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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英葵前缘 ...

  •   ——花成尘。
      寄语花神,何似当初莫作春。

      帐外是一派兵慌马乱,帐内却是一派宁静祥和。
      然而,在昏暗中燃起的一束暗香,袅袅轻烟竟将这世界分成了虚实二片。

      睡在床上的是一位年青少女。
      不过二十三,四岁的年纪,模样儿甚是甜美,尤其是在这样的“沉睡”中,平日里时常蹙着的眉儿展开了,透出了这个年华的娇美,让人忍不住想轻轻地亲她一下,却没办法忽视她胸口的不再起伏。

      落在她面上的是一双如冰的双眼,眸子黑得没有底,眼形却无比妩媚。
      那张脸美得令人屏息,这个女子让人想起了那位曾经“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的李夫人。
      她不是李夫人,却同样借由一个君王倾颓了一代盛世。
      她是一个尤物,使得那个位极权尊的男人在相逢的第一眼之后甘愿为她不顾纲常人伦夺媳抢亲;她使那个男人在享尽温柔之后荒废政务,闭目塞听;她那个坐拥三千佳丽的男人尽弃后宫,专宠一人。

      她——
      那些人或嫉妒称她为“妖妃”,或阿谀地称她为贵妃娘娘。
      她有个极美的名字叫玉环。
      她在这里,姓杨。

      然而只有几个“人”知道这个秘密,她并不是杨玉环。
      她只是利用了这样一个人的身份,来完成她的使命——
      她来自一个更加神秘的地方,那个地方最接近天,那里的人最接近神——有些已经是神了——所以她的做的事,全代表着天的旨意,包括——
      杀人。

      “真可怜,不过你必须死。”
      她的声音如同珠玑落入玉盘,清脆却缺乏暖意。

      一阵不同于熏香的莲花香气传来,她知道他到了。

      他是悄悄潜入夏夜的优钵罗,用一袭青衣裹复着幽雅修长的体态。
      温柔的目光投在那张冰冷的面容之上,闪过一丝怜悯,然后归于冷清。神态庄严若莲台上端坐千年的神祗。
      当那静谧的目光投向眼前这位绝世妖姬时,连司空见惯的她都忍不住要泛起一阵畏惧来。
      而他只是启唇一笑,用一种非常柔和的声音说,“李大将,恭喜你马到功成。今后的事就交由我们右府来处置吧!你可以回谷复命了。”

      太久没有人用这个称呼,绝世妖姬不由得有些生疏。她有些恍惚地摇摇头,然后轻轻颔首。
      “多谢右司马关心。不过,在未收到左司马大人的指令之前,优白不敢言退。”

      另一个声音忽地幽幽传来,带着一些缥缈的笑意,“我还道优白已不记得有我这个左司马了呢……想不到还是如此听话。这次优白你做得这么完美,回谷定少不了奖励啦!”

      女人之前还隐隐冻结的容颜突然一亮,一层春意迅速弥漫开来,让一直淡淡笑着的南司马也不禁心情一荡。
      “毕竟是百花谷中艳极无双的李花仙!果然拥有连仙人都不能正视的光彩呢!”
      他在心中浅浅自嘲了一下,随即为着不知不觉中潜入的那人而微微蹙眉。

      那人穿着白衣的影像从黑暗中逐渐现出——
      像磷火在坟墓间的舞动,美丽却没有轨迹可寻。
      然而没有人奇怪他是从何处而来,因为他的气质根本就如同这死一般的夜。

      那人向青衣男子点一点头,笑道,“右司马好勤快呀!现在还肯拔冗为左府善后,真是令荼蘪感入肺腑。不过听说右府也派出一位大将覆唐,有他帮忙就绰绰有余了吧,何须劳烦右司马亲自动手呢?”

      青衣男子亦是一笑,笑容中却是隐藏了诸般苦涩。
      只因为自己派出的这位爱如亲弟的手下,不知不觉竟犯下了天大的禁令,然而这又怎能让和自己统领的右府水火不容的左府众人得知?!
      “左司马不必如此客气。虽然左府与右府于一些事情的看法不同,不过毕竟殊途同归,南释净又怎会不顾轻重呢?只不过释净担心属下办事不力,所以才主动出手襄助。若左司马以为释净逾越,那么释净袖手便罢!”

