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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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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日未早朝的王相,最终还没能逃过圣上的‘问安’,御赐了一顶八宝轿辇接王隐入宫早朝。
王隐一向低调,低调到朝中无甚大事,官员们时常忽视他的存在,可真正下决定时,他往往又会影响一件事情的结局走向。最可气的是,去讨好这种人,他似无欲无求;想颠覆他,他又能安如磐石;想效仿他,却落了个东施效颦。
为此,朝中还有一部分官员坐堂闲着没事干除了研究圣上,就是研究他。昨日还讨论他这连日未入朝,是不是在圣上心中已无有可无?可一顶御轿,又将众人震得抖了三抖。
王隐如何不惶恐?一路战战兢兢,下了轿还满脸写着心悸,年纪轻轻,却由人搀着走。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几个轿夫把他的腿又颠断了。
那六位轿夫明明抬得四平八稳,生怕伤了这位大爷,可瞥见他下轿却是这个神情,瞬间齐刷刷地下跪,求相爷饶命。
王隐给刘丰明使了个眼色,自顾走了。心想,如果下朝再坐这顶轿子,命就搁这了。不用右相李弘玉动手,谏官都足以把他掀翻。
本着难得几日不用早朝,不想管也不想听朝中那乌七八糟的破事,便拒了下属官员每日要来汇报朝事。可这后几日,朝中实在是发生了两件算是较大的事。
一是,边境突厥突然来犯,当地驻守乘机追攻,却被诱入敌军,纵皆战死。
朝堂之中,任何一件事,无论是恩科赏罚,还是齐民政策,抑或战场关乎性命的大事,都能成为朝堂之争、皇权之争,哪怕因此延误军情,致无辜者白白牺牲。
似乎这些生命,在这些权臣皇子眼里都如蝼蚁。他们只有一个目的,拉拢势力,在朝堂这场无硝烟的战役中争赢。
圣上还没有来得及为此事烦扰,两党皆来献人。二皇子想扩大势力,举荐自己的亲信李胜将军,太子党则举荐镇北大将军之子张知远,张家父子一直镇守北方边境,距离较近,且熟悉地形,圣上没多思虑,准了太子的请求。
这二皇子暴露了马脚,却什么也没有捞着,怎能不心塞。
第二件便是淮州太守陆则刚因‘工作出色’,调京入职。
这陆则刚在官场算得上传奇人物,当年就是因为蔑视权贵,直言上谏被朝中排挤出京。这几年两广川西各跑了一个遍,去哪都被当地官员送佛一样,送到另一处。虽然此人做的都是扶贫抑贵,减轻当地赋税的好事,可对当地官员来说,却是如临大敌。没得贪,就没法孝敬京官,没法孝敬,就升不了官,众官又做不到如陆则刚这般清正廉洁,只能走捷径。他掐断了人家的财路,让人家无路可走,所以众官是想尽办法把这个马球踢来踢去。
到了淮州后,屁股还没坐热,就又因灭蝗灾、疏河运,政绩斐然被举荐入京。
对于这样一位名人,吏部早已对他的官职做好了打算,但最终会遂哪一党派的心愿,乾坤还是握在圣上手里。
王隐对此人并无接触,众多消息也都是底下传来,现在的念头就是不想上朝,实在是这些人除了私下明争暗斗,还常常发生御前争吵,破口大骂,似乎是谁的声音大,谁就能在气势上先胜一筹。搞得朝堂如同一个斗鸡场,每日都鸡飞狗跳,乌烟瘴气。
王隐有时候会想,殿上那位是不是热衷于看猴戏,所以默许才这些识文断字的士人在这乐此不疲地表演。
当然,他自己也是一只猴,也不得不在这里表演。
殿堂中,圣上未到,一众堂官都拥簇在王隐身侧,有因那顶轿辇来谄谀的,有真心慰问的,亦有大家都在问候自己不得来的,王隐受宠若惊般连连道谢,面上挂着朴质的笑,多次重复的谢语仍听着真挚。
他总是那副敦厚的样,李弘玉亦带着笑打量他。
官场靠敦厚是升不了官的,能站在这里的哪个不是满腹算计?算计即藏欲望,无论这欲望是私欲还是大义,李弘玉都没瞧出这个年轻人要干什么。
秋日萧瑟,乍暖还寒,人也跟阴晴不定。众官候立许久,圣上仍未到,最终等来高内侍传圣上的口谕散了朝,只将李弘玉、王隐及吏部侍郎徐广思引去议事书房。
高内侍在前引路,徐广思跟在最后,中间的李弘玉刻意慢步与王隐齐行,轻声直言问:“守真觉得把陆则刚安排在哪里合适?”
