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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其一 ...


  •   //恨桃李,如风过尽

      夏日开始转凉的时候,河蟹就渐渐肥起来了。生全一大早就爬了起来,这时候天还没亮,院子里圈着的鸡才叫过第一遍。刚刚入秋的时节早晚天凉,白日里要是沿着河边走一圈手上再干点活也得生一背的汗。

      生全前一天晚上和表姐说好了,今天早上趁着天气还凉快带着他和妹妹玉娘一起下河捉鱼蟹去。

      捉着好的河蟹,蟹黄满壳,肉也肥美,蒸的金黄发红,就可以拿出来剥。前盖掀了,两边的腮去了,一壳的黄都倒在盖子里,再把蟹爪子两头一截,用尖头从爪子一头的开口里推进去,蟹腿肉从另一头冒出来,再蘸上点醋,再没有比这更鲜更好吃的东西啦。抓到的鱼还能熬一锅雪白香浓的鱼汤。

      生全想得从前一天晚上就开始流口水,再也睡不着觉。大公鸡刚叫了一声,就急忙爬了起来,跑到院子里,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漱了口抹了脸,蹬蹬蹬跑到玉娘和表姐的房前开始拍门。

      这个表姐,来他们家快三个月了,平常不说话的时候看着有些怕人,总像是不太高兴的样子,但她待人接物却是很和气的。所以他和妹妹一点也不怕她,再说了,他们已经说好了,说好的事是不能反悔的。

      他把木门拍得啪啪作响,这响声不但叫醒了表姐培云和妹妹玉娘,还吵得他爹娘也起了身。她娘出了房门,作势要来打他两下,他忙捧着两瓢水躲开了。

      “娘,我给表姐和妹妹送洗脸水呢。”

      关培云洗过脸,又给玉娘扎了头发,这才坐在镜子前开始梳头。生全一边嘿嘿笑一边殷勤备至将两碗米粥端来搁在一边的条凳上。

      他娘趁着这点工夫已经把粥熬好了。

      他们喝完了粥,又挑了些工具,渔叉,渔网,木盆能蓄水更适合装鱼,但是不如竹篮子挎着省力,走到河边这一路也着实不是一段很短的距离。抓蟹的竹篾子已经提前放到河里了。

      “拿篮子吧。”生全很急,别再挑挑拣拣篮子还是木盆了,他已经等了好久啦,“到时候我们快走两步,鱼一定不会干死。”

      于是三人带着他们娘张宛的拳拳嘱托和殷殷期盼出发。

      //

      关培云一个人下河,两个小孩自然是留在岸上,她在随身的荷包里掏了又掏,拿出两块用油纸包好的饴糖,给了生全和玉娘,“去,一人一块,跟妹妹分着吃。”

      “不许下河,不许吵。”

      “下了河被水卷走,我可拽不住你们。”她凶狠的目光扫过生全,生全立刻安静了,“到时候可不止今天吃不上鱼蟹,这一辈子就什么也吃不上了,只能猫在河底等着抓替死鬼了。”

      玉娘闻言有些担心:“那姐姐下河,会不会太危险了?”

      生全飞快地安慰她:“不会不会,姐姐是大人,还是厉害的大人,不会有事的。”

      威胁好了两个小孩,关培云撩起衣服下摆在腰间扎了起来,两只脚蹚进水里,她眼神好使,手上动作更快。只要一等鱼出现,渔叉子立刻能将鱼扎个对穿。

      不到一个时辰,就已经收获满满,她又忙着去倒蟹笼。

      生全高兴地看着她提溜着满满当当的蟹笼,嘴里塞着半块糖,说话含糊不清,“表姐,时候还早,一会同我们一道放纸鸢去吧,隔壁张家的平宝非要跟我比谁的纸鸢放的更高。”他兴奋地比了比手势,“我要是赢了,他就给我六块饴糖!”

      “你要是输了呢?你哪来六块饴糖赔给他?”

      “所以我叫上你嘛。”生全得意地一扭脸,“你去了我们准能赢。”

      “不成。”关培云头也不抬的收拾东西,把叉子上的鱼拿下来放进竹篮子里,竹篮子盛不了水,就垫了一层湿布,“我还得挑水浇园子。”

      “浇完园子呢?”生全特别着急,忙不迭就问,他太爱吃糖了,但是他娘说糖吃多了烂牙不叫多吃,所以他隔上好些天才能吃上一块,要是赢了放纸鸢,他就能一下子得到六块,到时候藏起来想什么时候就吃什么时候吃。

      “去铺子里打下手,伙计告了半日假。”关培云不为所动,欺负小孩的事她懒得干,生全和平宝那几个小子特别闹腾,陪他们玩一上午一个头能吵得两个大,“我不去给你放纸鸢,想赢你就自己赢。”