      两人似不带火气,然而于闲谈中却处处暗藏机锋,在一旁静立的心思诡谲的李优白又怎么会听不懂——

      她以指梳发,嫣然一笑。
      “南司马,这里我应付的来。不用麻烦您了。而且,我还有些体己话儿想同左司马大人讲。”
      仗着身份特殊,她轻轻贴上平日决没有人敢接近半分的白衣男子的前胸,青葱般的手指柔柔地抚着他垂到胸前的发梢,回眸浅笑道,“对了,右府魁大将应该已回去了——右司马不想见见他吗?”

      南释净眉头一皱,心中长叹——
      他又焉会不知右大将葵丘贺的动向?!
      根本就是他将她调离李优白身边,给予他一堆琐事,只为了方便李优白行事。
      可是他同样也了解这位爱将烈逾猛火决不肯善罢甘休的性格,所以特地在他回来之前赶到,冀能平复他可能的怒气——
      可这件事他不能说,只有等。
      现在他连等也不易做到了——
      敏感的左司马竟然同时赶到。他不能在他面前暴露丘贺的弱点;更何况,左荼蘪和李优白名义上也是未婚夫妻,他更没有立场留着。
      看来只能试着半途拦阻住丘贺,再慢慢道清其中厉害。

      “那么,在下告退了。”
      袖手微躬,青色人影于夜中黯淡的同时,莲香也暗暗隐去。

      左荼蘼注视着他消失的地方,暗暗琢磨起南释净的心事——
      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而且很不对。
      他没有仔细端详分别二十余年的未婚妻,更没有同她耳畔私语的闲情。

      李优白犹带着幽怨的表情地望着他——
      他是她的主人,也是他的未婚夫。但是为了完成使命,他将她扔给俗人,一
      扔就是二十余年,甚至在重逢之后依然只是将她当作刺探劲敌的工具——
      这样无情的他,叫她爱恋到无可自拔,却又无法不心碎神伤。
      将目光投向床上看似安祥实际上身体已冰冷的少女,她的心有些酸涩。

      不能否认,她执着于要让这位伴她十余年,情谊融洽的少女做替身真是存了
      几分不怀好意的心思——
      凭什么没有绝世美貌,也不聪慧出众的她会有那么幸福的表情呢?
      凭什么同是百花谷的人,就有人能爱得如此狂烈不顾身份呢?
      凭什么自己无论身为人还是神却连一份爱都得不到呢?
      于是她硬选了阿蛮做她的替身,并强迫南司马做了帮凶——
      一条人命在她,在“他们”看来不算什么,只是连累了魁丘贺无辜受累。
      而和魁丘贺朝夕相处的这些日子,不能不让她抱愧。

      “我也是为了帮他啊!”
      她如此说服自己,如同几日前她如此告诉南释净——
      “魁丘贺不能陷进去!任务完成我们都得回去,这儿将消灭掉一切我们存在
      过的痕迹,他如何跟阿蛮相守?人的存在是如此渺茫,难道真的要让魁丘贺牺牲
      一切修为流放人间吗?唯一的办法是消灭阿蛮的存在。也许魁丘贺一时无法接受,
      可是等他冷静下来就知道我们是对的,然后一切都会恢复。“
      现在不知为什么,她的心中有些不安了。

      这个时候——
      李优白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那个热情、单纯的声音陪伴了她好几年,是个
      她不会错认的人发出的声音。
      她无法克制自己的惊讶和心中的忐忑,忍不住有些抖颤,她偎紧了左司马。

      “怎么了?”
      即使是未婚妻,也不希望有太过接近的距离,左荼蘼有些不悦地想推开她。

      “魁丘贺?不是还有两天吗?”
      李忧白只顾着恍惚地自言自语。
      南司马为了缓和魁丘贺可能到来的怒气,允诺将他绊住直到她回到左府。

      “什么?”
      左荼蘼隐约从手下大将的自言自语中听到了右府大将的名字。
      而她的面色如此苍白。难得见到李优白如此惶恐呢!他倒生出些兴趣了——
      李优白为什么如此惧怕魁丘贺呢?她到底作了什么事?
      或者说,魁丘贺真的很强吗?
      真想见一见这个名列右府第一大将的人呢!

