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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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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女人的话,把全家都照顾了一遍,除了她。
话很多,但是只有在数落她的时候,总是控制不住,好像完全停不下来,每次都有很多话要说,可不是被别人打断,就是气得不想再说。
于是每次都积累失望,一次比一次更深。
她是完全不在乎的。
我看得出来,她身边的人也都看得出来。
她完全不掩饰,她对任何人都没感情。
为了方便记忆,我把这一家人分别称呼为:男人,女人,大姐,二哥,小弟。
奇怪,这些称呼单看没什么问题,怎么合在一起就好像变成某种似乎将要在法律边缘试探的样子了?!江湖义气极重。
无所谓,反正只是我自己称呼而已。
最后一个嘱咐完男人之后,女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瞪着她,有气无力地说:“没出息的!只知道吃。”
说完这一句,又瞪了一眼,然而并没有什么新的话可说。于是偏过头去,不再对她说话。
她还是低着头,只是垂着自己的两只黑眼睛,两边细密而狭长的黑睫毛像两把小蒲扇,挡住她的黑眼珠子,好像她坐在这里也是关了门窗的。
说起她的眼睛,眼尾偏上,一只丹凤眼,一只桃花眼,一只单眼皮,一只双眼皮,她是天生就长成这样的,但是让人一眼看见了,就觉得不协调。
并不是她的两只眼睛有什么问题。
而是她的左眼垂下去的时候,显得冷而锐利,右眼垂下去的时候,即使只是看人,也突然就温和起来,仿佛充满了朦胧妩媚而不可言说的意味。
即使她是天生长成这样的,这样的模样也实在难以叫人视若无睹后擦身而过。
也不仅仅是她的眼睛这样令人感到惊奇。
她的脸色十分苍白,好像失血过多。一般人是这样的颜色,身上的皮肤都会显得黑下去,她却不一样,她浑身的肤色都那样苍白。
那种白好像奇怪的石膏雕像。
好像天使在天堂的牛乳池中沐浴时伸出的那只手。
平心而论,她如何也算不上体态丰腴。
然而长了眼睛就不能否认,她确实是身轻如燕。
身上还莫名带有一种南来北往的鸿雁之气。
迁徙的候鸟,总没有定居之处,如本来就是那样的禽鸟,本来无事,可她是个人。既然当了人,就不能像禽鸟那样,自由自在,飞来飞去。
悲哀之情越重。
伤感之意越浓。
从南到北,从北到南。
从过去到现在,从现在到过去。
来来去去,终究是一场空。
她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故事。
不是小孩子的故事,不是男人女人的故事。
她也没有老人那样厚重的历史感。
她身上的故事,是始终不曾停下脚步的。
她的故事是难以捉摸没有定点的。
她像天上的鸿雁,从南到北,从北到南。
没有归处,没有来处。
没有前因后果,只是顺应而已。
看她的行为神色,实在有些小家子气。
她要是静静站在那里,坐在哪里,她又像是个弱不禁风偏要临水自照的美人,她没有西子捧心的美貌,却仿佛有水仙花般的,爱怜之意。
她的气质和容貌,相辅相成,浑然一体,换成别人谁也不能。若说是东风压倒西风,西风压倒东风,那就奇了怪了。
没人能否定她,即使什么不说,什么不做,安安静静缩成一团,也难免让旁人目光落在她身上。她不是天生的发光体,她不能给人带来任何的温暖。
她应该是个喜欢主动去追逐温暖的人。
但前提是那温暖要像太阳一样能照到她的身上,否则她完全感受不到那些暖意,只觉得寒冷。
一旦有哪一缕阳光照在她身上,她就奋不顾身起来,像飞蛾扑火一样,愿意完全将自己的控制权交给别人。她是不顾后果的。她也不思考别的。
她平时看起来就呆呆的。
然而一旦到了那种时候,她不得不像一团燃尽了的火,将要爆发,燃尽热量,穷极一切。
她看起来是个雪一样的人。
可她真做起事来又像一团火。
这还是往好处去说。
可她就是这样。
她大概是以后也改不了了。
我突然觉得她这样也不错。
吃完了饭,大家都放下碗,她吃的很慢,大概这样进食,能让她感到饥饿的时间往后更延迟一些。
我只是看着她的模样,莫名觉得好像连自己的衣服上也染了那些粘锅的油香味。
这种油香味跟之前在外面看见的完全不一样,好像天上的云,轻飘飘在身边,绕了一圈儿就不见了,好像一层纱巾那样薄。
吃得狼吞虎咽是尝不出味道的。
品得越细,越慢,那种味道越美妙,像音符一样,好像口腔里不是含着一碗粥水,而是跳跃的糖粒子,活泼又快乐。
吃惯了大鱼大肉,一时之间大概是品不出来的。
吃多了重油重盐,这种清淡的口味,入口大概等于无味。
她家兄弟几个虽然都不错,可她不行。而她的长辈也并没有特别出类拔萃的,不过是挣一口饭吃,还能活命。
若说跟穷苦百姓比,看她家有如看富贵。若说跟富豪人家比,看她家还不如看自家下三等的奴仆。不过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这个下,几乎要低到泥土里去。那个上,却只需要家中有些富贵便可比得过了,即使上下之中,再多划分出一个中等人家来,她家也是进不去的。
不过正因为她家这样,看着比她家更穷些的人,心里知道,若是懒惰放肆下去,连这点儿家底也维持不了。底下还有堕落的日子。
看着比她家更富贵的人,心里知道,稍微努力,未必不能。那是一种令人触手可及的富贵。哪有那么轻易不动心的呢?
