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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番外 那个男人和那把刀 ...

  •   在所有监狱中,诏狱也是最特殊的存在。
      诏狱由天子直接掌管,关押的都是郡守一级的高官,以及皇亲国戚。
      然而,哪怕在诏狱中的高官和贵人里,古蔺生也是一个很特殊的犯人。

      一年前,天子下诏,意欲问罪古蔺生。
      古蔺生跪在地上,神色木然,听着满纸的“贼子之心”、“狼顾之相”,一字一句如刀扎入胸口,刀刀见血。
      好在疼到极处,他便习惯了,从心脏蔓延开麻木的钝痛。
      日光太亮,龙椅太高,他看不清天子的脸,只能低下头,怔怔地想,十年征战实在是太久了。

      久到当年的潇洒少年将自己打磨成宝剑,为昔日的主上守卫繁华河山。
      久到当年的清朗君主将自己献祭给乱世,把往年的臣属关进冰冷囹圄。

      战略分歧是以下犯上,临危受命是阳奉阴违。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更是将军反叛的铁证。

      种种罪证,尘埃落定。
      欺君之罪,论罪当斩。

      天子漠然垂眸,注视着曾经活泼的少年、如今刚硬的将军,见他跪在自己脚下,佝偻着身子,再也不能直起身,心中颇感无趣。
      ——原来他忌惮的古将军,也不过如此。
      剥开皮,拆下骨,铁甲里也只是血肉之躯。

      一夫当关的身体里,住着多年前胸怀大志的少年。
      那少年意气飞扬,一心要在边关做大事,打下太平盛世,献给他的明君。
      理想那么大,便失去了根基,成为脆弱的泡沫,一触即逝。

      天子是道,是世间的最高纲领。
      顾将军的拥护者再多,也掩盖不了他就是自己面前的蝼蚁。
      当人注视过于弱小的动物时,便很难产生猜忌之心。
      天子兴致缺缺,免了古将军死罪。
      可是死罪能免,活罪难饶,古蔺生得在诏狱里待到老死了。

      日复一日,古蔺生的下半辈子一眼望到头,
      好在古将军军功高、积威重,以及天子似乎不打算找他麻烦,古蔺生的牢狱生涯过得也还挺自在。
      多数时候,他盘腿坐在地面上,闭上眼睛,进行冥想。
      想他一生功过,不知百年后是否有人给他写评书。
      他这辈子入世太深,若有来生,他愿坐在茶楼里,听说书人讲古将军少年英雄,锐气风发,怀揣着一腔纯粹的热血,不撞南墙不回头,最后凄惨地撞死在南墙之上。
      到那时,他会做个闲散出尘人,在茶楼里嗑一把瓜子,笑着听书,不掷一词。

      ***
      可惜世事变化无常,没能给他自然老死的机会。
      王朝运转百年,沉疴旧疾堆积至今,早就外忧内患。
      边疆没了古将军坐镇,那些缩头乌龟就开始试探,起初是露阑国停了进贡,数月内便燃起了边疆的战火。

      古蔺生从狱卒那里打听到三言两语,心知情势不妙,但他如今一个阶下囚,听着半月前的战报,终究干不了什么。
      他想,如果天子来找他,洗刷他的冤屈,他会出去,拼着老命战死疆场。
      后来他又想,名声不过是虚影,天子一声令下,他便会立刻奔至战场。
      可报急的马一匹接一匹,天子却始终不曾想起古蔺生,又或是想起了,但不愿再让他效力。
      古蔺生心中的火本在熊熊燃烧,被天子骤然浇灭后,零星闪着些火花。而这些火花撑不了太久,终于在等待中彻底焚灭。
      在无边无际的空旷中,灰烬微微颤动,逐渐燃起一抹黑红的火焰。

      当王朝的版图被火苗撕裂一个口子,整幅绘卷付之一炬,不过是时间问题。
      外忧内患,天子病倒,皇子纷争,太子逼宫,皇宫一片混乱,听说七皇子清桉甚至出逃帝都,路上被匪徒劫持,如今生死不知。