      沉默中,一道金黄的人影闪入,金发金眼,如同踩着电光一般的少年令人眼
      前一亮,那张秀气无双又透着不合身份的稚嫩的脸,甚至会令人错认为是个女娃儿。
      没有邪气,也完全感觉不到凌厉的斗气。

      左荼蘼感到颇为失望,然而一股好奇油然而生。

      少年出声了。原来他的声音特别清亮活泼,此时的嚷嚷更是带着些露骨的快乐,“阿蛮,我回来了,提前两天哟!你有没有很想我?”
      少年扫了他们一眼,然而完全不在意地掠了过去。
      他的目光直接投向床上的身影,追随目光的脚步敏捷又轻盈。
      掀起帐子,看着沉睡中少女安详的脸,他还完全没有发现那个残酷的秘密。
      “什么时候了还在睡?阿蛮,起来啦!”

      然而少女并没有如往常般爽利地应声。
      甚至连个拥抱的温暖都吝于赐予。
      终于觉得有些异样的少年敛去了灿烂的笑容,伸出手触碰——

      南释净在帐外拦人却错过了时机,少年竟是为了给爱人惊喜而悄悄潜入。
      等他终于听到爱弟清脆的笑闹声而焦急回赶掀帘而入的那一刹那——

      “阿蛮!!!”
      图余这声呼唤催心肝。

      香烟依然袅袅上升,夜色却沉重的让人无法呼吸。
      左荼蘼站在烛台旁,望向帘幕不知何时放下的床,帘内人影幢幢,依稀还在
      颤抖,刚才那声嘶喊难道只是个错觉吗?!

      李优白僵硬地无法动弹,在她脑中有一根弦被切断了——
      刚才那声痛彻心肺的哭喊让她的心也悄悄地碎了,从装满回忆的碎片中汩汩流出些酸涩的液体来,使她无法解脱。

      南释净冲到了床前,却无法掀开帘幕——
      他已经见过里面是什么,却无法想像现在在里面的那人的表情,那一声哭喊让他感到手足无措。

      三天前,那张脸还曾是一张幸福的脸。
      那张脸带着爽朗的笑容说,“南,我要娶阿蛮——虽然她是个很普通的女孩子,可是你一定会喜欢她。我要带她回我的日葵阁,做一对神仙眷侣。你会有个可爱的弟妹了,你高不高兴?”
      现在那声音却充满了不信、痛苦、哀求与绝望。
      现在那张脸上又会是什么表情?

      时间尚未停下来的那一刻,少年走出来了,脚步虚浮,手中抱着那个少女——
      那个他只在她已死后才见过一面的少女,那个他一见就为自己的决定后悔的少女。
      他终于看请楚了“弟弟“的脸,那张脸上犹带着天真,却是一种异样的不解现实的天真。

      “南,你快来看看,阿蛮怎么了?三天前她还很好,是不是病了?我没办法治她,南,你说怎么办?她,她是不是病得很重?我怎么叫都叫不醒呢……”
      那张脸上带着莫明的恐惧和强自的镇定,眼中却隐隐闪着狂乱。

      南释净无法答他。
      李优白不敢答他。

      但左荼蘼不同——
      他在嘶喊发生的那一瞬间明白了所有未出口的背叛,而他想看看当一个如此天真率直的人被迫接受这样一个残忍事实的时候,会用一种什么样的表情。
      他冷冷地说,“她没病,她已经死了!你不知道吗?她是优白的替身,她代替优白死了!”

      “死了?”
      少年轻轻侧过耳,似乎没听清,却又重复这两个字,无意识地颤抖着。

      “死了!”
      左荼蘼丝毫没有同情地接口。

      “死了?!”
      少年的声音开始颤抖,他不懂,他不信!
      他的眼睛开始聚焦,所有的一切情绪含在深潭似的瞳孔中却投射在惊惶无搓的李优白脸上。
      “为什么是她?”
      怎么可能是她!
      她是唯一能抚平我们之间嫌隙的少女,她是唯一能让我们两个一同去喜欢一同去信任的少女。
      她爱我,她敬你!
      你怎么忍心选择那个人是她?!

