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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心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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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青云住进了宁知远的小酒馆。
刚开始的时候,晏青云心中还是有几分戒备的。
宁知远身上有许多秘密,让人看不透。
每当十五月圆,酒肆会来一些奇奇怪怪的客人,有时是老者,有时是青年,有时甚至是一个十来岁小丫头,各行各业,什么样的人都有。他们手中拿着一块木牌,神色明显异样,显然不是来买酒的。
宁知远接过他们手中的牌子,把他们带到后院去说一会话,等他们出来时会对宁知远千恩万谢,有些人还会痛哭流涕。
宁知远把客人一直送出门,吩咐晏青云看好家,注意安全,哪也别去,乖乖等他回来,随后背起长剑就走。
这一走少则一两天,多则五六天。
他就会带着一身血回来。
晏青云从不问他去哪里。
是不是和别人打斗了,和什么人,为什么打,还会不会再去,这些通通不问。
他默默接过他的长剑放好,脱下他的衣服清洗,为他烧一锅热水,洗去满身疲惫。
偶尔他会受一些皮外伤,那他就为他拿出早准备好的伤药,给他包扎伤口。
他的包扎技术很好,配药的技术更好,宁知远夸他是世界上医术最好的大夫。
——同样,宁知远也不问为什么医术这么高超的人要来小酒肆做一个大隐隐于市的店小二。
他们心知肚明互相都有不可告人的事,互不打扰,彼此陪伴,不问过去,不计未来。
他们像水里漂浮的浮萍,偶然在波涛里相遇,享受这一刻的相遇即可,不去想何时分别,更不奢望分别后还能重逢。
他们只有现在,那么便好好把握现在。
在这种心态下,他们的交往反而愈发轻松,感情日渐浓厚。
宁知远身上有很多练武留下的暗伤旧疾,晏青云为他好好调理一番,治好了他多年的老毛病。
唯有他的咳疾,反反复复,好了又犯,怎么也治不好。
宁知远具有强悍的内力,治不好也死不了,仗着武功高底子厚,不太把咳嗽当回事,照常晚上翻上屋顶吹冷风,喝冷酒,看冷月繁星。
晏青云来了后,宁知远有时会带晏青云飞到房顶上,一起喝酒。
晏青云被他搂住腰往上飞,闭上双眼,双手抵在他胸膛,感受他胸肌的坚硬,耳听得呼啸的风声,再一睁眼,已经稳稳落地。
宁知远喜欢看他抓着衣襟害怕,经常故意吓他,仗着轻功好,随时随地,在晏青云不注意的时候,嗖一下,抓住他就飞。
后来他渐渐不害怕。
他知道宁知远的怀中是最安全的世界,他就不怕了。
但他还想被宁知远带着飞,于是假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
每当宁知远带飞后自以为得计,哈哈大笑的时候,他会跟着一起笑。
他们像两个傻子一样面对面笑着。
宁知远长相英武霸气,笑起来却给人感觉很可爱,左边脸颊露出一个浅浅的小酒窝,眼睛弯弯,眉毛弯弯,犹如孩童般天真烂漫。
晏青云发现新大陆一样叫起来,“宁大哥,你一笑脸上有个小酒窝!”
然后宁知远就不笑了,收敛表情,眼睛一沉,深深地凝望着晏青云。
晏青云在对方瞳孔里看到一个不用伪装无比真实的自己。
忽然就心乱起来。
假装无事地坐在屋顶上,四处去看,看天上棋盘星斗,看风吹过树梢,就是不敢回头看身后那个人。
直到天光发白,迎来下一个天亮。
他们有时谁也不说话,各喝各的。
有时聊起什么话题,一聊聊一宿,并肩骑着房檐一起看日出。
有时会在夜幕中找北极星,宁知远给晏青云讲牛郎织女的故事。
有时宁知远从外面回来心情不好,在屋顶上喝的烂醉,迷迷糊糊飞不下去,晏青云背着他从梯子爬下来,费尽力气搬到床上去睡,在他呕吐时给他端盆,在他口渴时给他喂水,伺候他一整夜。
等到天亮,宁知远醒过来,不为自己怎么回到床上感到意外,不对服侍一夜的晏青云道谢,第一反应是扑到床头抓起一瓶酒接着喝。
晏青云端着洗脸盆进来看见的,便是宿醉后又在喝酒的宁知远。
宁知远还美其名曰,用酒,来醒醒酒。
晏青云从没见过这样的人,三餐不按时,晚上熬夜不睡觉,每月出去打架,身上有暗伤,常年去屋顶吹冷风,这样的人怎么还能活到现在。
在又一个宁知远大醉醒来的早晨,屋里洒满明媚的阳光,一切看起来欣欣然充满希望。晏青云一边给宿醉的他擦脸一边说:“你现在知道有了店小二的好处了吧?
要是以前,你喝多了只能睡地上,才没有人管你。
你就是因为总受凉才会染上咳疾。
上哪找我这么好的店小二去,不仅管着酒肆,还得贴身伺候掌柜的。”
宁知远顺着他开玩笑说:“那当然,娶媳妇也没有你这么体贴的。”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宁知远脸上,宁知远刚刚起床衣服没穿好,松松垮垮披在身上。
晏青云的眼睛向下一动,落在他的胸肌上。
那里有许多深深浅浅纵横交错的伤疤。
有些年头很久了,颜色浅淡,有些是新伤,泛着白。
大部分伤疤都比较狰狞,粗粗的肉条趴在皮肤上,像丑陋的蜈蚣蛰伏。
宁知远说:“别看。”
伸手撩起衣服,穿好,系上腰带。
“很丑吧?”
