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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欲望链条(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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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走!!”
玛格撕心裂肺地吼叫着,她挣脱了兰晴的手,后背撞到冰冷的墙上。
她随地捡起一块破了半边的锋利砖头,面色干黄、嘴唇发青,颤声道:
“别……别过来,我是不会,不会离开这里的!”
黎沃手掌向前,作出自己“止步”的标志,再高举双手,示意并无武器。他尽量放缓了声音,温声说:
“我们不会伤害你,玛格。你现在身体状况不是很好,来我这边,没事的。”
玛格的眼睛里满是血丝,多天未洗的单薄长裙散发着恶臭,她惊恐地挥舞着砖头,一点也不让二人靠近。
兰晴收了手,她后退半步,上下当量几下面前的女人,用以往的经验稍作判断,她在黎沃耳后轻声道:
“她服了药。新药。”
——意思就是玛格正处于疯言疯语的阶段,所说什么都不能完全当真,行为也会异于常人,不使用强制性手段是无法将她制服的。
但是,“新药”则代表她所服用的东西,兰晴不算完全熟悉,药物的具体作用与更多反应都是未知。她不怎么混红灯区了,对主要为白阳富人所服务的新出药物不甚了解,也算情有可原。
黎沃点了点头,开始思量对策。但此时,玛格竟然“哇”一下,吐出一大滩黑红的血!未被消化且不能被消化的胶囊躺在血泊中间,黄色的黏液缠绕其上,棕红短发遮住半张脸,她缓缓坐了下去,身体一起一落,痛苦呼吸着,但她并没有放下手中的砖头。
黎沃见过那些胶囊——不时从白阳手中缴获的高级物资里就有,刚开始觉得没用,打算随手送给啥都想偷的鼠耳,但很快他从部下那里了解到这些“不起眼玩意儿”的真实信息,便立马就从满脑子都是钱的鼠耳手里夺走。
苍蝇呜呜扑来,四只腿落在胶囊表面,他皱眉看了兰晴一眼,紫色眼睛的高挑女人面色严肃,黎沃心里升起不详的预感。
没猜错的话,这些是白阳最新研制的催|情药剂,能承受的人体自然会给“客人”带来无限愉悦,但……不能承受的……
忽然,玛格再次吐出一口血!这次直接是鲜红无比,连一粒胶囊的影子都看不到,应该是胃又新穿了个小孔!
他手比头快,迈前一步,准备抬起玛格的脸做初步诊断,但转眼之间,刚伸出的手臂就像快被拧断似的,痛感袭来,他怨恨地回头一看,原来是兰晴神色凝重地拉过了自己,摇了摇头,示意最好不要轻易触碰玛格。
黎沃“啧”了一声,丝毫不顾兰晴的劝阻,怎么说玛格也是以前的朋友——见死不救,已是大罪,朋友有难,又岂能不顾呢?
他扯下衣角的布料,从口袋里东找找西掏掏,摸出一罐表面贴着“止疼药”标签的小瓶子,倒下两粒药片,隔着布料用手指尖碾碎,准备喂给玛格,没想到即将碰到玛格嘴唇的瞬间,那本来迷迷糊糊的女人突然一甩胳膊,将半个厚实的砖块砸中了黎沃的手。
“哐”一声,砖块摔到一旁的血泊中,不偏不倚地砸死了几只正在津津有味用餐的大眼苍蝇,虫群“嗡”一声飞起来,像一泼被溅起的黑色水花。
黎沃的手背被砸破,血珠渗了出来,但他就像缺失了痛感神经一样,继续把那药粉握在布中。
“玛格,我不会伤害你,”黎沃轻声说,“六年前那天,魏贤死了,你和宫田志都消失了,我每次出任务都偷偷找你们的线索,但始终毫无音讯,说真的,我还以为……我以为……。”
黎沃未将话说完,他浅浅叹了口气,不知该如何将“死”字以最平淡的语气说出来。
玛格抬起头,她的双眼被一层水雾蒙上了,抛去那些伤口和不良的面色,细看她的五官,其实长开之后,二十一岁的她也算是个面容姣好的女性。
黎沃还想把那些止疼药递给玛格,但是她退缩了下,粗喘了几口气,虚弱地说道:
“没必要,没……不要救我了,这样……让我这样,就好。”
黎沃看见她裸露的肩膀上有一太阳形针孔,沉思几秒,静静地问:
“你想死吗?”
玛格摇头,一撇一撇的头发结随之晃动。
“我想活,”这句话竟然如此连贯、一气呵成,玛格吞咽了下口水——动作艰难地就像在吞鱼骨似的,她说,“黎沃,其实我……”
但没等她表露想法,黎沃便一把敲晕了她,在目瞪口呆的兰晴面前,颇有领导风范地一背手,朝女人扬扬下巴,往红灯区出口拽了吧唧地一指,低声说:
“带回去。”
兰晴难以相信道:“她用了那种药,会死的……”
“不会的,”黎沃坚定地说,指了指玛格肩上的针孔,说,“看见没,人家早就注射了白阳所谓‘百毒不侵’的疫苗,死不了。况且,那种药是不适应者一吃必死,她都熬那么长时间了,死不了。”
兰晴“啊”道:“那你不让她把话说完??”
