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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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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斯特·1939年10月(下)
明斯特的夜晚属于哥特时代,城市西边那道名为齐格菲的防线上不夜的连营火炬,仿佛这部同名歌剧的恢弘咏叹。
身穿便装的莱曼拐进一间小酒馆。这里是国防军谍报局的地盘,可以放心说话。然而莱曼甫刚进门就后悔了,一双丝袜带吊挂在他眼前,几个和他玩得好的校官一拥而上:“汉斯,元首特授予你三级铁十字勋章,快喊元首万岁!”
“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埋汰我,要是哈默施泰真因倒了霉,你们一个个赤色分子全去穿预备役的破棉袄。”莱曼没好气地说道。哈默施泰因的反纳粹立场人尽皆知,早在希特勒还没上台时他就三番四次拦着兴登堡,说不能让此人主政德国云云,所以希特勒刚组阁就给他送了一纸免职信。直到五年后大战在即他才被重新启用。然而其人素行不改,上岗半个月就又活跃起来,每天往陆军总部不知道发什么电文。
“你被党卫队那帮阴惨惨的瘦猴子吓坏啦?”一个满身面包味的中校勾搭着莱曼的肩膀,他是哈默施泰因兵团里的面包营营长,“他老人家那‘红色将军’的绰号早就名扬四海,如果安全局能扳得动他,他还有今天么——弟兄们!来给这个认赌服输的骑士授勋!”
“别急着结账啊你们,有种的继续赌!这回我押哈默施泰因会被解职,输了我把军装反着穿怎样,要是我赢了你们就穿预备役的破棉袄挨墙根站着照相给我,——带签名的!我会把它们永远珍藏。” 莱曼对着几个狼扑过来的家伙左闪右避。
包间里的嬉笑引起隔壁一个军官的注意,他走到回廊上,当莱曼出来透风时把他一把拽住。莱曼定了定神,发现此人正是前番找他要通讯车的那位副官。
“怎么你也会来这儿?这儿差不多是我的娘家了,倒是很少见您这位小嫂子嘛。”莱曼心想这厮每次出现都神经兮兮的,准没好事,便冲着这个穿戴整齐,毫无酒气的副官一阵调侃。
“来找您的,感谢您的无线电。”副官拿出标准的外交语气,“我的长官本来应该向您登门致谢,只是现在的情况,恐怕那样会给您造成困扰。”
“呃,没什么,为了德国嘛。你……不,您的长官,哈默施泰因-埃克沃德,”莱曼一字一字地念着这个冗长的姓氏,他很不擅长这种官方口吻,“他老爷子,不……老将军还好吧?”
“多亏电报拍得早,当晚柏林本部并没有和他联系,所以没被安全局抓到什么。”副官笑了笑,顺着他也换了副口气,“如果你见到哈尔德将军,请转达我的长官对他的问候。”
莱曼听到哈尔德几个字时浑身一竦。自己的上司,陆军总参谋长哈尔德竟然也与这事有关,这让他感到脑袋里有一窝小虫在爬。哈尔德不正是因为亲纳粹才顶了德高望重的贝克将军的职的吗。“行,我会转达的。”莱曼挠挠脑后褐色的头发,放出自己最富含人情味的笑容。
说到这里,哈默施泰因的副官明显嘘了口气,握起他的手:“我没猜错,你果然会继续站在我们一边。——我可以信任你吗,有一件事。”
那一刻莱曼暗自在心里赌咒“再不跟你这扫帚星扯在一起了”。
小时偷针,大时偷金。
莱曼坐在一辆军用卡车里抽着烟,心想运输官怎么变成偷鸡摸狗的贼。上回是一台无线电发报机,这回直接升级为几个师的配给了。他看着车窗上倾斜而下的雨水,午夜,车头灯的光线浑浊不清,只看见满路泥泞,两旁是流着泥浆的斜墙。
