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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拢霞岛民 ...

  •   粉杏环水开,微雨拂面来。
      拢霞岛东面有块礁石,潮汐有规律地冲刷着,溅起一串串雪白的浪花。
      细雨如绵密的针线,将几捧杏花打落在水面,粉白的花瓣打着旋儿渐渐远去。

      更远的地方,夕阳缓缓下沉,橙红暖光破碎在水面,波光粼粼的,煞是好看。
      好在雨没下太久,沙洲坐在礁石上,两手撑着下颌,打湿的碎发拨到耳后,也不管身上半湿的衣服,就这样看入了神。
      她身上的布裙早已洗得泛白,若是凑近了,能闻到清爽的无患子香味。

      沙洲正处在长个子的年龄段,每个月都能窜高不少,衣裙却来不及月月换新。
      此时,一截藕白小腿便滑出下摆,微微弯曲着搁在礁石上。
      附近没人,沙洲干脆脱了鞋,高高兴兴地用脚趾拨弄着水流。
      时不时有杏花贴上脚背,她便踢一踢脚,让调皮的花瓣重新落入水里。

      正值春日,水温尚未回暖,叫人觉得清凉又舒畅。
      直到夜幕低垂,星月交织,她才草草甩掉脚上的水珠,穿好鞋站起身,慢悠悠地往家走。

      回去的路上,沙洲远远望见一位体态丰腴的妇人。
      妇人背着沉甸甸的篓子,正有些疲惫地往拢霞岛东边走。
      沙洲夜里看不太清人脸,她往那人的方向快走几步,很快就惊喜地叫起来:“王婶!”
      少女的嗓音清亮甜美,她像只活泼过头的小兔子,抱住王婶的胳膊,软乎乎地说:“王婶,您今天又去赶集啦?我来帮您拿点……”

      王婶一向喜欢沙洲,她见沙洲举着自己草篓里的笊篱,恨铁不成钢道:“成日里皮猴一样,有心思玩笊篱,怎么就不见你去做点饭菜?”
      沙洲缩了缩脖子,自知得意忘形,不敢再挥舞笊篱,乖乖抓在手上。
      她不好意思地去觑王婶的脸色,先是被对方故作严肃的表情唬了一跳,随即发现对方眼睛里漏出的几分笑意。
      沙洲顿时放下心来,继续觍着笑脸,一个劲儿撒娇撒痴:“王婶,您家饼子好吃得紧,我再做什么饭,都比不上那梅干菜面饼香呀!”
      “你今天又想来蹭饭啊?”王婶一听就知道沙洲的小心思,又好气又好笑地瞪她一眼,面上却没忍住显出一丝得意的红晕,“别以为你随便说点好话……”

      两人吵吵闹闹地走回去,说笑间一天的疲惫皆随笑声飘散了。
      等到了王家门口,王婶气色都红润了不少。
      她们还没来得及敲门,一个少年就拉开屋门,探出脑袋,亲亲热热地叫:“娘!”
      话音未落,沙洲从王婶背后冒了个头,冲少年扮了个鬼脸:“石头哥。”
      石头侧身让她们进屋,顺手薅了把沙洲乱蓬蓬的头发,然后帮着王婶,把草篓放进屋。

      沙洲乖巧跟上,同时关了房门,顿觉一阵暖意,应当是灶台那里的热气。
      她的眼睛滴滴溜溜地四下转了一圈,寻找梅干菜面饼的蛛丝马迹。
      石头搬了个板凳,搁在饭桌前。
      他招呼沙洲坐下,有些腼腆地笑笑:“二丫,今天多做了点米饭,吃一点吗?”

      与此同时,一碗热腾腾的米饭便出现在沙洲面前,还附上了一双带着水珠的竹筷。
      沙洲喉咙一动,很眼馋地盯着米饭,却没有动手,而是往卧房的方向瞅了瞅。
      房门紧闭。
      她竖起耳朵,隐约听到门后闷闷的嘟哝声:“又来吃……收成不好……哎!”
      虽然断断续续,但关键词还是清晰可闻,想必是王叔在那几个字上故意咬重了音罢。
      于是沙洲仍然坐在那里没动筷子,乖觉得很。

      她没有大名,沙洲是她自己取的名字。
      她那年睡在木舟,一路流落到拢霞岛,身上一无分文,只有一对鱼形的琉璃耳坠,大概是爹娘给的信物。
      岛民大多是文盲,只有一个落魄老头儿认得几个字,颤颤巍巍地举着耳坠,用昏花的眼睛努力看了半天,认出耳坠各刻了“沙”和“洲”两个字。
      老头儿没有子女,茕茕一身,干脆收养了这个孤女,说是等她长大给自己养老,但谁也看得出老头儿活不到享福的那天,只能背后嚼嚼舌根——这年头养活自己都不容易,要再养活一个娃,难呀!

      果不其然,老头儿没过几年就撒手人寰。
      沙洲哭了几天几夜,泪都要流干了。
      岛民们想,这娃倒挺重情义,那老头儿福薄啊!
      于是心有不忍,给沙洲吃起了百家饭。
      大家叫不来她那个文绉绉的大名,她便入乡随俗,落了个“二丫”的小名。

      这王家便是对她最好的一户人家,时不时发了善心,可怜她吃不饱,还会给一块梅干菜面饼。
      以前沙洲不懂事,以为王婶接了老头儿的担子,把王婶当成娘亲,吃起饭来大大方方。可惜王家自己有儿子,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自个儿日子都过得紧巴巴。
      沙洲这么吃起来会把王家吃穷的!
      时间一长,王叔经常在她蹭饭的时候摆脸色,王婶看不下去,和王叔吵了几次,但到底不敢为了一个外人和自家男人翻脸。
      沙洲性格乖觉,很快就明白自己做错了事。
      她只好自食其力,去抓些螃蟹贝壳煮熟了吃,偶尔来王家吃两块不稀奇的面饼,新鲜饭菜却是不敢想了。