      “身虽死,她的灵魂却已进入轮回!看在她这一世有用于天的份上,我会保护她下一世少逢灾劫的!”
      南释净轻轻地叹息着。
      “这一世的阿蛮死了,她是个替身,不能不死,丘贺——你别再让她无法安息了!让她睡吧!”

      “下一世,没有我!”

      左荼蘼看清了他的表情——
      一颗晶亮的液体从少年的眼角滑下,然后是两颗三颗,然后多到数不清,全
      部顺着那张瞬间苍白的脸颊滑下,溜进了少女的衣衫间,那种万念皆空的表情打动了他,他第一次见到谷里的人——
      哭。

      南释净看清了他的表情——
      在他身边从来不曾露出过不悦神色的魁丘贺,总是笑口常开的魁丘贺,现在唯一的表情是悲伤——
      那让他后悔,他从未想过他会把这种感情带给他的弟弟。

      李优白看清了他的表情——
      几年来总是不依不饶与她唇枪舌战亦敌亦友的魁丘贺,几年来总是跟前跟后粘着阿蛮的魁丘贺,几年来总是带着骄傲淘气的笑容轻易解决无数刺客的魁丘贺, 那张属于少年的脸上尽是破碎、一种梦碎了却无从寻找的表情。

      然后,是一片冰冷。
      “三天!”
      魁丘贺木然地望着李优白,那种空洞让她的恐惧升到至高点。
      “然后我们都不要下一世吧!”
      他说。
      抱着少女,他走出帐外——
      一切恰如一场噩梦,发生过后就没有了痕迹。

      南释净勉强振作,向李优白苦涩地说,“你要想活命的话,能走多快就走多快。回“馨音小筑”里就不要再出来了。丘贺这次说要三天后拿你的命是认真的,我也帮不了你!”
      他又转向左荼蘼,沉重地说,“若还爱惜你的手下,尽快去请凤卿狂来吧!如果李大将受伤,至少还能保住元灵,其它我无法保证。”
      然后匆匆追出——
      明知道自己已无可作为却还想要尽力一试。
      虽然他已经知道。
      一切都已经迟了,太迟了。

      一向是带着最灿烂笑容的脸上褪却了旧时的稚气,魁丘贺的脸苍白而瘦倦,虽然在望往少女的时候眼中还带着不可思议的温柔,但那绝望的气息冻伤了南释净。
      名为服待的主人,实际却如同胞的兄长,南释净一直是公允、正直、温雅的,是魁丘贺心中最敬重的人。
      而如今,两人之间划下一道深深地裂痕,无论南释净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接近了。
      南释净望着魁丘贺,抱着阿蛮坐下的他任由崖顶狂风扯着他的衣衫,发带不知何时奔掉了,满头金发更舞出难言的凄怆。

      三天前还不是这样的,到底什么改变了他?
      或者,他们都变了?
      魁丘贺幸福却毫不经过考虑地话还响在耳边:“南,你一定会喜欢阿蛮的,她真的很乖巧,很可爱,我不能离开她!”
      当他怀着善意的忧虑去劝告也是警告他时,魁丘贺是那么决绝与骄傲。
      “南,我和你不同,你活着是为了顺天而行,济世救众生,所以你可以秉公而处,力身司马。我只求一世痛快而已。有妙人相伴,抛却花仙的寂寞生涯又有何妨呢——”

      如今的魁丘贺依然骄傲,却是带着鄙睨蔑视着他——
      蔑视着他惘顾人命却又口口声声天下苍生的伪善。
      他一挥手,一道烈火包围住他和少女,也隔绝了他和南释净,“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现在我要和阿蛮独处。”

      南释净怆然地望着魁丘贺,烈焰无损于他的身体,却开始吞噬少女的衣角,然后是整个人,这是魁丘贺向少女最后的道别,他要用他最爱的火来送走少女。
      来生若没有自己的陪伴,想必阿蛮也是会寂寞的。若是让来生的她一朝觉醒自己今日的苦楚,他宁愿用三味真火燃尽她的魂魄。