      她挎上篮子,提着鱼叉,另一只手牵着玉娘,“快回去,趁着新鲜把鱼和蟹拿回去,中午喝鱼汤,等鱼蟹死了腥了就不能吃了。”

      //

      关培云喝完一碗鱼汤,将空碗搁在柜上,门口又在叫伙计,她照着方子接着给人抓药。季节交替,伤寒流感的人也多了起来,柜上原有两个伙计,一个辞了工回乡下种地去了,另一个今天告了半日假,这半天倒也忙得她脚打后脑勺。

      午后告假的伙计回来了。她抽出空来,想要去将碗洗了,遍寻柜台不得才想起来张宛已经来将饭后的碗碟统统拿回去了。

      伙计一回来,活也有人干了,她一下子就闲下来了。就守着柜台旁的炉子歇着。

      药铺里的伙计,大家都叫他小杨哥。他从柜台后面伸出一只手来,握着满满一把生栗子。“来,把这个投到炭火里,烤熟了你一会吃着玩。”

      他乡下的亲戚来看他,给他带了好几篮吃食,他一个人怎么也是吃不完,就让关培云晚上带回去大家一起围着炉子烤了吃了。

      午后的铺子,人渐渐少起来。人们抓药总是赶早,故而午间是条分界线,午后就可以一边抓药,一边收拾院子里晒着的药材,哪味药出得多了,就按时填补。

      伙计小杨哥也不并叫她帮忙,好几次她想要站起来,又被他按着坐下了,他说你忙了一上午了,坐下歇会吧,这也不费事,我自己来。于是她就安心的坐下了。他进进出出的整理药材,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她闲谈。上午忙得喝口水都不得的关培云此刻倒是闲得快在炉火旁打盹了。

      炉子上还熬着药,火正是烧的旺的时候,毛栗子剥了外壳,用刀划了开口,扔到火堆里没一会,药盅下面就传来筚拨声,也不知道是炉火炸了个花,还是栗子裂开了壳。

      这样的声音她很熟悉了。听过无数次,她也做过无数次了,炉子下面也不总是栗子,有时是一点菱角,有时是薯蓣。

      在那些时候,她还不叫关培云。

      //

      关培云靠在炉子旁,做了这么久以来的第一个梦。

      在梦里,她说。

      “我去截杀入京的参将马至元。”

      “此事过后,若我还能活着,我想…我想……”

      想什么呢,能去哪呢?她问自己。哪里有你的亲人呀,你认识谁,谁又认识你呢。

      活到今天,总要付出点代价的。

      在很久以前的许多个夜里,大约是戚善洲死了以后,在那么多曾经的朋友,曾经的亲人,死去或者离开之后。离开的人同死去的并没有什么分别,少有能善终的。她总会想,以后会过什么日子呢。那些问题现在开始有一点眉目了,什么打打杀杀的事都不必有,每天起来就是收拾药材,给人抓药,熬药,等她以后跟着老宋学一学,兴许还能给人看脉问诊。那时候日子就能一眼看到头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忙得晚上倒头就睡,连梦都没空做,什么人也都不会想起。

      “喝过这最后一帖药,这身体啊,就要好全了。”张宛搓着手,喜滋滋地笑,说着话又在她碗里搁了两块冰糖,“以后呀,要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健康,平安。关培云心里默念着这四个字。

      这倒是有点难。

      她捧着碗,也对张宛笑,说多谢,“借婶婶吉言。”

      月光明晃晃的,比烛火还亮堂,像是铺了满地的银粉。

      关培云洗过了碗,将炉子上的水烧上,预备睡前洗一洗,趁着这点烧水的功夫,又拖了一把豆杆子,在堂屋的门槛上坐下,开始剥豆子。

      孩子们玩了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就开始打盹儿,张宛拎着生全的耳朵把他的脸从饭碗里捞了出来,两个孩子洗了又洗,送去睡了。老宋每天都要给人看诊,张宛操持几个人的家务,俱是疲累,早早也歇下了。

      四下里很是安静,只有关培云一下一下撕开豆荚的声音,入了秋,秋气一下子带走了夏季所有的动静,连聒噪的蝉鸣也不见了。

      在这样静谧的夜里,人是会想起一点从前的。

      是相似的明月,和不同的烛火。

      那时,他们的人越来越多。一行人,去很多地方。在杭州,西湖上泛舟,水光潋滟的湖水荷花丛里打滚,有人在雾气迷蒙中抚琴;在大漠,鹰翱翔长空,水洗一样的天际,他们一群人,围着炉火,喝酒谈天,李东方弹琴,唱歌,唱明月出天山,唱长风吹度玉门关。