此刻他的车队正在齐格菲阵地的反坦克壕里行进,后舱里装满了从哈默施泰因那儿拖出来的越野摩托。温差让卡车驾驶舱内雾蒙蒙一片,莱曼呵了口气,把手捂在大衣里。西墙的防御工事做得太完善了,两道防御线之间的哨卡密得像栅栏,中间的封锁区是连绵不断的障碍物:龙牙、反坦克壕、地雷阵,以致军方乐观地认为根本不必在封锁区中央再架设瞭望塔。于是车队在中间的反坦克壕里行进,就完全不会被发现。
大雨把地面的泥水冲进壕沟内,掩盖了车辙,只要接应的部队不走漏风声,这件事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难道我的长官真的好大喜功甚或里通外国吗?”在一阵胃绞痛中莱曼想起那个扫帚星副官的话。他捂着上腹,满意地看着身旁的司机也正脸色发绿,老运输兵的毛病。
“……德法虽然已经宣战,但法国其实不想打,那么我们为何一定要流血千里呢。龙德施泰特和曼施坦因两个都是战争狂!总参谋长对此的态度你是清楚的。我的长官把摩托车都扣了下来,不就是因为曼施坦因是管摩托化步兵的么。”
莱曼把这段话和之前的语言对比了一下,发现这位副官有好几张脸:“但这批军械是以元首视察的名义临时借调来的,现在该还了吧,然后总归要再拨配出去。”
“如果把它运给那些不想打仗的将军们,曼施坦因递交的作战计划就落不到实处,总参驳他们的计划时也容易——我想这并不令你十分为难?”
“能不能帮我搞几副熊胆……你算得真精,看在我上司份上我非得帮你们了是么。不过这样一来西墙中部的装甲部队可全都开不动了啊,万一法国打了过来。”
“阿登山区千沟万壑的,疯子才会打过来。也只有曼施坦因那样的疯子才会想从那里打到法国去。”
“唔,好吧。”莱曼凝神看着香烟飘出的蓝色烟雾,连日的阴雨让烟草受了潮,他沉默片晌,说了声行:“谁也不会知道。不过我还是得跟军区首长说一声。但有一件,你得把东西一样不差地交给我,拨配时的那张批条也给我来消。唔另外,”他压低声音,“你有办法不让安全局知道这事吗?不然你的长官照样有危险。”
听到“安全局”几个字时,这位副官停顿了一下。前任的明斯特分局长跟哈默施泰因是拴在一根线上的,可惜现在这人已被神秘调职,走前甚至无法和他取得联系。没有人知道是谁在管明斯特局。
“有些棘手,”副官低头沉吟了一阵子,“安全局那些沙漠蛇藏在地底下,鬼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不过这里是明斯特,他们的人手多不了。再说……即使让他们知道了,有军区的批条在,他们能把整个第六军区都抓了不成?”
“好吧。”莱曼深吸了口烟,不再问什么。他想起前次在街上远远看见的那位海德里希的副官可能就是接手明斯特的人。他记得他坐在黑色敞篷奔驰车里的样子,冷冽如同须德海上的雾。那双缺乏情绪的眼睛里并没有藏满心机,但想到仅仅几天时间,这位佩戴三颗星纽的党卫军中尉就把一个国防军上将的计划给截断了。想到这里,莱曼不得不承认他的手段与他的轮廓一样分明。
车队已经在暴雨下行驶了6个小时,身后的泥流灌进壕沟冲平了车轮轧过的痕迹。莱曼看看表,凌晨5点,前方依稀摇曳着手电筒的光亮,明明灭灭地亮了三下。他伸了个有声有色的的懒腰。
事情结了,太阳从灰银色的晨霭中升起时他把运输车按在原地择日返回,自己则爬上一辆绿油油的大众82,一脚油门到底。轻型越野车在新修的路面上硬朗地颠簸,雨水打在厚帆布上沙然有声。他哼起一支日耳曼民谣,那时他还不知道,他以一种极其诡谲的方式成为法国战役的大功臣,同时也是七年后纽伦堡法庭上战争犯的帮凶。
西方的土地温暖如春,
而普鲁士罹于寒冷,
这分崩离析的大地。
我凝望他高大悲怆的身影,
像孩子那样爱着,别无选择。
我想在我所寄身的大地上生活,
这愿望是否太过分?