      凄然离去前,南释净尽了最后的努力,“别对谷里的人动手,不然你会死。”
      从火中传来的只是阵阵吟哦,或许南释净听错——
      魁丘贺确实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心中的苦痛早就将他没顶了。

      左荼蘼再见到魁丘贺,却是一幕惨剧的开端。
      日夜兼程赶路的他们,始终逃不出已下决心追踪到天涯海角的魁丘贺——
      在离谷还有几里远的地方,魁丘贺出现在他们身后,手中赫然擒着一张劲弓
      和一支金箭,做出瞄准的动作。

      李优白连转身都忘了,只是瑟瑟地抖着。

      魁丘贺的头发在烈阳下如火般燃烧,伴随着凌厉的煞气令决意在一旁袖手旁观的左荼蘪微眯了双目。
      李优白丰满却娇娆多姿的体态抖得如同风中柳枝,柔弱地让人心怜,但决不能动摇魁丘贺的心。

      “时辰到了!”
      魁丘贺薄薄双唇如血一样红,映衬着苍白的脸如同一句诅咒,清朗的声音如今已成凄厉——
      右臂使力,一张射日弓被拉得如同满月,夺魄箭上燃起令所有花仙闻之动容的三味真火。

      “且慢!”
      出声拦阻地不是袖手以待的左荼蘼,而是不肯死心的南释净。于虚无处现身的他已尽失超然的身份,俊雅温和的脸上只剩痛心与焦虑。
      丘贺果然还是来了。
      “丘贺,不要伤她!”

      魁丘贺的眼角未动,李优白也不敢动。
      “这是她应得的。”

      “只是一个人,人命与天命相比孰轻孰重?你不能因此而向同伴开杀戒。”
      自南释净身后现身的男子有着一张俊美出尘的脸,同样是金发长到脚踝却给
      人一种庄严的印象,而他那一袭长袍更给了人最深刻的认知。

      “须大将,南司马真是好大面子,连执法大将也请出来了。”
      左荼蘼舍本求末,专一地好奇起与他、南释净、祭司院并称四巨头,拥有无比尊崇的地位的须枕凰竟然也会为了这件事而出谷。
      “就算是同辈杀戳,也应该是将来的事吧!”
      说起来,须枕凰的绝技不正是三味真火吗?!

      须枕凰恍若不闻,琉璃色的眼眸中渗出一丝悲哀。
      “丘贺,同我回谷。我可以消去你的记忆,让你不再痛苦,别对同霁开刀,那等于是——逼我动手。”

      南释净青色的双眼浮上一层薄雾,他怎会不知道魁丘贺之于须枕凰的意义——
      自从凤卿狂将魁丘贺自花床取出,就一直由须枕凰教养。须枕凰视魁丘贺如子,甚至将不传秘诀真火令私自授予了魁丘贺。他不得不搬出他来的原因,也仅仅是因为当今之世,除了自己之外,能阻止这位少年的便只有他了。

      魁丘贺头发扬起,金色的眼眸中已无任何情绪。
      时至今日,他还能在乎谁的伤心?!
      “义父,我已答应了阿蛮——她死,我不独活!如今她已成灰烬,我也唯有焚身以报,与其假手外人,我宁愿是义父助我了结这一身罪孽。”
      不知何处而来的风猎猎刮响,牵动衣角翻飞,魁丘贺的眼角、睫间,晶莹闪烁。

      须枕凰的发不知何时也舞于风中,在他的手心中跃出一团火焰——
      三味真火。
      不将人的□□与灵魂焚至灰烬决不熄灭的三味真火。
      “别做傻事。”
      须枕凰的声音听来是心死多于哀思。

      时间凝固的一瞬间,魁丘贺眼一闭,松开了右手——
      箭如同响雷般射出,火焰中白光一闪。

      李优白痛苦地在烈炎中扭动,绝世娇娆面孔扭曲,狼狈不堪。
      “救我……”
      她的手伸向站在一旁的白色人影。

      左荼蘼漠然后退了几步,在他眼中,更重要的是须枕凰的反应。
      而那一刹那须枕凰确实犹疑了,但很快真火令便无情地印上了魁丘贺的后心。
      魁丘贺连躲避也没有,甚至,一束更强的火焰自他身上燃起,瞬间将他裹入红河。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魁丘贺没有挣扎,只是以袖覆面。
      凄怆地歌声盖过了女人的哀嚎,几乎在同时,他和女人的身影都消失了,地上只余灰烬两堆。

