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念》唐不弃

5、第 5 章

　　今世刚跟那人打了个照面，姬央的小心思就憋不住了，往外突突冒芽。

　　当天，他愣是把老和尚给气走了。

　　十七岁的姬央躬身送老住持出门，做足了礼数。老和尚一甩袖，哼了一声，颌下雪白胡须被气得翻飞。

　　倒是很少见到老住持失态。

　　姬央抬起头，在日头底下微微眯起眼。出生就记得前世，这可不是他想的！谁让他倒霉催，前世修了个念念不忘，今生嘛，重新来过，隔着层纱帐，他就连那人的脸都没能瞧得清楚。

　　但大约，还是与前世仿佛吧？

　　那人……这厮。

　　姬央慢吞吞地转过身，在日头底下，一步一笼袖地走。想着，前世那人从腰间抠出一粒拇指大小的南海明珠，慷慨地放在他掌心上，龇牙笑道：“树上有只雀儿，十八，你且弹下来与孤玩玩儿。”

　　“雀儿有什么好射的。”前世十五岁的姬央不以为然。

　　前世同样十五岁的秦阆大笑着搂住他肩头，鬓角挨着鬓角，唇几乎蹭着唇，轻声细语地哄着他。

　　哪怕已经再次投胎转世为人，姬央仍能够在今世绮腻春光下见到那一日——前世十五岁的秦阆凑近了，长而卷翘的睫毛扑闪着，鼻翼那儿微微有一粒泛黄的小雀斑。

　　秦阆这人吧，虽说德性不怎么样，但架不住，实在是长得好！打小儿养尊处优，皮肤永远是玉帛似的皎然，长眉宽眼，睫毛往上那么微微一挑动，眼波儿中藏的笑就一丝儿一丝儿的往外跳。——立刻就能够教这漫天春光都活泛了！

　　不，就连这漫天春光，也及不上秦阆当日里冲着他这么一笑。

　　姬央笼着袖叹气。

　　他此刻正站在伏龙寺主殿外头，殿内功课声喧喧。

　　这几日大约是老住持虑及长安城中贵人要有事来寻他，特地交代下去，若他不愿意，就连早晚课都能省了。对外么，则是说他抱恙。

　　抱恙？姬央随手卷折起一片叶片，将叶片举过眼前，见这叶子就在日光下透明，呈一片薄薄的翠绿色。

　　他能抱什么恙？只不过是相思成疾。

　　*
　　大概老主持当真是与长安城中势力纠结颇深，下午未时刚过，长安城中又来快马，一叠连声地请将姬央去宫中赴宴，说是六皇子办了个赏花会。

　　姬央握着拜帖，一时哭笑不得。

　　六皇子乃是中宫嫡子。当今老皇帝病重，下头一共有十三位皇子。大皇子是个尚书局宫女生的。据说，不过是偶然一次老皇帝爷路过，一时兴起，便多结了个珠胎。如今大皇子也三十有五了，约摸是晓得自家出身寒微，早早的就打起了参禅修道的口号，到了十六岁就从宫中搬出去了，如今早就儿女双全，是个顶顶尖的红尘富贵人。余下二到五皇子都是嫔妃所生。

　　后来嘛？中宫入住，虽说是入宫时间晚，但却出身名门，乃是南阳郭家女，世称郭皇后。

　　郭皇后手段非常，入宫后，老皇帝爷一度椒房专宠，后头再没提拔过什么身份尊贵的嫔妃。

　　余下七到十三皇子，母妃身份最高不过美人。
　　包括八皇子在内。

　　说起来，也都是于帝位没甚希望的棋子罢了。

　　历来皇家立嗣，要么立嫡，要么立长。当今长子出身卑微，再加上早早摆出副不问世事的姿态，朝臣们各个儿都是人精，蜂涌般都进了六皇子门下，早就递了投名状了。

　　六皇子占了个嫡字，下头还有一位千娇万宠的小妹妹，也是中宫郭皇后所出。刚出生，便被老皇帝抱在手里，亲口御赐为清河长公主。

　　这位清河长公主今年只得十五岁，向来爱与六皇子玩闹。每次姬央去六皇子府赴宴，都能撞见到这位令人头疼的清河长公主。

　　姬央拈着拜帖，心里头琢磨着，去呢，怕还是要撞见这位小姑娘；不去呢……？

　　他眼前再次飘过秦阆那张玉一般的脸。

　　两世为人，秦阆倒是长得都差不多，就连身份、容貌、性情都没怎么变化，却也是稀罕。

　　今生秦阆依然投在皇家，做了八皇子，母妃却连个尊位都没能挣下，至今还是个美人。要不是前年秦阆奉诏去江南那地儿征收盐税，很是办了几件惊心动魄的、令朝野震惊的大事儿，怕是就连夺嫡一事儿都没什么想头。

