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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回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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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到她家的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
一共十一站,并不算短的距离,但好就好在,不用转车,可以直达。
往常的她都是凭借自己娇小的身形挤到角落,然后背靠着车厢壁,掏出手机听听歌,或是和同样在车上的丁余聊聊天,要么还能刷刷某乎看看剪辑视频,在嘈杂难以静下心来的环境里,她向来不会强迫自己去学习。
强迫性质的学习只会让人慢慢丧失对学习的兴趣,越来越厌倦枯燥乏味的学习。
这也算是她充实的一天里难得的休闲时光。
然而现在,她呆滞地看着眼前白色的车厢壁,干脆开始了面壁思过。
想到包里破破烂烂的新手机,想到刚才那丢人的一摔,想到试卷上鲜艳的大叉叉,想到要向严肃的陈清雅女士解释这倒霉的一天。
决定了,就把今天定为‘不宜做任何事的水逆日’吧。
还得好好想想一会儿应该怎么和父母交代手机的事情,看样子估计需要换个手机了,毕竟在这种一个手机走天下的年代,没有手机在各个方面上都不太方便。
方有有低着头,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
她也是一个拥有小金库的人——虽然都存在妈妈手上,但不管怎么说往年的零花钱全都存起来了,买一部新手机肯定是够用的。
但让她头疼的是,该怎么说服古板的陈清雅女士。
大概是人流拥挤的原因,她右侧方向总是时不时会被涌过来的人碰撞到。
站在那里的是一位穿着颜色鲜艳工人短袖的大叔,大叔身材干瘦,手里抱着一个深卡其色的布包,另一只手尽力伸长了去够顶部的拉环,佝偻的脊背让他的动作看上去有些吃力。
布包上沾染了些许干掉的污泥,大叔努力地顶住不断上下车时汹涌的人流,大概是不想把污泥蹭到她干净的白底校服上,大叔的手背按着布包横隔在中间。
碰到方有有的就是大叔略微有些热的手背。
注意到她的视线,头上带着黄色安全帽的大叔不好意思地对她笑了笑,晒得黝黑的脸上挤出了细密的褶皱,泄露了他的拘谨。
看着大叔佝偻着背小心翼翼的模样,方有有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想到了常年在小餐馆忙碌,身上总是带着油烟味的父亲。
曾经有一次,她考试成绩进步了许多,常年乐呵呵的父亲显然很高兴,就许诺周末带着她到附近的大型商场去给她挑选想要的奖励。
方有有其实没有什么想要的,但她想和一年从头忙到尾的父亲一起逛逛。
于是那个周末,不会开车的父亲就这样牵着年龄还小的她出了门。
城市里最便利的交通设备莫过于地铁。
从他们家到商城,有直达的地铁。
那一天,她从出门开始就充满了期待。
记忆里负责她生活起居的是严肃的母亲,相处时间更长的也是母亲,家长会之类的需要家长出席的场面来的都会是身穿职业套装干练利落的母亲。
方有有很爱母亲,但她也很心疼父亲。
比起身为公务员的母亲朝九晚五的生活,经营着一家小餐馆的父亲显然要忙碌许多。
年幼的方有有很珍惜和父亲相处的机会。
她开心地换上了最好看的小裙子,甚至还带上了攒下来的零花钱,牵着父亲总是因为切菜做菜而伤痕累累的手出了家门,那双布满厚厚茧子的大手会在她的皮肤上留下红红的印子,还有难以言说的安全感。
她还记得,那天是周末,地铁上的人不算多,但也不少。
父亲常年骑着小电车家里餐馆两头跑,手机里没有乘车的软件,她就自告奋勇一边一遍又一遍地给父亲示范该怎么购买车票,一边顺利购买到商场的单程票。
按部就班地进站,她看到了总是能从身后变出许多玩具的父亲笨拙地通过地铁口,手上拿着擦汗的帕子反复擦拭额角细密的汗珠,她佯装今天的小皮鞋磨脚,央求父亲走慢一点,果然看到了父亲露出心疼的表情后牵着装模作样的她慢慢地走。
和四周来去匆匆的行人截然不同,他们就像玫瑰园里两株灿烂的向日葵。
父亲经营餐馆,做得一手好菜,小餐馆每次试菜都是父亲亲自上阵,常年在厨房里大汗淋漓让他总是需要摄入大量的食物才能保证充足的体力,但也因此让他的身形难免有些超出常人的肥胖。
方有有很爱吃父亲做的饭菜,父亲也很爱给她做饭。
不管多忙,每天她去上学之前都能在餐桌上看到一份不重样的营养早餐。
