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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画与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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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沉了半天,晌午过后,大雨终于落了下来,又急又烈,将皇城萦绕在一片雨雾当中。
季昭月这几天觉足,没有睡午觉的想法,于是坐在窗边听雨声。
善时害怕女帝刚好了风寒再着凉,连忙找来了薄披风,天青色绣着芙蓉,淡雅出尘,如今是春末,季昭月叹了口气,哪里用这么厚。
还是没有弗了善时的心意。
雨幕卷着西风,密密的雨丝斜斜吹落,只有零星几个侍卫和宫女路过,远方的宫墙碧瓦像是一个硕大的罩子,把她圈在了宫里,连同着她的身躯和灵魂。
凤衍宫殿外传来一队人影,为首的男子清瘦,执一把乌木油纸伞,气质斐然,朝这边走来。
透过雨幕,季昭月眼底闪过一抹惊讶,许督主平时要么一袭紫蟒官服,要么一身黑衣常服,前者嚣张高调,后者沉闷严肃,极少见他穿这么澄净的月白色,巧的是月白沾染了雨水,愈加深邃,和她的天青色倒是有几分相似。
好在不是后妃,不用怕撞色。
许玉之刚进凤衍宫便瞧见了坐在窗前的女帝,几日不见,倒是愈加清瘦。他眼神好自是瞧见了女帝身上的软披风,天青似玉,衬得容颜清丽明艳,本以为女帝最合适的颜色是海棠红,没想到这般清素的颜色也一样好看。
是了,女帝这般模样,合该什么颜色都好看。
许玉之快走了两步,步子愈发的大,进了女帝的寝宫。
这几日朝堂不太平,他东厂诏狱跑的勤,身上染了血渍,愈发浓重,再加上一连几天的阴雨连绵,常服上的血腥味连熏香都染不掉,像是透到了骨头缝里,新的朝服还在赶制,索性换了个新衣,据说是时下最兴的颜色,素淡凛冽。
他嘴角勾起一抹讽刺,人杀的多了,都没衣服穿了。
脚步绕过大殿来到了内寢,季昭月收回了目光看向门口。
雨点沾湿了督主的发,湿漉漉的,衬得五官愈加突出,瞧久了,顺眼极了。
“外面雨大,督主可有要事?”
雨水顺着发间和衣摆滴落在殿内,浸湿了小块地毯。许玉之没来由的一烦,脏了女帝的地。
,“无事,春华宴到了举办的日子了,今年还是按照旧制在御花园举办想过来问问女帝喜欢什么花树?”
许玉之随便找了个理由,他听牧海说女帝把画像画完了,再说了,几日未见,忍不住就过来了哪有什么要事。
季昭月点了点头,春华宴,她自十二岁参加,已经熟悉的不能在熟悉了。
春华宴是庆朝的传统宴会,每年春夏交接之际,适婚男女相见,民间及笄少女少男出行游玩,而贵族皇室,举办春花宴,也是为世家贵女的相亲宴。
往年都是皇后举办,邀请朝中四品以上大臣适龄子女,因循人数多少而定,一项热闹的很,有贵女更是才艺展示,琴悦诗绝,今年,季昭月想着莫不要自己办?
一番探讨,敲定以蔷薇为主,辅以琼花和初荷。
谢公诗云,低枝讵胜叶,轻香幸自通。发蕚初攒紫,余采尚霏红。纷繁烂漫,红似胭脂,粉似香腮,白似初雪,倒是一番滋味。
日子定在五月下旬,六司辅助,东厂掌责。
许督主同她讲过事宜,也没了声。
两人都不是言多之人。
许玉之有些不自在,寝宫静悄悄的,静的可以听见两人的呼吸。
“我听闻陛下将胭脂海棠赠予了别人,这般为何?”
胭脂海棠是许玉之最爱的花树,该来的还是来了,季昭月心里一跳,督主这是秋后算账?
“赠予爱花之人,也是雅事,督主若是不喜,朕以后不送了。”
女帝声线柔和又婉转,凤眸认真的瞧着他,似水清冽。
许玉之突然没了脾气,在女帝心里,是太后赠予的,其实,是他瞧着这花稀罕,假借了太后的名义。四舍五入像是女帝亲手栽种了他赠予的花苗。
不过是他偷换了概念,季昭月并不知情。
瞧着督主没有问罪,季昭月连忙转移了话题。
“对了,朕想养几只宠物逗趣……”
季昭月脸上浮现一抹羞意,檀口张合,不好意思极了。
许玉之神色有些微妙,女帝这般吞吐,怕是不是寻常小宠,他略有好奇的问道
“是何种小宠?”
