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澜尽处时》茱夕徒

4、相伴

　　他脸上的几条血印都恢复了。这时正一脸坏笑的望着我。活像一只猫观望着眼底的耗子。
　　“秦嬷嬷说你不在，却是来找我了。”他眼神里丝丝自喜。我看着他碧海青天般的眼睛，不自觉的跟着微微笑。只是，我有话一定要讲给他听。左右想了这几天，还是打算把心里话讲给他听。哪怕他怀疑我，开始提防我。我还是希望他能听懂我的话，希望他往后的日子能顺遂。
　　“有时候你争取都得来的，不一定就是你想要的。偏偏被塞到手里去的，也不一定就不好。我不想你被人摆布，希望你能把控住方向。做个落棋者，而不是别人手中的棋子。”
　　他听了，哈哈的笑。问说着：“你到底多大年纪？怎么开口就这么老气横秋的？我问你，你为什么不愿意我送你归家？”
　　“京城可到处藏着明枪暗箭，你过得了那关关门卡吗？”
　　“过不过得去，不试试怎的知道？”他扬扬头，说得风轻云淡。好似早就做好了准备一样。我心一惊，问道：“你可是早就知道我阿爷举荐你进京的消息了？”
　　“是的。舅舅猜出来了。偷偷派人来告诉了母亲。若不然，母亲怎肯放我走？也定不会放你走的。”
　　“原来你说的苦肉计，是演给我阿爷看的。”
　　“错，是演给我阿爷看的。若这件事从我母亲口中说出，父亲肯定担忧舅舅在利用我，必然是不肯我去趟浑水的。所以，只能见机行事。得让父亲觉得这件事，和立储有关。我才能安安稳稳的从这里脱离开啊。”
　　他的脸上突然几分悲切。这么久，他夹在两方之间，应该一样的不好过吧。
　　“我早就受够了！谁会愿意一辈子兜兜转转在这破地方？”世子几分狡黠的笑着，却说着最咬牙切齿的话。原来不光是云树，连上他，也快要被逼到绝路了。
　　“知道吗？”他深深叹口气道：“自从云树被母亲接来，我就没见她笑过。她本来娇宠惯了，不知道这玄圣宫里除了条条规矩再无别物。总是被母亲找到错处罚戒。她从一只翩翩蝴蝶变成了惊弓之鸟。我曾发誓，一定送云树回家。送她离开这里。只是，我被母亲紧紧握在手掌心里，是母亲钳制明妃的尖刀，也是控制父亲的铁链。我。。。”
　　他反过手来，握住我的手腕问道：“你生前姓甚名谁，祖籍何处？我定找到你的坟冢，为你大大的做几个道场。定助你跳脱三界，羽化登仙。”
　　“我？”我不由又要编上些谎言。“我家住祁连山北麓。也姓云名为树。家中无有儿郎，只我一个女儿。双亲早逝，孤苦伶仃。生无立足之所，死无葬身之地。游魂于阴阳之界，早不知天地变换四季更迭。一朝再化人形，实不敢奢求登仙也。”
　　“鬼娘子。既然你不想魂归故里，那就谨言慎行。万不可再像之前，大庭广众之下反驳我母亲。”
　　“是了。你放心便是。”我突然的心生怒气。
　　“我送你回去。母亲身边的女官都在我宫里。万一被她们看见，不知又生出怎样的是非来。”
　　“我父亲阿兄都在，王后能把我如何？”
　　“母亲正想着好好鞭打鞭打云御史。正愁没有鞭子使，你不会笨到亲自递上去吧？”
　　他揽起我倔强肩头，带我离开了他的明德宫。我突然想最后再看一眼他的宫殿。每每路过都规避，终于得见却是永别。我回头，眼角处闪过一抹亮色，那个很是漂亮的卓毓慌的从廊道边跑走了。
　　“你身边的司则可真是尽力。时时都要跟在你身边呢。”我指了指美人逃跑的方向。
　　“可能是母亲找我有事。她来传话，看我跟你一起就先退下了。”
　　“哦。原是如此啊。世子殿下心思缜密，手下又有得力干将。京城定是世子的囊中物无疑了。”也不知为何，这句话说得我自己都酸涩。
　　“那就借你吉言了。”他竟然微微笑。我恼他不解我意。