      “我不饿,谢谢石头哥,你自己吃吧。”沙洲抿嘴一笑,烛光落在她圆圆的杏眼里,俏皮地跃动了一下,“我早上抓了只大螃蟹,吃得很饱了。”
      她为了增加可信度,两手在空中画了个大圆:“有这么大呢!”
      这时候,王婶去灶堂转悠回来,手上拿了块大饼,正巧看到沙洲手舞足蹈的样子。
      “王婶!好大一只螃蟹!”沙洲笑嘻嘻的,脸颊透出少女特有的粉色,“下次我再抓到这么大的,也给你们带一份!”
      “哎呀,你把自己喂饱就行。”王婶碍于手中的饼子,没能揉成沙洲的脑袋,便笑意盈盈地望着她,“你顾好自己,别让你王婶操心。”
      卧房传来一声“哼”。
      石头没说话,给王婶也拉开了椅子。

      沙洲接过梅干菜面饼。
      面饼很热,显然是在灶上烘了很久,和米饭一样热腾腾的。
      王婶冲她挤了挤眼睛,指了指卧房的位置,露出当年做姑娘时候的淘气。
      石头也抓了抓头发,不做声地笑起来,悄悄告诉她:“这是爹特意给你热的。”
      沙洲眨了眨眼睛,低下头专心撕下一块面饼,眼中有泪花盘旋,却没有落下来。

      沙洲吃着饼,放低了声音,和王婶唠嗑家常话。
      石头听了一会儿,想起屋子里的柴禾不多,便去外面劈柴了。
      等石头回来的时候,沙洲已经走了,桌上的米饭和筷子原封不动。

      破旧的木门掩上,把王婶的一声叹息锁在夜幕里:“……可怜,是个好孩子啊。”

      沙洲顺着小路往家里走。
      暮色沉沉,偶尔有犬吠传来,深深浅浅地坠在水边。
      她想起爷爷生前念叨的话:“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
      按爷爷的话说,沙洲是个榆木脑袋,半点不懂诗的妙处,真是白瞎了她的好名字,他再也不想教她了。
      沙洲撇撇嘴,她觉得那些话虚头巴脑的,不就是水边狗嚎叫几声,桃花上有水珠子嘛,而且什么鹿、什么钟,她从来没有见过。
      不过她对自己的名字有点兴趣,缠着爷爷问个不停,求他再教自己这一句,教完就不要再念经了。
      ——沙洲也不知道什么是念经,但王叔吵架的时候总是爱说“天天念,念你娘的经!”。
      她竖起耳朵听,记下了这句话,暗地里揣摩了一会儿,觉得念经想必不是什么好话,但听起来又没那么粗俗,可以用来顶撞爷爷。
      “胡闹,”爷爷果然被她气得翻了个白眼,“小娃娃啥也不懂!这能叫念经吗?”
      沙洲不想听爷爷数落,就摆出小女孩撒娇的样子,抱着爷爷的手一顿猛摇。
      这倒也不是她无师自通。
      岛上西边徐家有个闺女,在家里锦衣玉食的,沙洲很羡慕那种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偷偷观察了一会儿,发现徐家闺女每次这么捏尖了嗓音,满脸堆笑地粘人身上,她爹娘就跟猪油蒙了心似的,管她什么合理不合理的愿望,统统满足了。
      沙洲又是惊讶又是羡慕,心道,这么简单吗?
      她就模仿着徐家闺女向爹娘卖娇讨好处的本领,鼓起勇气在爷爷身上用了用,发现这招果然灵光。

      爷爷遂了她的愿,用沙哑的声音念给她听: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沙洲听不太懂,但她记得爷爷说,“初读冷寂,再读洒脱。”
      她那时不懂寂寞和冷,但也明白这不是什么好词,心想,沙洲怎么就寂寞冷了呢?
      她有爷爷,有王婶,虽然不像徐家闺女日子那么舒坦,但已经衣食无忧了。

      而如今,她走在归家的路上,曾经觉得无聊的诗词却回响在耳边,和蔼可亲的爷爷似乎正摇着蒲扇,一字一句地给她念,教她读书识字,教她待人接物。
      沙洲抬头望向屋子,多么希望爷爷还会出来,数落她又贪玩回来迟了。
      她一定不会顶嘴,而是老老实实听老人家絮叨,再给他捶捶背,向他讨一两个神仙故事。
      天上的神仙,一定会很幸福吧?
      她便开始胡思乱想,做着有朝一日她当神仙的美梦。
      等她当了神仙,她会给爷爷养老,给他好吃好喝的。
      再给王婶一片麦子疯长的田地,她就不必下地劳作了。

      屋内漆黑一片,静寂无声。
      沙洲知道自己痴心妄想,但还是小声地说:“爷爷,我回来啦。”
      照例没人应答。
      沙洲没有哭。
      爷爷离开后,她的眼泪便流干了。
      少女尚未及笈,却下定了决心,要做个冷心冷情的人,如此便不必受那苦楚。
      什么寂寞沙洲冷,滚一边去!

      她忿忿地想,抬脚往里屋里走去,却突然听到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
      “沙洲,你怎么又贪玩了?”
      沙洲浑身僵硬,一股寒气顺着脊椎蔓延到后脑。
      她两股战战,闻声望去,便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站在黑暗中。
      ……是爷爷。
      爷爷的两眼像是蜡烛上的光,在黑暗中忽明忽暗,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拢霞岛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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