      //

      院子里除了白日里晾着的一些药材,还有一棵两人合抱的木樨,没到盛开的季节,但总也能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香气。她很喜欢在这棵树下做点活计。生全和玉娘的爹老宋给他们保证了,等到了木樨盛开的时候,就在树下扎一个秋千。

      玉娘揉着眼睛从一旁的屋子里跑出来,“姐姐,什么时候睡觉呀?”她只有四岁,是个乖巧可爱的孩子,从不闹腾,这三个月,关培云和她吃住都在一起。

      三个月的时光,像流水一样,你站在岸上往下掬一捧河水,但是怎么也抓不住,时间就这样从指缝里一滴一滴地流走了。

      “你先睡吧,我把这些豆子剥完,再去洗洗就睡了。”关培云见她不动,就对她张开一只胳膊,“你要是不想一个人睡的话,也可以过来靠着我,我们说说话,好么?”

      玉娘摇摇晃晃地跑过来了,一头扎进她的怀里,关培云环着她,话是没有再说的,因为玉娘迷迷糊糊,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

      她的下巴轻轻地搁在玉娘的头顶,玉娘这样的年纪,连头发都是细细软软的,所以关培云每天都给她梳头,给她一块糕,她能安安静静的坐好一会儿,任你把头发给她梳成什么样。热乎乎的身子靠在她的怀里,软得像一朵云一样。

      关培云剥完了半捆豆子。见玉娘已睡熟了,轻手轻脚地扳过她的身子,手托在她的膝下将她一把抱起,送回屋子里安置。

      夜里起了一阵风。把满庭院里的香气吹得更浓了。

      “还不出来么?”关培云侧身将门掩上,对着空无一人的庭院说话,她声调很低,总怕吵醒了睡着的人,“李千总。”

      李东方从树后转出身来,手上提着帽子,大约是站了很久,他的头发上覆了晚间一层薄薄的水雾。

      “还以为这三个月将你养傻了。”他背着手,哼着那点熟悉的小调,笑着从树后走出来,“李副千总。”

      他穿着一件惯常的黑绸布衣裳,背着一把刀,略一抬头,就算是打过招呼,迎面扔过来一个小包。

      关培云接过布包,打开,是满满一袋银子。

      “不过还好,看着,倒是没有退步。”李东方说着,作势打量她几眼,又往前走了两步,在石桌前坐下,桌上是关培云一早就凉好的茶,他倒了两杯,一杯搁在了对面,示意她,“坐。”

      是麦茶,李东方尝了一口。

      “别的茶喝了晚上睡不着觉。”她解释道。

      关培云喝过两杯茶,站起来将剥了一半的豆杆子统统拖到一边去,又去厨房了看了看炉子,确保炉火不会熄灭后,这才回来坐下。

      “听说…”李东方抬眼看她,故意停顿了一下,关培云端着茶,疑惑地对上他的视线,“你说自己姓关,叫关——培云?”

      “……随口说的。”李东方不说,但是关培云知道他的意思,她一向都很清楚,“没找,山高水远的,上哪找,谁知道他们姓什么。”

      李东方垂下眼帘,面上带着笑意,很是可亲的模样,却不再说话。关培云清楚的知道这副皮貌下隐藏的,是如何烧烫人心。

      过了很久,他说,“跟我走么?”

      就像碎石投入湖泊,那些原本已经久远得尘封在湖面之下的东西,水荇一般,翻涌着,搅动着,重新浮上水面。那些早已该模糊的记忆,在此刻终于清晰起来。

      不知会被卖往何处的孩子,身穿黑衣的人,游侠一样出现,他的刀半扛在肩头,地上扔几两碎银子,笑着说,跟我走么。

      关培云手里正剥着晚间没吃完的栗子,有几个口没开好,手一扒,壳就卡进了指甲里。闻声,也不抬头,只说,“难不成,还能不走么?”

      “当然不能。”他又那样笑了。

      那说什么。

      “你去北边善后,我接着南下。”李东方漫不经心地在桌上搂了一把,那几个栗子顺势慢慢滚到他那边,他用随身的匕首在在栗子壳上又重新划了口子,随后利落地剥开。他那双手,做什么事都很伶俐,写字,弹琴,握刀。

      关培云偶尔也会想起,在那个午后,他用手指蘸着酒,在桌上一笔一划地写她的名字。他说,从今以后,你就叫李培云了。

      也是这双手,教会了她写字,握刀。只有弹琴,她总是学不会,想来她本人确实没有这根筋。

      他拖过关培云的手,将几颗栗子仁放在她的手心。

      “我们应天府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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