李家是世家,历经三朝,早已权倾朝野。只是近几年圣上看重王隐,李弘玉便似被削权了一般。圣上觉得这个年轻人质朴,他李弘玉也跟着不争,所以整个朝堂看着一派祥和,一团迷雾。
但王隐心知肚明,李弘玉如今肯对他放下身段是形势所逼,若有朝一日真能扶持二皇子登基,李弘玉第一个将他挫骨扬灰。
王隐跟在李弘玉身后半步,矮身道:“全由圣上和右相定夺。”
李弘玉目光越过高内侍,眺望着前方议事正殿:“都说这个人刚正,安排个御史合适吗?”
王隐道:“怕是不妥,听说此人性子直,若是让他做个言官,只是会惹出一堆麻烦。”王隐伤的是肋骨,本不应佝着身,可演戏要演得真切,“我们都是做臣子的,谁想给自己添麻烦?万一他因着什么事惹圣上震怒,心累的不还是我们吗?”
李弘玉笑着点了点头,已有内侍已经挑了帘,高内侍伫立在侧,请三位官员入内。
圣上给三位赐了座,又询问了王隐的身体,才开始翻看关于陆则刚的奏折。他一手撑在案几上,一手漫不经心地翻阅,翻一本,扔一本,道:“听说这个人作风清廉,爱民如子,但做事不通情达理,性情乖戾也不合群,这样的人适合安排在哪呢?”
照例,右相先答,但是刚才和王隐的戏没演完,他想把这个刺头踢王隐,顺便借他探探风。
两人既然同心不会将此人入御史台,自然要安排个闲职,若是给他安排个六部实职,指不定能翻出多少陈年旧案,挑出多少肮脏事来。
李弘玉恭谨道:“擢黜之恩皆出圣上,臣下只可替圣荐引,莫敢僭越酌定。”
“下面的人举荐上来,你们也给参考参考。”
李弘玉这才抬着眸,目光认真,将问题抛给王隐:“守真看呢?”
王隐面上略作思量,进了正殿要干正事,他也不打算伪装了。开口道:“据说陆则这次入京是自己赶车马,没有一个仆人,加上妻儿衣物也就携了两口箱子,平时作风也是清正廉明,做事严谨周密,这样的人,以吏部看,安排到哪合适?”
徐广思调匀心气,敛容道:“臣曾亲派官吏调查过此人,如王相所言,此人耿直严谨,一丝不苟,臣与众同仁商酌后,一致认为,这样的人若是能进入户部管开支账目什么的,没准还能肃正纲纪,重正高节清风!”
王隐与徐广思早就打算把陆则刚弄到户部。那户部尚书葛正新是个十多年的官条子,与自己是泛泛之交,也不算李弘玉同盟,又游走太子与二皇子之间,无论是谁的账都想办法批复,年年亏空,又能屹立不倒。如今陆则刚要入朝,他们怎么可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李弘玉开口:“陆则刚外放多年,贸然让他兼户部这么大的梁子,能不能担得起呢?”
“或许可以让他从个度支主事做起?”王隐道。
圣上斜倚在绒丝貉子毯的背椅上,手掂着一盏茶,“嗯!这个安排合适,先从小事做起,看看能不能理清户部的亏空,冶一冶多年的贪污烂账,要是真有这个能力日后再慢慢挑起大梁。”
李弘玉和徐广思离开后,王隐却不肯走,圣上本也想问问他的伤势,谁知王隐撑着腰板跪下,鼻涕横流再三请求,要把这轿辇撤了。
圣上亲手扶他起来,他还道:“圣上若是不撤,臣只好长跪不起。”
高内侍在一旁偷偷地笑,圣上瞪了他一眼:“你还在这看笑话!”
吓得高内侍速即收敛笑纹。
“好吧!撤,撤下来!”
王隐又叩了头,面上千恩万谢。
圣上满是疑惑地问:“这些年,朝中大小官员或乘轿,或车马,怎的偏偏你刮风下雨皆要步行上朝?”
王隐腼腆笑道:“这陛下您饭后不也要消食吗?臣每日步行上下朝,更方便强身健体啊!”
圣上笑道:“滑头!”
王隐嘿嘿笑了几声,才敛去玩笑:“臣每日寅时出门,一路会经过弘华街,景仁街,再到太康路,这一路会听到打更声,卖早点的吆呼声,还有包子糕点热腾腾的香气。若是下朝早,还能看到形形色色新鲜玩意儿,女儿家的钗环玉佩,儿童的木剑风筝,看相算命,杂耍卖艺,可我这若是坐了轿,轿帘一关,岂不是什么都看不到了吗?我们这些做官的忠的是圣上,可说到底不还是百姓的官吗?若是我都看不到他们的表情,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不知道他们笑什么,想什么,我怎么做好这个官呢!”