　　可眼下朝中呼声最高的除了六皇子外，就只余下这个对外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八皇子睿王爷了。

　　六皇子、七皇子、八皇子说来都是同岁，只是六皇子出生的早，正月里生的，今年也是二十五。七皇子是七月里生的，还是二十五。不过七皇子人要乖觉许多，夹在六与八之间，早早的就请赐了个僻远封地，搬出京城了。

　　八皇子秦阆生在寒冬腊月里头，据说出生那日皇帝爷都没来瞧。是直到三四个月的时候，由奶妈抱着，才第一次参见了父皇。要按照姬央的说法，就这么个出身地位，龙椅的事儿是没什么想头了。不过，秦阆显然不是这样想的！

　　也是，这人向来只要有一丝机会，都要拼了性命地往里头钻。

　　前世呵……

　　姬央眯起眼，在案几前再次想起了前世那些凄惶惶的光景。前世秦阆也是个不安生的主儿，分明于龙椅无望，却仍连夜奔去荆门，借妻族势力起事，结果在秦岭外叫后来的帝君用方天画戟搠了个窟窿，身子断成上下两截，下半截掉在地上，上半截被马儿驮回来，脏器淋漓的掉了一地。

　　前世死的这般惨，今生么，显然这人还是个没记性的。还总想着要去争一争！

　　姬央自嘲地笑。大约也只剩下他，还能记得这些前尘旧事。就像是，一个在日头底下行走的活鬼。

　　见不着人的辰光吧，他念的想的，都是那人好处，甚或那人凄凉的地方。可若是再去长安进宫撞着那人，他怕不是又一句话就把人给蹶跑了。

　　“法师？”

　　姬央倏然回神。最近他在日头底下发呆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次一回过神，双眼都有些斗鸡眼。枉费了他一身白衣潇洒！

　　六皇子派来的侍卫拱手，低着头，不怎么敢看他，沉声又请了一遍。“不知法师何时可以动身？”

　　姬央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约莫申初。按照惯例，他今夜还得在宫中留宿。

　　“差不多，该是时候了。”他慢吞吞地笼着袖道，“且容我去同住持禀报一声。”

　　“是，我等在此恭候法师。”

　　姬央点了个头，在暖风中甩动月白色僧袍袖子，一步一行的，到了老住持那。

　　老住持却没见他。

　　老住持本来也不怎么见人。因着前日八皇子秦阆过来，姬央戏耍秦阆一番，老住持这两日也不怎么待见姬央。

　　姬央倒还是礼数做的十足，隔着门板，慢吞吞地拖长了调子，微躬着身，对里头道：“师父！六皇子喊我过去喝酒。”

　　门内静悄悄的。

　　不晓得老和尚是打坐睡着了呢，还是睡着了？

　　姬央候了一刻钟左右，慢吞吞地转过身，打算就这么着去赴宴了，门后却忽然传来老住持昏昏欲睡的声音。“这番去长安……”

　　姬央立刻停下脚步，回过头。

　　“若是再撞见了睿王，你打算如何？”

　　“不如何。”姬央嘴角微微上翘，一双又黑又亮的黑曜石般眼睛可不是这么说的。

　　老住持约莫也晓得他在里头捣鬼。良久，哼了一声。

　　再无别话。

　　姬央就此拱了拱手，慢吞吞的，随着六皇子派来的人一道会合上了马车。

　　从伏龙寺到长安城，马车若是跑得快，也就两刻钟。但是到了宫门口，却多候了些时辰。因着老皇帝爷病重，每日流水价的请安拍马的队伍络绎不绝。

　　姬央在宫门口见到许多面貌清秀的小道士，梳着道髻，鱼贯而入。

　　当今老皇帝爷信佛，也信道。反正只要能长生，怎么着都好。

　　姬央微垂着眼，低头在看脚边的日影斑驳变化。

　　冷不丁有谁喊了声他名字：“姬十八！”

　　又清脆，又俏皮。

　　姬央一惊，忙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