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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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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姨娘所吃的糕点,是一小碟子桃酥,在她刚怀孕时,就跟三爷说想念家乡的美食,这才特意请了个江西厨子回来,平时单负责绛雪轩的饮食。
琼台夜月一共八名厨子,除了林涵熟悉的五个,加上江西厨娘,另还有静安郡主带来的三个。
昨日当值的,恰恰没有三夫人带来的厨子。
江西厨子是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平常闷得像个锯嘴葫芦,听闻林涵传召,将剩下的桃酥都用手帕包着,老老实实呈交上来。
若是有毒,怎么会留到这时候。
林涵脑子里乱糟糟的,整个下午都在想这事。
大概人在濒临淹死的时候,总会本能抓住身边唯一的那块浮木。
从有记忆开始,林涵就知道自己的那块浮木就是赵三公子。
虽说在他面前时有放肆,但更多是小心翼翼的试探,看对方到底能对自己容忍到哪一步。
从不逾矩,从无冒险,一切有章可循。
五天前,转瞬即逝的机会来临,静安郡主在三爷的参汤中下了药,命林涵亲手端去。
若当下避开,再去跟三爷开诚布公,她或许能安稳等到十五岁,嫁给三爷给她择定的夫婿,过上平顺的一生。
可生平第一次,她想行一回叛逆之事。
当时她正在屏风那头,衣柜上嵌着西洋镜,照见角落一只宋代官窑产蓝釉花鸟瓶,里头插着几支新鲜红梅。
整件事,并没有给她犹豫的时间,就那样自然而然的发生。
镜中人一晃眼,她已经转了个身,后腰抵着衣柜,有些发疼。
她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就被三爷半抱在怀里,他抬手拉下屏风上搭着的一件外袍,盖着她的头顶走到暖阁。
事后林涵心有余悸,若是在主屋,根本就瞒不住。
那一夜,赵墨抱着她一共走了两段路,第一段是从主屋到暖阁,第二段则是从暖阁回她的无名小院。
她从不知,截然不同的两种情绪会混合在一个人身上,前者暴戾,极尽掠夺,后者松散,像在雪地里晒月亮。
而此时,林涵正坐在铺了波斯毛毯的躺椅上,等待医女验毒的结果,壁炉里烧着银炭,暖和得让她昏昏欲睡。
赵默进来时,看见的就是她枕着一截小臂,和衣酣睡的场景。
玄色披风叠得整整齐齐,放置在桌上,而她身上什么也没有盖。
这趟去渭北,他看见山野间开了一种淡蓝色小花,夹在一堆石头缝的枯叶里,看着惨兮兮的,却生命力顽强。
后来特意找当地居民打听,才知花名叫菡萏,倒是个别致的雅名。
一直到医女进来汇报完桃酥染毒的事,林涵都没有醒。
自从宝珠姐姐离世,她成天忙得脚不沾地,好久没有睡过一个长觉了。
梦中,她整个人正悬在崖壁上,满心惶然,突然一双手伸来,她毫不犹豫的抓住,刹那之间,被这真切的热量惊醒。
而后便看见赵墨的一双眼睛,含着探究看向自己。
林涵突然间意识到,梦里的惶然,皆是因为怕死。
“就这么不想接近我。”他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替她掖好了被子。
他所指的不想接近,应是说她之前在绛雪轩的不自在,以及此前的几次回避吧。
前一段时间,她确实是生了避开他的心思,害怕步宝珠的后尘,但那一盏参茶直接将她推向最前头。
今后要怎么走,却是一无所知。
她是被三公子养大,若将这条命还给他,倒也不必喊冤。
于是身上恢复了几分元气,摇头道:“三爷别太瞧不起人了。”
“这话何意?”
“今日我生母入府,说要找您理论,带我回家去呢。”
赵墨正正经经看她一眼,忽而笑了,林涵没放过他眉眼间的一抹蔑视,问他:“三爷会放我走么?”
“可以考虑。”
“谢过三爷。”
她站起身来,刚睡醒离了被子,冷的打了个哆嗦,落入对方眼里,又传来一声轻笑。
“那件事,你无须跟秦嬷嬷说了。”他随着站起来,目光径直看向她,嗓音里透出几许暖意:“我已经知会过她,先就这么着吧,等我想到更好的办法,再安置你。”
“公子说什么?”林涵一时没听懂,就又叫错了称呼。
不禁感到挫败,三爷身边需要的是宝珠姐姐那样的人,她这样高不成低不就的,算什么。
随即回神,他说要安置自己,哪种安置?