      古蔺生很有耐心,他仍然待在诏狱里,即使狱卒都已经不见。
      “驾崩——”
      古蔺生终于等到了,而大火也燃起来。
      他睁开眼,周身灵力运转,轻轻松松踏过了火焰。
      首先,得去取刀。

      那日见到古蔺生的人,都以为他是修罗,是恶鬼,反正肯定不是他们爱戴的将军。
      古蔺生不置可否,他提着砍刀,挟着火焰,走在漫天火光里,走在生灵涂炭里。
      他越走越远,始终没有回头。
      忠武将军逐渐隐没在朝堂往事里,一人一刀却在仙界闯出了名声。
      自行悟道,天资卓绝,种种赞誉加诸其身,但他早已悟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听到夸赞也是无喜无悲,全当耳旁风刮过去,继续走他自己的路。

      ***
      有一天,古蔺生来到了垅峡山庄,山庄中有许多户人家,本应是春暖花开的时节,整片山庄却笼罩在低哑的哭声里。
      暗黄的病气浮在空中,病人高热寒战,神志不清,全身出血、坏死,病情迅猛,往往两三天便一命呜呼。
      古蔺生背着刀,在村庄里转了一圈,认得这是鼠疫。
      原本应当由官府赈灾,然而朝堂动荡,知府自身难保,分不出神来扮演百姓父母官。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他本是自由无拘的亡魂,可他心怀慈悲,再次坠入凡尘。

      古蔺生在从军时学过医术,便在此地住下,白日教导百姓饮用煎水、便后洗手,夜里则提着刀,用灵力逼出洞穴里的老鼠,一刀灭一窝。
      但疫情势头迅猛,很快一发不可收拾。
      短短十日,垅峡山庄病死大半,剩下的也全都病入膏肓,眼瞧着就有出气没进气了,睁着血红的眼睛,挣扎道:“大人,杀……杀了我。求……求求您……”
      时隔多年,古蔺生仿佛再次回到战场,但是他看不见敌人,更不知如何致胜。
      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明君贤相尚且不能保证河清海晏,他一介莽夫,如何能够力挽狂澜,还百姓一个大好河山?
      而现在,他为之奋战的平民却求着他刀剑相向……
      悲情涌动,刀身蜂鸣,病人的哀求骤然停止,黑红的鲜血溅满了雪白的刀身。

      黑红的火焰铺天盖地,他竟是入了魔。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勉强清醒。他身处一间茅草屋里,虽然朴实,但很干净。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刀,刀身萦绕着暗黑的光,煞气满盈,显然是成了一把妖刀。
      屋门被人推开,他抬起头,来人是一位高挑的姑娘。
      “你醒了。”姑娘生的明眸皓齿,笑语嫣然:“前些日子,我路过此地,恰逢前辈正突破境界,如今瘟疫四起,战乱不休,我担心前辈安全,将前辈暂且安置此地,并非有意冒犯。”
      “多谢姑娘,唤我古蔺生即可,不必客气。”
      “原来是古将军。”姑娘面上有些吃惊,但没有露出平常人的敬畏或忌惮,只是报出自己的名字,“吾名曲吹寒,久闻将军大名,失敬了。”
      古蔺生冲她作了一揖,温声道:“曲姑娘可知此处百姓遭受瘟疫之事?”
      “我那日便是因此事而来,”曲吹寒示意他出门,“瘟疫横行,巫医式微,唯有焚灭一法可行。”
      古蔺生心中一动,想起山庄里垂死挣扎、病痛入骨的人:“可有生还者?”
      “瘟疫所至,无医可治。”曲吹寒面上仍是淡淡,“与其苟延残喘,不如尽早轮回。”

      微风拂面,古蔺生拄刀四望,只见残垣断壁,旧日屋舍,俱为焦土。
      他痴痴地站了很久,回过头时,曲吹寒就站他身后,认真地擦拭着自己的佩剑。
      他瞥见佩剑上刻着“显语”二字,想起他来到山庄之前便甚嚣尘上的一个传闻。