哪怕餐馆的生意让父亲每天起得最早睡得最晚,忙的脚不沾地。
她很爱父亲,从小她就觉得父亲这样胖乎乎的样子才是她心里最可爱的模样,只要把脸埋进爸爸软软的肚子里,就能感受到满满当当的安全感。
年幼的方有有心里埋下了一个小小的种子——要找个像爸爸一样做饭好吃又胖乎乎人当自己共度一生的伴侣。
但是,那一天,她亲眼看到了她最爱的父亲在地铁上笑呵呵地忍受别人的白眼。
明明只是一点不算明显的汗味和油烟味,明明父亲出门前才特地换上了干干净净的衣服,明明他们离得那么远,明明他们看到的只是一个高兴地带着女儿出门游玩的父亲。
方有有不明白,为什么人的恶意可以这么大。
那群年纪不大的大哥哥大姐姐,就这样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肆意谈论一个带着女儿的父亲。
而她最爱的爸爸,会变魔术的爸爸,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笑呵呵的面对这一切,只有不断擦过脸颊的手帕藏起了他的窘迫。
方有有闭了闭眼,中止那段不太美好的回忆。
她看自己的身边还有位置,索性往旁边挤过去,让出了那个伸手就能够到的把手,对那位神色拘谨的大叔笑了笑,“您可以过来一点,没关系,这边还有很多位置。”
大叔似乎楞了一下,被汹涌的人潮推搡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一边道谢一边佝偻着脊背伸手想要去抚把手。
地铁播报起即将进站的语音,减速带来了些许惯性,大叔像是没站稳,眼看就要往前磕到车厢壁上,方有有干脆伸出手拦了一下,深深弓起的脊背把她的手夹在和车厢壁之间。
冲击力让手背凸起的骨节磕了一下冷硬的车厢壁,不算疼,方有有没有太过在意,眼看大叔站好后,她迅速收回了手。
大叔连连道谢,方有有对他笑了一下,没说什么,眼看他还要继续道谢,提醒他站稳扶好后干脆从口袋里掏出白色的耳机戴上。
但她忘了,身边就是刚才遇到的同班同学一行人。
方有有低着头看着脚尖,心情不算太好——因为那段不美好的回忆。
身旁单手拉着手环的三人把刚才的一幕看在眼里,没说什么,只是在她靠过来的时候默默地往外挤了挤,给她腾出了一小块地方。
最外围的何杨浩苦逼地顶住一大波进进出出的人潮带来的压力,被挤地龇牙咧嘴,恨不得揪着那个被三人强行空出一小块地方的同班同学衣领,在她耳边嘶吼几声‘看看被迫牺牲的无名英雄(我),珍惜这块来之不易的净土吧小倒霉蛋!’。
站在方有有身边的就是手长腿长,她一眼绝对望不到脑壳的路知望。
他低垂着头,细软的黑发盖过额头,灰色的书包牢牢地挂在肩上,一点儿也没被来势汹汹的人潮所影响,垂眸,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一个黑黑的发璇。
发璇的主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带着失去功用的耳机,手指无意识地缠绕书包垂下的带子,手背肉眼可见肿了起来,泛起一大片淤青,在白皙的肌肤上格外显眼。
她背对着他,他甚至还能看到她浅绿色的书包上垂坠着大大小小的挂饰和徽章,各种各样,让人眼花缭乱。
其中最明显的莫过于一只灰扑扑毛茸茸的八爪章鱼。
丑萌丑萌的,看起来手感倒是不错的样子。
“春西路即将到站,请需要下车的乘客——”
正在发呆的方有有猛地惊醒,耳边是熟悉的站点信息播报,她连忙抬手护住自己,打算从人群的角落里钻出去——
一抬头,就对上了那双低垂的眼眸,懒洋洋的眼皮耷拉着,黑色的瞳孔若隐若现,从她的角度能看到细碎的光。
在方有有心里,最可爱的类型是老爸那样子的,其次是丁余那样眼睛里自带光芒的类型。
现在她忽然发现,原来路知望也是和丁余一样,眼睛亮晶晶的类型。
耳边的播报又转成了别的语言,她能感觉到脚底下轻微的起伏,是地铁进站时的减速。
方有有没敢耽搁,现在的时间点人多,万一错过了站点又得折腾好一段时间,她低头小声说了句‘借过一下’。
路知望往后看了眼,后面的人比起最开始下去了不少,但同时又挤上来了不少,三三两两挤在一起,从这边过去大概还需要花费上不少时间。
他干脆往旁边挪了挪,换了一只手去拉手环,硬生生给她留出了一条在这种情况下完全可以称之为宽敞的通道。
地铁缓缓停靠,车门已经打开了,方有有礼貌道谢,然后像只打洞的兔子一样灵巧地钻了出去。
路知望看着她越过人潮的背影,那只灰色的八爪章鱼随着她的走动张牙舞爪。
有点可爱……
的小倒霉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