　　既望这天，太阳大得晃人。秦嬷嬷给我戴了件幂篱。幂篱和帏帽不同，帽檐上垂下长长的纱帘，整整能把人都罩在里边。偏偏又碰上这样热的天气。不一小会就出汗了。别人家的小娘子出门连帏帽都可不戴，可这玄圣宫的王后是个极严肃的。若不想被王后挑错，也只能乖乖的站在这长帘之后。隐隐绰绰的，看见阿爷和家里的郎君们伴着恒王走出来。我扶着秦嬷嬷上前行礼。突然发现恒王穿了衮冕。这青珠冕冠，玄色金绣衮衣，着实隆重。王后亦是穿了翟鸟袆衣走来，手扶世子面上垂泪，一步一叮咛。
　　相比于恒王后的悲戚，云老先生的和煦表情就显得有些突兀了。只是云老先生态度恭敬，说着最客气的话。
　　“恒王殿下不必再送。老臣再担受不起啊。”
　　“我儿便托付给云御史了。我是个不中用的。这一次送走世子，怕是无有再见之日了。”
　　世子别了母亲赶紧上前拜伏在父亲脚下。含泪道：“父亲千万珍重。”
　　云老先生手脚利索的搀扶起世子。含笑道：“一切都有定数。依老臣看来，恒王殿下后富无量，定能德寿永年啊。”
　　恒王听了不喜反犹，突然跪倒在地，抱起世子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前方马匹都已准备停当。可吩咐启程了。”三兄赶来叉手行礼。正好缓解了云老先生的尴尬。
　　“去吧。去吧。”恒王猛的站起身，挥了挥手，竟自的走回宫门去了。王后不便单独站于众人前，道了声‘平安’，也一转身回宫去了。
　　云老先生孤自行了大礼，转身请世子上车。
　　“我还是骑马吧。坐在车里沉闷的很 。”世子命人牵马来。大兄二兄皆紧随而去。阿爷转头向我走来，第一次单独和我说上了话。
　　“世子殿下一直与你兄妹相称。请旨送妹归京。今上念顾亲情，应准。”
　　“云树拜谢今上矜恤。与世子朝夕相处这些年。竟比亲兄还亲呢。”我这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反正也有帘子挡着。就当念戏文吧。
　　“我儿这次归京，随他谁人问，都只这样答，便对了。”老先生温和一笑，嘱咐秦嬷嬷一路上好生看顾。便去登上了前方的马车。