久久,圣上都呆怔着,没有说话,目光悬在龙鼎香炉中浮出的袅袅香烟间,眼睛似乎都湿润了。
王隐小声道:“圣上……?”
他才如梦方醒般,点点头,也不避讳地揉揉眼,“是啊!听民之音,忧民之忧,乐民之乐。乐以天下,忧以天下,才为民之父母。表面上是天子支配着百姓,其实是百姓支配着天子啊!朕的几个儿子都不如你!”
王隐愧然道:“臣惶恐,只能纸上谈兵,未及实事,即将到任的陆大人才是真正的施仁于民。据说在各地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百姓人人称赞。”
圣上似乎想起了什么,面露疑惑问:“这陆则刚你可见过?”
王隐道:“回圣上,不曾。八年前他调离京城,臣还未入堂。”
圣上轻轻叹了一口气:“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朕老了!”未等王隐答话,接着道:“守真啊,你觉得朕这几个儿子,哪个最适合做君主?”
王隐心道,又来了!这次轻车熟路地避开话题:“圣上,六年前你曾问过臣这个问题。”
“是啊!”圣上笑道:“上次你却直言:微臣不知。当时可把御书房内一众侍从吓得肃然敛息。”
王隐再次谀道:“最终还是圣上宽容。”
“这是赤诚。这些年,始终也只有你一个人和我说心里话。别人要么半真半假掺着说,要么揣摩着圣意再说,唯独你,对朕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绝无二心。”圣上约坐得久了,缓缓起身,王隐起身去扶,高内侍以目光示意,低声道:“王相伤未愈,老奴来。”
王隐徐徐跟上圣上身后,听他接着道:“朕始终记得你当年跪地那个样子,虽然看不清脸,可声音却朴实地回答:‘父亲曾经教过微臣,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最好说实话。’那个朴实的样子啊!看着又好笑,又感触,这种纯粹很难得了。南川候是个好父亲,好臣子。”
提到父亲,王隐沉默了。也许虚伪是人之本性。当年父亲携其家眷戴罪入京,被虚仁假义赦免后不受重视罢,却被众多京官排挤打压,这一切都是谁纵容?入京不过两年,便抑愤而终。
而这位圣上丝毫没有留意到王隐心绪,仍喋喋不休:“当年那一辈的人也没几个了,可朕的儿子个个不省心,难堪大任啊!”
王隐心想,可不就是!七皇子尚小,六皇子无意皇位,唯有二皇子与太子争得天翻地覆。这太子身后虽一众手握兵权的老臣,可本性优柔寡断,缺乏主见,容易受他人动摇;二皇子好勇缺谋,寸功必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心中无半分民生。岂不是个个都难堪大任。
“近些年来,百官赞誉二皇子颇多,守真看呢?”
绕来绕去都逃不过这个陷阱,王隐深觉心累,垂目答道:“臣认为,诸大夫皆曰贤,亦未可;国人皆曰贤,待而察之。圣上龙体康健,何不多给几位皇子时间傍观必审呢?”说完又示意高内侍,高内侍立即会意道:“圣上昨儿还陪七皇子练了半个时辰的射箭,箭无虚发,这样的体魄怎么说老了呢!”
三人笑声至御书房传来……王隐在心中长长纡了一口气,又逃过一劫!
其实,又有谁会对当今圣上言无不尽?就一颗脑袋,说错一句话,一个字都有可能使君震怒,进而砍头。王隐又不傻,怎敢说他每日行步上朝仅仅是想在那人间烟火气里走一会儿?进了宫要时刻悬着一口,下了朝府中还有人监视,每天死气沉沉全靠着那一个目的撑着。
人活着就要有念想,他撑到现在,就是为了让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子失去他最看重的权势,身份,以及性命。
可今天不同了,以后再也不同了。他的仇恨痛心入骨,是因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死了,可这竟是老天给他开的玩笑,他心心念念的兄弟还活着,他们竟然都还在。
枯木逢春叶新吐,涸鱼得水又朝暮。
虽然已是秋节,他却犹如踏进了鸿雁归来的阳春,天地间的一切都在流动,明净的月光把重重乌云刺破,天地都染上月辉,他看见那人盛满月色朝他走来,那是另一种绝色。
那是他做的梦。
而那个梦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