      传闻魔道出了个奇才,无门无派,小小年纪就突破了元婴修为。
      此人神出鬼没,混迹痨疫之间,一剑杀病鬼,烈火焚山村。
      有人说这魔修行事诡谲,作风残忍,也有人说其止病消瘟,超度亡灵。
      鲜少有人撞见魔修的真容,只说此人身形削弱,手持一柄见血封喉的显语剑,还能使出滔天邪火,甚至能把金丹期生生炙烤殆尽。
      因此,魔修也得了个噬焰子的诨名。
      关于这剑,也有一个传闻,说是这柄剑妖气冲天,甚至开了灵智,会自己饮血。
      种种传闻,亦真亦假,古蔺生望着曲吹寒,见她垂眼浅笑,悲悯清和,觉得有些荒唐。

      与此同时,古蔺生从曲吹寒身上看到了过往的自己,背负鲜血,以杀渡人。他起了些兴趣,想知道曲吹寒能在这艰险孤单的路上走多久,是初心更改、与世同污,还是千夫所指、宁为玉碎?
      “曲姑娘,我可否与你同行一段路?”
      闻言,曲吹寒将剑收起,笑容不改地点了点头。

      ***
      从此,噬焰子身边就多了一个影子。
      多数时候,古蔺生跟在噬焰子身后,不作声地观察对方。
      两人虽是同伴,却几乎互相不搭理,共同走遍了大半国土。
      噬焰子没有耽误修行,她很快就晋升境界,到了化神高阶,距离大乘之差临门一脚。
      同时,她路上焚烧的尸骨越积越高,骨灰如雪般纷飞,为她引来部分追随者,也招来仙界的敌意。
      古蔺生近日越来越沉默。
      不过今天是个例外。
      “……那条长虫最近扯着你的旗号自立山门,”他盘腿坐在火堆旁边,难得开口说话,“塑了你的像,叫你噬焰尊者。”
      “魔尊啊。”曲吹寒依然笑意盈盈,古蔺生起初觉得春风拂面,如今却觉得颇为深不可测。她盯着明灭不定的火光,漫不经心道,“我无所谓,但顶着我名头干坏事,那我得管一下了。”
      “你要杀了他们吗?”
      “杀长虫一个就行。”
      “但门派那些喽啰不会感激你,只会怕你、惧你,不会在仙界说你的好话,甚至反咬一口你。”
      “那又如何?”曲吹寒摩挲着显语剑,“我问心无愧。”
      古蔺生便不再劝她。
      他看到命运的漩涡,曲吹寒处在暴风眼,她掀起的风浪太大,性情太孤高,无论是魔界和仙界,都会像狂风一样扑过来,把她撕得粉碎。
      ……罢了。
      曲吹寒下定了决心,那他也有了自己的决定。

      ***
      古蔺生历尽风霜,依然拎着那把刀,丝丝缕缕的血从他的唇角逸出,在他衣服上蜿蜒出细长的血痕,最终滴落泥土。
      他再次站在战场上,只不过这一次,他想保护的并非辽阔的天地,而是一个恶贯满盈的魔头。
      巧合的是,这场单方面的剿灭之战,选择了垅峡山庄作为决战地点。
      古蔺生抹了一把鲜血,挺直脊梁,望着四面八方道貌岸然的修仙人,只觉得很可笑。
      抹黑是他们做的,宣战是他们做的,到了决战现场,却一个个缩头缩脑,不敢冲上前来。
      那些人不敢直面曲吹寒,就转了头,说他助纣为虐,一代将军竟然堕落至此!