      “到死,你也不肯再看我一眼?”
      南释净双膝一软,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一个事实——心爱的弟弟到死都怀着对他的怨恨。
      他苍白的脸颊上映着泪光,轻轻地滴于泥中。

      两堆灰烬微微地泛起光来。
      李优白的灵体幽幽地浮现于堆上——
      白色的莹光中,绝世姬人向着左荼蘼哀怜地伸出手去,却发现爱人连袍袖都未有一动之意,在那双深深黑色的眸中,连丝遗憾都找不出来。
      李优白无声地哭着,叹息着淡化了身形,最终归于无形。

      左荼蘼又是淡淡地说着,“莲花仙泪?呵!凡人饮了会成仙啊!没想到连被三味真火炼过的死灵也会唤醒呢!”

      南释净如同没有听觉。
      在他面前,魁丘贺甚至连灵体也不愿一现。
      泪水如同滚珠,不断渗入泥土。
      “若是能再见我一面……”
      你定当看到我的后悔与绝望。

      不知何处飞来荧火,一点、两点……
      十点、百点、千点、万点,无数无数……
      飞舞团集,辉映明灭中金色的身影若隐若现,却始终见不到额发深覆下那双曾经坦白无碍的金色瞳眸,一闪之后,金光便要消散。

      只听须枕凰惨吟一声,“丘贺,义父来陪你!”

      忽地漫天血光。
      须枕凰竟以手为刃,刺喉自尽。

      这一场变故显然令左荼蘪、南释净也措手不及——
      南释净立刻抢上前抱着须枕凰。

      须枕凰鹅蛋形的脸上血色尽失,瞬间白得透紫的唇间吐出一串微弱的叮咛,“丘贺是我的孩子,由我杀他,也由我陪他。只是……对不起卿狂!释净,将……我的尸首交……与他……”
      语音戛然而止,须枕凰的头颅垂在南释净胸口。
      左荼蘼向天空望着,一颗流星竟然自上而下,逆入银河。
      他的眼眸中闪出诡谲的光。黑眸中交错千头万绪,复杂地看不到底,但很快归于平静。

      他向南释净伸出手。
      “把须枕凰的尸体给我,还有魁丘贺的余灰,我去找凤卿狂。”

      南释净燃起不该有的希望——
      左司马虽然一向行事狠辣,不择手段。但是他多有出乎意料的计策。
      “莫非丘贺、枕凰还有救?”

      左荼蘼微微一笑,“须枕凰我没有办法救,但魁丘贺或许还能活。但这须我和卿狂偕力方能为之——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他嘴角的笑意残忍地令人心惊。

      南释净知道自己会从此陷入无法解脱的痛苦之中。
      他也知道自己无论再痛彻心扉也会答应。

      “魁丘贺重生之后,将会顶替李优白成为左府大将。此后与右府桥归桥,路归路,没有半分干系。而在他重生期间,你决不许与他见面——你同意吗?”

      南释净的心一沉——
      左府与右府原已水火不容,此次之后只怕更是不共戴天了。
      竟然要将自己的弟弟交给仇人?
      然而——
      不能也只能。
      左司马——
      你确实了解如何让人生不如死啊!

      他将须枕凰的尸身轻轻放下,转身,犹豫了片刻,毅然离开了伤心地。

      左荼蘼微笑着拈起一挫灰,眼中是残忍的愉悦与兴奋,“你终于落到了我的手里。”
      从看见他落泪的那一瞬便想将这人占为己有,这个机会是天给的,他可以让这孩子忘记这一世的纠缠,但是这孩子的性子他一定会留下来,然后,还要加上我送给他的记号!
      他会是怎样的?
      如他般疯狂,绝对,若有情却无情,或者说,有着右府最痛恨的邪恶灵魂。
      真想看一看南释净恐惧与痛苦的样子呢!