“很疼吧?”
他们俩几乎一起说。
然后两个人又不动了。
目光别开,不敢对视。
谁也不说话。
别人看见宁知远身上伤疤第一眼想到的是很丑很吓人,晏青云看到伤疤第一反应是一定很疼。
他是唯一一个会问他疼不疼的人,别的人只看见他的强大,以为他根本不会疼的。
阳光照出屋内浮尘,一道道光影,从床头射到门边。
晏青云走到桌边,给自己斟酒。
“青云,你一定要成家,娶个温柔的女人生一堆可爱的孩子,”宁知远忽然用有些正经的语气说,“别像我似的。”
这话说的……
“你怎么样?”晏青云放下酒杯,“我觉得你这样挺好。”
宁知远自嘲地一笑,斜斜倚在床榻上,显得有点风流不羁,“你不觉得我的生活不正常吗?”
“正常啊,你不就是有点自毁之意嘛,现在这世道,谁没点儿病。”晏青云摆出一副小爷什么没见过的样子,“心里没点儿病,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哈哈哈。”宁知远被他逗得大笑。
右手拿皮制扁酒壶,左手一按床头,嗖一下从床上飞下来。
晏青云听到风声,眼角瞥见一点黑影,一抬头,对方已经稳稳坐在椅子上,脸不红气不喘,因为快速移动而导致鬓发衣襟向后飞去,飘飘然落下。
“好轻功。”
晏青云喝了一声彩。
对方洗得发白的粗麻里衣包裹下,肩宽腿长,双臂健壮,离得近了,更加清晰感受到男人的威武,薄衣掩盖下的肌肉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
充满力量感的胳膊一搂晏青云脖颈,肱二头肌夹得晏青云身子一歪,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那人粗糙的大掌拍了拍晏青云肩头。
拍得晏青云肩膀一塌,龇牙咧嘴挣脱开。
为了克制自己异样的情绪,晏青云主动找话题:“你这一手什么时候教教我?”
“练这个要吃很多苦,从小练到大,你小胳膊小腿的,还是算了吧。”宁知远直截了当拒绝,“再说练了武功不一定活得更好。”
这话晏青云认同,能耐越大责任越大,宁知远是晏青云见过武功最高的人,也是最不快乐的人。
“不过我有一套自创的剑法,不用内力也可以使剑招,对上高手没什么用,但自保足够,你仔细看着。”
宁知远拿起墙上挂的长剑,向前一跃,跃出两丈远,凌空翻了个跟头,长剑向前一刺,激起一股凌厉剑风,满院杀气纵横。
晏青云追出屋去。
屋外雪还没化,落满雪花的大地在阳光下泛起银色清辉。
院边种了几株红梅,薄雪积压在花瓣上,白色下露出一抹红,给纯净单调的银白天地增添亮色。
宁知远长剑斜扫,正中梅树,刹那间花落如雨,红色花瓣纷纷飘下。在漫天花雨中,宁知远拨地而起,如大鹏鸟翱翔于九天之上,身形优美,衣袂飘飞,映着白雪,直欲羽化登仙。
人在半空,剑光如匹练,来去纵横,人影与花影交错,白雪与红梅映衬。
晏青云看得目眩神迷,不错眼珠地盯着那个人,忘记呼吸。
无数花瓣中宁知远身姿如鬼魅,倏然落地,掌中长剑搅动梅花瓣,形成一个漩涡,便在剑气最盛之时,一剑向晏青云刺来。
剑未至,剑气已将晏青云一缕发丝割断。
晏青云眨了一下眼,微微抬眸。
发丝从鬓边飘落。
剑尖堪堪停在眉心一寸,凝而不动。
花雨纷纷,梅花瓣落在晏青云肩上、头上,以及宁知远手里的剑上。
“怎么不躲?”
“你不会伤我。”
宁知远把剑向下一掷,插进雪地里,抬手接了一片梅花,红色落于掌心,又从指缝里消失。
“我舞剑舞得好看吗?”宁知远回眸,站在雪地里,笑得比阳光还灿烂。
晏青云呼吸一滞,说不出一个字。
好看。
何止是好看,简直是好看。
太好看了,以至于心跳到此时都没有恢复正常。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舞剑,也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晏青云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砰砰,砰砰,一声比一声响,一声比一声急。
全身血液燃烧起来,烧得脸发烫,腿发软,有些站不住,快要倒下。眼睛发酸,似有泪欲流出。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使劲拧,滴出水来。
全身都湿漉漉的,仿佛置身于潮湿的夏季,黏腻,压抑,闷热,恨不能一个猛子扎进河里好好凉快凉快,或者撕开衣襟赤身裸体绕房屋边跑边大叫。
有什么他不能明白的情绪在心底成了气候,即将破土而出。
他不能让它冲出来。
他咬住嘴唇,狠狠地咬,拼命抑制自己的情感。
宁知远掏出随身携带的扁酒壶,打开壶塞喝了一口,姿态潇洒飞扬,酒水从唇角漏出几滴,沾在下颌淡淡的胡茬上。“青云!”宁知远把酒壶抛向对面。
晏青云接过,一仰脖,狠狠灌了一大口。
这不是他第一次喝酒,却是他第一次觉得酒是这么厉害的东西,咽下去之后化作一团火焰,焚烧五脏六腑,烧得他不知如何是好,看着那人在咫尺之间,触手可得,冒出许多念头,又被压下去,什么都不敢去想,也不能去做,只能抬起手,再灌一口酒。
原来酒的作用是这个,怪不得那么多人喜欢喝酒。
“好酒!!”
晏青云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