      他漠然听着,只抬起了刀,冷冷地指向叫声最大的人:“时疫横行,灾民满地,你在何处?妖魔作恶,百无禁忌,你又在何处?”
      刀尖指着的那人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道:“胡、胡言乱语,那魔、魔头为非作歹,杀人放火,你不要颠倒黑白!”
      “要战便战,”古蔺生皱眉,“废话啰嗦。”
      他握着刀,心思却早已飘远。
      他审视自己的一生,唯有一声叹息:
      提刀上绝路,步步皆痛处。来年身做泥,可生杏花树。

      又是一番血战。
      昔日古将军以少胜多,守住边疆,从此打响名声,得了天子重用。
      而如今。
      而如今。
      将军不可逆转地老去,钢筋铁骨也会折断,皮肉都被拆开,鲜血淋漓,兜头浇在跟他出生入死的刀锋上。
      他沉重的身体颓然倒下,防御结界就此破落——金光闪烁,猛然炸裂!
      “杀了那魔头!”

      刀光剑影,符咒法宝,如倾盆暴雨般袭向结界内盘腿而坐的噬焰尊者。

      第一把剑捅入,冰冷的刀刃分开血肉,从前到后,将她扎了个对穿。

      曲吹寒蓦然睁眼,双眼赤红,应当是眼白的地方却是一片漆黑。
      持剑人没有想到自己竟能捅伤魔头,正在狂喜之间,就被曲吹寒一把握住咽喉,提在半空中,赤红的火焰从指尖燃起,那人连惨叫都没发出,就在她指尖灰飞烟灭。
      她撑开法术屏障,然而身受重伤,体力不支,捂住嘴,闷闷地咳血。
      她似乎毫不在意,单手拔出胸口的长剑,任由鲜血洒了一地。

      就在这时,乌云密布,风云骤变,其中传来隐隐的雷声。
      “是天谴!”有人嚷嚷,“魔头遭报应了!天打五雷轰!”
      叫喊声很快就响成一片。
      一张张脸看着她,目光炽热,像是在看着自己光明的前途。

      雷鸣电闪,天威甚重,狂风四起。
      终于有人觉得不对,喃喃道:“这……这不像是天谴,是劫雷!”
      “什么!”
      为时已晚。
      雷霆万钧,天地变色。
      八十一道雷,足足轰了两个时辰,将此地夷为平地。
      过了许久,灰黑之中有刀刃闪烁了一下,随后又熄灭了。

      ***
      春去秋来,不过数十年,废墟便被海水淹没。
      一次地动后,海水出现了一座岛,怪异的是,这座岛有时可见,有时却无踪,成为一件怪谈。
      岛上长着很多杏花树,北面有个小山坡,住着一个老人。
      老人每天就砍树搭房子,几个月过去,终于建成一座小小的山神庙。
      接下来,他每天开始用土捏山神像,每天不眠不休,终于捏出了一个英勇刚毅的将军形象。
      老人左看右看,把将军的眼睛弄成弯弯的笑眼,然后弄上胡须,将军的杀伐之气便被慈祥和蔼的神情取代。
      老人很满意,把山神像请到神龛上,随后身形一晃,整个人原地消失,而慈眉善目的山神像手里,则多了一把锋利的宝刀。

      ***
      老人——古将军的刀灵,在岛上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
      他经常坐在杏花树底下,一坐就坐一整天,思考一个化了形的宝刀,要不要自折其身,跟主人埋在一起。
      直到有一天,他正发着呆,就看到远处飘来一个小木盆,还隐隐有些熟悉的感觉。
      老人赶忙把木盆打捞上来,发现里面躺了个小姑娘。
      小姑娘长得瘦瘦弱弱,而且神魂不稳,一副随时可能翘辫子的惨样。
      老人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不觉得自己化形前见过这个小姑娘,只能把熟悉的感觉归结到天生缘分上。
      老人摸着自己的胡子,对着杏花树长吁短叹:“将军啊,我就暂时不随你去了,先把娃养大吧。”
      清风拂过,杏花飞舞,落了老人满身,也有花瓣落在小姑娘身上。
      那小姑娘就睁开乌黑明亮的眼睛,抓着花瓣咿咿呀呀地笑。
      老人迟疑地扒在木盆上,看她塞了满嘴的杏花,不由两眼放空,喃喃自语:“杏花有毒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番外 那个男人和那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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