“鹤,白鹤。”
女帝脸皮薄,染了红意,愈加娇艳欲滴。
许玉之愣了愣神,点下了头。而后发觉不妥,瞧着女帝的眼神,他这真是把她往昏君的路子上带。
史书云,前朝敬帝,爱鹤成痴,赐鹤官俸,出游时分班侍从,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庸君。
况且鹤这个东西,对环境要求极高,首先要在宫里选地方,鹤的栖息地要大,然后还要挖一个浅滩沼泽,建湿地湖泊。
得耗时耗力,麻烦的很。
许玉之没有审美,不觉得鹤有多好看,当然鹤他也只从画上见过,京城哪有鹤,他更喜欢鹅,能下蛋,还能炖着吃,反正他觉得鹅和鹤长得也差不多,鹅还又肥又白,鹤又瘦又柴。
京城没有鹤,许玉之突然福至心灵,他不在思索,同意了女帝的要求。
雨停,许玉之没在耽搁,善渊将早就准备好的画卷呈给许督主,两人心满意足。
许玉之得到了画,季昭月有了鹤。
*
季昭月前夜里朦胧间做了一个梦。
梦里边男子乌发玉冠,看不清容颜,身处云雾缥缈间,白衣翻飞,翩翩然似羽化仙人,身边伏着几只白鹤,男子伸出只手轻触鹤冠,一举一动似谪神,鹤唳清明,伸颈亲昵,能感受到男子对鹤的喜爱。
似乎觉察到了季昭月,留下了一张侧颜,是眼尾微挑的凤眸,含情温润,同她如出一辙。
是季琅琛,她的哥哥,前太子。
季昭月想成为对方的手中鹤,亲昵的蹭他的指尖。
徒然梦醒,天光大亮。
一股失意之感油然而生。醒来之后,季昭月动了养鹤的念头。同许督主道了心思,季昭月竟然有几分想要尽快看到白鹤。
静了心思,叫善时善渊研了墨,季昭月开始抄写道书。
她十五岁入道观,号清徽,习道法两年,如果不是皇室动荡不安,季昭月可能会做个自在的道姑。
问大道于山水间,赏诗赋词乐,摹丹青笔卷。
可惜世事无常,做了女帝。
她的字不是女子最寻常的簪花小楷,起笔收势间飘逸灵动,筋骨犀利似刀裁,别具风格。
直到了日落西山,天幕笼罩在黑暗中。
缺月挂疏桐,残星布罗空,西风吹过庭堂瓦檐,长长的宫道上琉璃灯摇曳,照亮了树影,宫廷内静谧而安详。
东厂内。
督主房门紧闭,黄昏后燃了一支烛火映衬在窗柩上,牧海算着已经有两个时辰有余,他叹了口气,自从督主见到那个画面……回来后,就是这样了。
像是失了魂,丢了魄,徒留下一副冷静的皮囊和骨架。
许玉之坐在桌前,桌上正是从女帝那里拿回来的那张画。
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那对命丧黄泉的野鸳鸯。
就在刚刚死在他的刀下,血还是温的,他的心却冰凉。
他从女帝宫中出来,停了雨,索性便随意逛逛,在废弃的宫院内,寻得一对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去一看,是一对野鸳鸯。
男女衣衫凌乱,细致辨别,竟是男子伏在女子身上,声音喑哑,正是唱罢玉树庭花。
原来那男子是个内宦,十几岁身子长成后方入宫,已经知晓了许多,女子是个清秀的宫女,两人难耐宫廷寂寞空冷。
颠覆了他的世俗观念。
他年纪长,通晓此事如何欢快。
两人咿咿呀呀,快活的很。
两人本是你情我愿,许玉之看的浑身发冷,当之掏出佩刀,送两人去地下见阎罗。
留下了作案的物什,许玉之粗略的扫了一眼,像是被烫到了一样扭头,两头面杖粗的一根弯曲而光滑的梨木,被众人遗弃在了尘土中。
回到房里关上门,愈加胡思乱想。
画中人,似他,又不似他。
一笔一线间可见主人用心思之深,细致入微画,可惜了画的是一个阉人。
透过画卷,似乎能看到女帝伏在桌案前细细作画的身影,黛眉鸦发,芙荑如玉。
他的心控制不住的滚烫发热,他的手和身子一样的冰凉。
灵魂像是被撕成了两半。
一半是惊于两人行径,一半是心中突然打开了大门,看到女子的那一刹那,许玉之把她想象成了女帝。
不,这样说是对女帝的亵渎。是把小内宦想成了自己,女子想成了女帝。
那……该是选用上好的温玉,事宜的弧度,流畅的线条才行。
他的心思像是脱了僵的野马,肆意奔腾,生生不息。
直到胃里翻江倒海的疼痛,许玉之才回过神来,不知不觉坐到了天黑。
他压下了心底的心思,女帝,不该是他亵渎的。
一会是龙椅上端庄典雅的女帝,一会是怀中娇柔妩媚的女帝,一会是对太医巧笑倩兮,一会是对温家公子美目盼兮。
她该有自己的皇夫,子嗣丰盈。
然后夺回属于自己的王权,该是杀了他,千刀万剐了他。
而他许玉之,只是个太监。弄权的宦人,为祸朝纲。
抿了抿唇,许玉之冷的似乎要把自己冻住了。他张口叫了牧海,商量女帝养鹤之事儿。
鹤是不能养的,有前朝皇帝养鹤误国的典故在前,他可不能让女帝养这倒霉玩意儿。
听上去就要言官口诛笔伐的。
“去京郊的庄子上寻一些大鹅来,要长得纤瘦的,不能肥头大鹅,最好身姿挺拔苗条的来。”
牧海嘴角一抽,大鹅?
大鹅聪明机警,鹅蛋香而不腻,鹅肉鲜美时宜,可炖可煮,可卤可烧,是吉祥之物。
“唯。”
“叫谢九肴带着一队锦衣卫连夜赶去,明日午时之前置御花园清湖边养好。”
谢九肴和谢九思,锦衣卫指挥同知,三品要员,许玉之麾下最优秀的爪牙利器,飞鱼绣春刀,弑王侯斩朝臣,肃朝纲,满朝无人不惧怕的锦衣卫,去抓鹅?
“督主,谢指挥使不比奴婢,怕是……”牧海擦了一把头上莫须有的汗,自从见到女帝回来,许督主就不太正常。
谢氏兄弟,心黑脾气坏,除了手握大权的督主,就连前几任皇帝都要予三分薄面,三万锦衣卫,六千东厂卒。
方可势均力敌,可惜如今许玉之为九千岁,挟女帝理朝政,锦衣卫遇到东厂都得靠边站,而谢家兄弟与督主交好,东厂与锦衣卫共为一家,和睦共处,也算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只管叫他去抓便是了,有事叫他来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