我想在这里出生,唯此能让我快乐,
并我死去时,能葬在这里。[1]
明斯特安全分局,加兰收到A57的第二封报告:“西墙北段溢出军械失踪,全部是越野摩托,其他没动。”
他猛然从堆满资料的桌子前站了起来,下颌因为绷紧而线条精致。不能质问第六军区军械的去向,问不出结果,反而打草惊蛇;也无法清查所有哨岗的来往登记,这里是明斯特不是柏林,分局仅有十个人;最被动的是安全局的眼线达不到国防军内部——A57的措辞真准确,对于安全局而言,这批东西真的失踪了!
抓不到哈默施泰因的把柄了么……加兰下意识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之前已经向元首报告过哈默施泰因将要谋反,现在该怎么办?
几声轻叩响在门的另一面,推门而入的人长着娃娃脸,一句“希特勒万岁”念得轻柔诱人。他看上去也只有二十多岁,和加兰相仿,但是加兰向他靠腿立正时靴跟嚓得响亮:“科长。”
“什么事这么急,我从华沙直接飞来的连觉都没睡饱,明斯特真冷。”□□•施伦堡把海德里希的签条递到对方手上,自己直奔壁炉伸出手,手腕灵巧地翻转着,“您抓到红色将军的小辫子了?”
加兰倒了杯热水递给他的上司,大檐帽遮盖了他皱紧的眉:“……辫子……已经丢了。”
施伦堡的手指依次贴在发烫的杯壁上,又依次弹起来,他笑着把加兰看了看:“那就再扎上,”他翻了翻加兰的桌上小山似的卷宗,新旧杂糅的纸味摄入鼻腔,“您又在搞学术研究了?可爱的学士,纸面上固然留有很多线索,但别让它占用您全部时间——这是什么?”
“……只是想熟悉一下分局的人员。是安插在哈默施泰因司令部的密探的报告……辫子就是在这里丢的。”加兰摆出低头认错的神情,向施伦堡报告明斯特情报网的布线情况。
“写在纸上的信息容易被偷走,可能的话尽量让他直接报告,”施伦堡边翻文件,边把重要情报就着打火机烧掉,当听到分局无力追查这件事时,他抬眉一笑,“A57这人可靠吗?”
“他的妻子和孩子在柏林,孩子一个七岁,一个五岁。”
“您的记性一如既往,把您安排在档案室真是太正确了。” 施伦堡拖了张椅子,就着壁炉坐下,试图用笑容让这个生涩的下属不那么沮丧,“但这只说明他的情报可信,却无法确定他隐瞒了什么吧。试想他是哈默施泰因的同伙?——太奇怪了,几个师的摩托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失踪的,最近有军事演习吗?”
“没有,那么是否可以暗访一下公路的关卡,虽然查不全。”加兰在心里数人头,安全局是党卫队系统,愿意跟他们合作的密探中,和国防军有关系的实在太少了。
“所以说军队当然不能国家化。”施伦堡侧身坐在椅子上,一手握拳抵住下巴,“您先不忙,让我想想,不可能没有线索……哈默施泰因为什么要秘密运走这批东西?他用正当途径借的,就不光明正大地还回去吗?”
说到这里,施伦堡那双瞳仁很大的蓝眼睛亮了起来:“我看这件事不但我们查不出来,连第六军区也不知道——太好了!”
他站起身向加兰下达命令,声音因为愉悦而略带颤音:“快帮我搞几套便装,某人的小飞机只够两人在里头叠着坐,我什么都没带。普通的就可以,不要太惹眼。您有便装吗?”
“好的。便装的尺码和军装是一样的吗?”
“去荷兰找两位苏格兰场的先生。您说——如果咱们假扮哈默施泰因的人,告诉英国人他打算带着大批的军火投诚,他们会有什么反应?比如签些私人协定?您送我去就行。”施伦堡兴奋地看着加兰,此人入队以来从没穿过制服以外的东西,简直是一尊会走路的党卫队雕塑,“……您没给自己买过衣服?趁现在给自己置办几套吧,反正局长大人管报销。便装用的是法国尺码,我写在上面了。”
加兰接过一张纸条,两位两位的数字像极了密码情报。
注:
[1] 这首歌其实是Heinz Rudolf Kunze写于90年柏林墙倒时的Deutschla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