她是个列外罢了,她家里的人却不是都列外。
到头来只有她一个这样,所以才成了列外。
若她一家人跟她一样,那也算不得什么列外了。
这家里的长辈虽然不能大富大贵,比最下等的奴仆,终究要强些。大家都是自由身。走在路上,虽然穷苦,也不比谁下贱。
纵然有人看不了,也不过只能拿着钱说事。
家里几个小孩儿,男男女女都送去先生家学习。
除了她一个烂泥扶不上墙之外,别的果然都聪明灵秀。大姐,二哥是远近闻名的新贵豪绅,小弟是年幼的神童,只从现在看,也并不是伤仲永。
夫妻两个纵然看着老年,不像是什么富贵人家的长辈。然而出了门去见了,谁也得给几分面子,少不得夸上几句竟教出这样好的儿女来。
赚足了面子和里子。
没有不高兴的道理,只是回来看见她总是要面色阴沉一次。谁叫她是最不中用,最不会说话的那一个呢?!
论长相,另外几个都比她好看些。
论能力,另外几个都比她强。
论身份地位,招人喜欢,另外几个还是比她强。
不管从哪一边看,她都是个不成器的东西。
旁人都说,也怨不得这老夫妻长吁短叹。
只不过有些人听了隐隐觉得这夫妻是在有意夸耀自己而已。
酸溜溜说:“一家子里只有那么一个不成器,还要特意拿出来说,只怕觉得众人不知道那一家子里只有一个不好罢了。”
她出门的时候,我在这边看着,少不得看见有人偏要站在路边说几句话,说话还要先抬头看看人。挑一条眉毛或者扬扬下巴,露出似笑非笑的鄙夷神情。
或者打量一二,或者转过身去。
那样大的动作,也不是谁都看不出来的。
要么是那些人把她当瞎子看。
要么就是那些人都是一样的想法。看她不成器,也不把她放在心上,看不起就是看不起,连掩饰都不屑。
我的注意力始终还是在她的身上。
那些人不管说什么都没什么好看的,而且从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开始,她身边的人差不多都那样儿。
准确来说,大部分都是那种样子,并没有什么好稀奇的。如果有谁对她好了而不求回报,我才觉得惊讶。
她那样的人,要遇上一个性格温柔还不得不在她身边的人,那可真是更令人震惊了。大概不会有那样的人的,从一开始就没有,即使我看到现在,我也没有发现哪里有一个。
她是那样的外貌,说不上坏,可也说不上好。
她又是那样的性格,天生孤僻,站在一边都要离人三尺远,稍微离得近一点儿,好像就嫌弃得不得了了,根本不会跟谁好。
就算别人真的温和到能跟她接近那种程度,她也未必愿意。更何况世上的人千千万,好人多了去了,只看面上做得好的人就更多了,没道理专门找她做朋友。
这也不能算是趋利避害,不过是各走各的路。
没到自扫门前雪的冷淡,也就是陌生人而已。
一群人当邻居住在一处,几年了,见了她,也就是擦肩而过,再不多说一个字。稍微热闹一些,问她两句话也没有再多。
她根本不会跟人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