让她做通房,还是直接抬姨娘,对她而言,这两样皆没分别。
察觉到内心有隐隐的抗拒,却不知从何而起。
那夜端茶进去时的一腔孤勇,早被当时赵墨眼底的猩红吓退,又被后半夜回去路上的寒风一吹,变得悔不当初。
她觉得,自己真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
三夫人做的局,就敢贸贸然往里跳。
伺候多年的宝珠死了,头一个孩子化作血水,三公子都无动于衷,可见性情实在凉薄。
论聪明才智,她远远及不上宝珠,纵使留下来,又能为他做什么。
赵墨没答她,将旁边熏了半天的小袖炉塞进她怀里,转而说起白氏:“桃酥中验出红花粉末,量不大,她本身怀相也不好。”
“不是那个江西厨子——”林涵忍不住分辨。
“小涵。”他截住话题:“这件事,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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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飞雪漫天,照得石阶上一片雪亮。
秦嬷嬷来过又走了,留下一堆教训她的话,林涵抱着被子讪讪的想,他为何要这么急着告诉嬷嬷,难道不知道她从小到大最怕什么。
烛影照见桌上那一堆补药,她脸上的红晕一直就没下来过。
浅黄色的封皮上写的伤寒之药,闻起来却是一股子当归味儿。
白天他走后不久,这院子就被封了,他回去后便下令,将她禁足三个月。
虽没明说为什么,但众所周知,是为了给白姨娘出气。
心儿说,静安郡主亲自去替她求过情,三爷亦没松口,只让她闭门静思己过。
“小涵姐姐,这是三爷头一回罚你吧。”心儿是三等小丫鬟,穿着鸦青色的短袄,配水红色的棉裤,俏生生的,手里拿着个脆枣在吃。
虽说在禁足,好吃的却从来没断过。
最令人发指的是,赵默不许别院的丫头来探视她。
林涵已经在院子里闷了三天,无聊的想啃手指。
“不过啊,三夫人可真是卯足劲儿要抬举姐姐呢。”心儿将自己知道的,一骨碌倒了出来:“小涵姐姐还不知道吧,老太太这回也要塞人了。”
同时,慈安堂。
老太太正将一妙龄少女推到赵墨面前:“宝珠这丫头死得可惜,你现在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奴才都没有,正好竹灵这孩子是个伶俐的,祖母做主,让她照顾你的起居饮食,你说可好啊。”
“您这是哪里的话,纵使孙媳妇无能,爷身边还有个叫小涵的丫头,瞧着也是个能干的,做丫鬟倒委屈了,不如就让她伺候三爷吧。”
静安郡主最厌恶的,就是那些狐媚子,老想着要攀高枝儿,弄死一个宝珠,又来一个表姑娘,简直防不胜防。
反而是那个叫小涵的,据说一直被三爷当孩子似的宠着,若要发生什么早发生了,想着就用她来搪塞住那些人的嘴。
“小涵?”赵墨久未出声,突然抬头看了眼祖母,眼中盛了几分笑意。
老太太就接口道:“说到这事,我便觉的好笑,那丫头自小连穿衣都不能自理,现在硬撑着去打理家务,听秦嬷嬷说,私下里不知哭了多少回了。”
“再说,她小时候,还在三郎床上撒过尿,现在叫她再给三郎暖床?”老太太讥诮的看她一眼:“你们李家上代还是贩夫走卒,哪里懂什么规矩,此事不用再说了,就让竹灵跟三郎回去,你们可要好好儿待她。”
老太太不喜李家已久,若不是圣上赐婚,国公府根本不会结这门亲。
且当初赵墨生母的死,追究起来,跟李家也脱不了干系。
老太太派了专门的嬷嬷,去安排竹灵搬进琼台夜月的事宜,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国公府。
林涵这里,是秦嬷嬷来说的。
当时她正捏着鼻子,喝每日分例的补药,秦嬷嬷冷不防说了声竹姨娘,她还当是哪位,回过神才说了句:“恭喜三爷。”
对上赵墨投来冷淡的一瞥,心脏没来由的缩了一下。
除了药,桌上还放了一碗牛乳,她暂时喝不下,刚起身却被赵墨拉住。
秦嬷嬷适时退了出去,屋子里暖融融的,就剩了他们两个。
林涵这些日子不用理事,整个人松泛懒散许多,脑子越发迷糊不愿想事。
“你哥哥的事,已经解决了。”他松开领口,将人抱在腿上,一勺勺喂她喝牛乳。
自小喂大的人,几斤几两他不知道。
宝珠是死得可惜,可也不无辜,只有这傻东西,被吓破了胆,没一点出息。
林涵听闻这句话,直接双手扶着碗,将牛乳不歇气的喝了,一张脸涨通红。
漱口洗脸回来,见赵墨已经穿上外袍,似乎准备走。
她很识相的站到门口,大有要恭送他的架势。
结果对方一记眼神过来,她又怂兮兮的回去,左看右看,最后奔身去够架子上的烛台。
“不是有夜明珠,做什么还要弄明火。”他走过去,帮她拿下来,用打火石点燃了再放上去。
想了下,补充道:“我再拨个小丫头给你用。”
“不用了。”林涵很会拿捏分寸,不该她占的东西,就不能要。
何况,她已经占了太多。
夜很静,她听见外面叶子的沙沙声,像是被什么啃食着,又吐出新叶。
赵墨如今官居二品,统领羽林军五千,奉命到各处抓捕叛军余孽。
这些年,林涵看着他从秉性柔软的少年,到逐渐展露锋芒,变得杀伐决断,令人畏惧。
只遗憾,他未能娶到心仪的妻子。
即便她现在备受宠爱,依然会觉得心疼,她家公子值得这世上最好的女子。
只是,她又能说静安郡主不好么。
门开了,赵墨走出去几步,又再次折返回来在她额上亲了一下。
唇上甘甜的味道,让他想起菡萏花,潜伏在山上之时,他曾经尝过一朵,甘甜无殇。
林涵别开眼,喉咙有些发堵,低声说:“三爷今晚非要走吗?”
太过明显的意味,两人却都知道,她根本没有那方面意思,于是不约而同的笑了。
“我不是回琼华院,明日行军漠北,再过一个时辰就整军了。”
门开着,寒风灌进来,他用后背给她挡了,顺势轻轻抱了她一下。
“那三爷早些回来。”她眨了眨眼,挤出一个仓促的笑,指向门外一丛雪芙蓉:“在花开之前回来。”
雪芙蓉,花开一季,通常在冬日雪停初霁的那天。
她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睡裙,下摆宽松,遮住两条匀称修长的腿,唯有胸口略低,用一枚蓝宝石胸针往里扣住,仅露出两节金玉般的锁骨,整个人轻盈似雪。
赵墨看了眼那几个弱不禁风的花骨朵,没答她的话,转而说道:“你生辰快到了,想要什么礼物。”
“没想好呢。”
赵墨停顿了一会儿,才道:“那好好想,等我回来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