      他第一次觉得如此发自内心的愉悦,不由得放声大笑起来。
      在旷野中,分外令人心惊肉跳。

      凤卿狂接过了已无生机的须枕凰的身子,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不愧是自己唯一的朋友。

      “若是你我倾力,未必不能唤回他?”
      为了朋友,他也不介意卖这一份人情。
      更何况他还有事相求。

      “唤回他又如何,有了那般的毛病只怕他会立刻放把三味真火,连同你我一齐烧了!”
      枕凰如此的正直迂腐,猜也是决不会容下复活之后的身子。
      死了就死了,我知道魂魄还在这副身子里。
      这样很好,这样就很好。

      左荼蘼对这位老友的冷酷笑了。
      “亏他死前还那般挂住你,特地教南释净带他回来。想不到你竟如此无所谓!”

      凤卿狂冰冷的声音中听不出一丝沉痛的感觉。
      “我早就料到有这一天。与其让他与右府亲近而与我作对,倒不如让他变作尸体留在我身边。”
      从此之后,再无一刻分开。

      左荼蘼笑得更是愉悦。
      “呵呵,若是让祭司院剩下几个老古板听到,你日子难过哩!”

      凤卿狂淡然一笑。
      抱着须枕凰的尸身,他脚步未停地冲进了“玄冰山庄”。原本用来禁锢犯错的花仙的牢狱成了极好的置棺之地——
      不过这种地方只有身份特殊的原祭司凤卿狂能随意出入。其他够胆跟进来的,恐怕也只有像左荼蘼这种功力深不可测可以不惧苦寒,而又完全无视于法令的人了

      凤卿狂将须枕凰嵌入墙壁。他用手整理他有些凌乱的金发,抚摸了那张失温却依然俊秀无伦的面容,动作出乎意料的温柔。
      有丝不舍地,凤卿狂最后摩梭着须枕凰淡紫的唇,舌尖仿佛回忆起了一丝甜味。他和须枕凰之间,除了反复的争执,偶尔也有过几段幸福的时光——
      他曾经握过那纤细的手腕,将那修长的身躯环在臂间;曾经梳过那金色的长发;有过那么一两次,甚至从那优美的唇中汲取过蜜汁;他看见过那长睫掩下后琉璃色瞳眸羞涩的神情;也用指尖触碰过白皙脸上难得一见的桃红……
      而如今,这个人已完全属于自己了——
      虽然遗憾地是除了不会争吵外,他也不会哭,不会笑了。

      凤卿狂将冰面覆上人体,在冰中的他或许不是那个让他又爱又恨的执法大将,只是他强留的一个纪念品而已。
      “你说过。”
      凤卿狂幽幽地望着冰中人,“总有一天我会杀死你,或者你会亲手杀死我,我一直等着……我等着那天的到来,但你毁约了。
      “我说过除了你我不会让任何人杀死我,我以为你也这么想……但是我错了。”
      说到极痛之处,他的声音仍然连半分的哽咽都没有,冷淡地仿佛面对着空气。
      “我可以认为是你背叛了我吧!”
      凤卿狂的眼红光一闪,地狱仿佛都会烧了起来。
      “既然如此,我就要让你看到你最热爱的右府的末日!我要让他们全都领略到我的愤怒。”
      沉寂了片刻,凤卿狂转身走出了冰窟,背对着他全心去珍惜却又无比痛恨的人,“这就是我的报复!”

      沉默着如同看戏一般的左荼蘼,无声无息地追了出去。他的手上还捧着装满了魁丘贺余烬的小盒子,喃喃道:“我倒不知你这般多情哩,不过倒也挺有趣的。”
      突然间他咧嘴一笑,向凤卿狂一扬手上的盒子。
      “卿狂,我有个关于右府的计划,很有趣呢!你也一起来吧!”

      凤卿狂一顿,慢慢转身,望进那双恶意的眼。

      左荼蘼又轻又柔地说,“我有一个能让南释净痛苦至死的方法哦,你有没有兴趣?”

      凤卿狂也慢慢绽起一脸邪气的笑容,“我真是很期待呢!”
      他打开那个小盒子,仿佛发现了宝贝一样,轻抚着那些染上莲花馨香的金色的灰尘,开始思量。
      “我该赋予他什么样的花灵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英葵前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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