

      江回凑近了些,邪邪一笑:“探花郎,你我也算有缘,我这个人最是慷慨。你莫不如拜我为师,我便将毕生所学倾囊……哦,倾十分之一囊相授!到时候伺候得皇上龙颜大悦,兴许你家那百十来口人就都能放出……”

      “呸!”

      柳予安越听脸色越黑,最后实在忍不住,憋了一口浓血混着口水全都吐在江回胸前。

      “十二公子!”福宝大惊失色,赶紧递上一块帕子,江回没有接,就着衣袖将脸上溅到的血点子擦净。

      那两名宫监粗暴地拖着柳予安后退了几步,生怕他伤着江回一星半点——新贵人与宫中无人不知的十二公子,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柳予安犹不屈服,辱骂声紧随而至:“你这个卑鄙无耻的……贱胚子!你祸乱宫闱,狐媚惑主,不得好死!”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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