　　我想着云老先生的话，突然的愤闷。我刚走出一个圈又被套进了另一个圈！无处发泄，只得扯着帽子上的纱帘。
　　“好好的帽子，别弄坏了。”秦嬷嬷拿走了我手中的幂篱。我想，若是换了真的云树，她肯定不会在意的。
　　正抑郁着，三兄一下子跳了进来。
　　“我来与你同坐可好？”
　　“三郎，你不是最爱骑马的？可是那里伤到了？”秦嬷嬷忧心的抚摸着三兄的胳膊，眼里都是溺爱。
　　“小妹说世子比亲兄还亲。我和妹妹这些年的确太过疏远。怎么也要多亲熟亲熟才好。”
　　“我刚才的话三兄并不用放心上。其实是讲给父亲听的。”我心不在焉，一不小心竟把真话讲出来了。
　　“你什么时候学会讲人家爱听的话了？小时候的伶牙俐齿都跑到那里去了？”三兄拍拍我的头发，一脸的悲伤。我不自觉的躲闪，突然清醒不少，道：“小时候不懂事，口无遮拦。如今我也快二八年纪。自然轻浮不得了。”我不敢抬头，已经浑身发冷了。
　　“你还记得这个吗？你走的那天给我的。”三兄掏出一个三角模样的红色信纸，上面歪歪扭扭的些着‘快来救我’。我又是一惊，小小的云树啊。她原来也用尽了所有力气想要改变命运的。
　　“你忘了？”三兄看我的眼神越发的犀利。我的心砰砰跳得厉害。
　　“三郎，小姐大病过一场。病好后，之前的事就不大记得了。”
　　三兄根本不理秦嬷嬷的话，只是一个劲儿的盯着我看。
　　“你是怨恨我没去接你才病的吗？才把我们都忘了吗？才变成这种陌生模样了吗？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你真的是我的妹妹吗？”三兄眼睛里有泪在打转，我也快被他逼哭了。
　　“云焱！你怎么来这里了？秦嬷嬷你去找卓毓。我跟三郎有话说。”还好世子来了。我的心啊，终于得一丝喘息。秦嬷嬷巴不得赶紧走呢。几下就离开了我。
　　“三郎。你一直在怀疑什么呢？云树已经离家五年有余了。”
　　“我的妹妹，如何爱笑，爱说，贪吃的孩子。如今除了手上有个一样的疤，那里都不一样了。”
　　“所以，你怀疑我玄圣宫调换了你的妹妹？”世子冷眼相问。
　　“这世上不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的。我没什么好怀疑的。”三兄转向我行揖道：“兄长无能，救不得你。若忘就忘个干净吧。”三兄悄悄收起了手心里的红色信纸。
　　“如今，云树终得归家。看见家里种种，说不定便又想起来也未可知。”世子显然也松了口气。懒散的斜靠在凭几上。马车吱吱嘎嘎的动了起来。我支起车上的窗户，一股温暖的风穿过他的臂膀向我吹来。我装着去看窗外的风景，偷偷去看他微微闭上的眼。心也慢慢怡然起来。
　　几天行车劳顿。云老先生虽然恨不得日行千里，到底扛不住。今日只行上午，吃过午饭就歇脚了。我实在坐烦了，请秦嬷嬷跟我随处走走，不想，秦嬷嬷一口便回绝。她说她老了，要好好躺一躺。看我央求的心诚，最后松口说，可以戴着幂篱去后院走走。我便终于可以一个人出来吹吹风。这处馆驿着实不小，除去安顿马匹行李的院落，还有个带着湖水的花园。馆驿的驿长也早就清空了住客，打扫一新以迎贵客。我在园子里逛了半天不见再有人来，索性摘了厚重的帽子，想要好好闻闻这奇妙的花香。五彩的花儿上被阳光诠释出一圈圈的光晕，娇弱中带着不可亵渎的神圣。柳枝上还带着嫩绿，腼腆的展示着处子的柔媚。我闭上眼睛，抬起头想要和这花儿柳枝儿一起去接受赤日的点化。坦诚直白的光亮，散在我的肌肤上，给了我再生的温度。我伸出双手，做好了拥抱这个新世界的准备。
　　“鬼娘子！”我被这惊悚的称呼唬了一跳，猛地睁眼，才看见世子拿了食盒走了过来。
　　“刚才你没怎么吃饭。我给你弄了些点心。好歹吃两口。”
　　世子一身月白色的袍子。细长的身量，弯腰张罗着我的吃食。难道他不知道，美景下的人会更容易心动吗？尤其是周围充盈着牡丹花香的时候？我拿起一颗桂花糕咬了一口，香甜沁人。我望着他，开心的笑。是你在等我吗？是因为你在等我，所以才唤了我来吗？
　　“别傻笑了。赶紧吃，一会儿你那个三兄肯定又要来考你了。”他紧挨着我坐下来。替我拿了一个荷花酥，捧在手心准备着。
　　“我给你准备了云御史的履历。你好好看看。再过几天到了云氏老宅，说不定有人提起以前的事，你也好有所应对。”
　　我拿住他些给我的履历。点点头，眯起眼睛来小猫一样的看着他。只今时，我不要忧愁。我要好好记住，他今天的样子，他脸上的表情，他的举手投足。我好怕，我会忘记他。
　　云树的这个三兄根本不肯死心。时时拿来一些怪异玩意儿来问我喜不喜欢。我要是说不喜欢，他便幽怨的说上一句‘你小时候明明是喜欢的。’他在找他的妹妹，可是他的妹妹早就离开了，走远了，再也回不来了。但，这到底是谁的错呢？到底该怨恨谁呢？他不是不知道，妹妹不想离家的心。他也许做了很多想要接妹妹归家。但，小小的他，小小的世子，小小的云树，都改变不了什么。他们都用力了，尽力了。可是，终于他们都输了。我呢？我也一样的。我大学毕业之后，为了生存，我也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一切不出卖灵魂而能做的一切。最后，却被现实的恐怖逼迫得走投无路。只是，就这样认输了吗？真的，真的便无路可走了吗？朗朗乾坤，竟真的没有我的活路了吗？
　　我站在窗口，看夕阳余晖渐去，看点点星光亮起，看东方既白，看晨辉束束。我决定不了一天从何时开始，决定不了谁的人生从此重新来过。我只能决定自己，再不随便言败。再不轻易认输。再不率性放弃。

　　“你看。站在这里都能看见京城的影子了。害怕吗？”
　　“不怕。”
　　我们俩站在一处高塔之上。看风起云涌，看世人熙熙攘攘。他突然的问我。我想，我的回答定也给了他前进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