黎沃走在前面,把那碾碎的药粉再倒回瓶子里,不想浪费分毫。他撇了撇嘴,摆手道:
“这种情况,应该是难言之隐表露完,或者真情坦露到一半就歇菜了吧,先敲晕带回去再说。扭扭捏捏、弱不禁风的,真不像我认识的玛格。”
谁知道这小子又是从个深夜剧场、市集旧书上看来的。
兰晴一脸“你在说什么寄吧”的表情,但奈何黎沃人已走远,她便无可奈何地哀叹一声,打开皮箱第一层,拿出一对手套,把披风裹紧、兜帽扣上,找了个合适的角度,将不省人事的玛格搀起来,拖着她往出口处走去。
兰晴好像已经闻惯了这类人身上的气味,她并没有觉得恶心反感,而是一种莫名的疼痛与无奈于心底滋生。
这个小姑娘,怎么瘦到这种程度……她从十四岁之后,便一直在做这种工作吗?
如果是这样,那可真是……
兰晴望见走在前边的黎沃,他正低着头,双手插兜,踢着一块咕噜滚动的石子,不知何时点燃的烟草卷夹在唇间,烟雾攀上他的侧脸,爬在炎热的空气中,附着在红灯区小巷那坑坑洼洼的墙壁上。
黎沃他,又是怎样的心情呢?兰晴想。
…………
“哈?怎么说我都是最合适的人选吧,”黎沃与兰晴狡辩道,他拍拍自己的胸脯,不知哪里来的自信,他说,“我以前可是她的老大,老大哎老大,你听不听得懂老大是什么意思?”
兰晴压根就不想搭理他,她在一大圈哐啷哐啷的钥匙里翻来捡去,想找到那枚能开审讯室门的钥匙。
黎沃嗡嗡不断,眼看兰晴好不容易找出来了,立马伸手去抢,却被这个早就有提防心理的女人狠狠敲了下手腕麻筋,疼得他“嗷”一声叫出来。
兰晴怒骂一声:“臭小子,就是你这种烂仔个性,一辈子都别想追到那谁。”
“那谁”的字眼突然蹦了出来,把毫无防备的黎沃砸了个眼冒金星——兰晴知道自己对乔霖的心思,现在拿他作话题攻击我,这算什么?!
然而没用的黎沃偏偏就吃这一套。他一想到乔霖要“政治联姻”之事,又气不打一处来,干脆忘了兰晴骂自己“烂仔”,直接脸红脖子粗道:
“好端端的,提他干屁?!”
他拦在兰晴面前,说:“我去问玛格,她跟我更熟一些,我可以问出些什么的。”
兰晴白了他一眼,把这名高大的男人推开,无奈道:“你他妈懂什么,这孩子现在最不想见的就是你——从事了那种难以启齿的职业,见到往日的熟人,你让她怎么全心全意地开口。”
黎沃不满说:“那你觉得你就挺有能耐喽。切。”
“黎沃,你那种拽了吧唧的个性到底是跟谁学的,越大越没个样子,”兰晴扶额,将钥匙插进锁孔里,别过头说,“我是过来人,明白那姑娘的痛苦,她经历的,说不定我也有经历。你就先一边凉快去吧,好不?”
“可是……”
黎沃还要反驳,只听后方传来拐杖敲地声,“咚咚”、“咚咚”,声音平稳而规律。
——是萨福。
他依旧撑着那万年不变、毫发无伤的铁拐杖,两支机械腿细瘦却结实,表面反射出亮眼的金属光泽。这名年过花甲的老人,早已苍颜白发,自从费米离世之后,他平日里松树般的腰板弯了下去;几场有胜有负的大战过后,他虽配上了更高性能的机械腿,但身体机能也逐渐衰退,偶尔也无法控制行走了。
现在的萨福,再也不能上前线带队,哪怕在战争后方作战略指导,也算是个极其困难的工作——因为临时根据地随时都可能变化,他这一副身躯,根本不可能及时逃离白阳的突击。
“首领。”
“老师。”
兰晴和黎沃双双颔首,异口同声道。
“我来吧,我去问。”萨福说。
兰晴难堪道:“等下,首领……这个姑娘的情况,怎么说,就不是……”
黎沃见兰晴欲言又止,便接嘴道:“是啊老师,玛格她不是厉害的人,不用您出马,我来就可以了,您歇着呗。顺带一提,我可是她以前的老大,没问题的啦。”
萨福摇头,脸上的皱纹像沟渠一样蜿蜒密布,对兰晴和黎沃笑道:
“让我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吧。你们辛苦了。”
两人哑口无声,过了半晌,兰晴为萨福拧动了钥匙,黎沃帮忙推开了门。
关门前,他们看见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的玛格抱膝缩在墙角,她惊恐不安地看着萨福,桌上未动的饭菜冷却许久,床铺也没有睡过的痕迹。
黎沃和兰晴心照不宣地在外等候,审讯室隔音效果很好,走廊内一片静默,橙黄的灯光拖着二人的影子。没有人谈论有关萨福的任何事物,他们只是静静地,在外等候而已。
没过多久,门开了,二人立马转过头去,萨福面色不改地走出来,他们看见玛格已经躺床上蜷缩着休息了,她把被子裹得很紧,明明是炎热的热季。
萨福带他们去到会议室,顺便联系了还在街上溜达、低头捡钱的鼠耳,那家伙一听是萨福来电,立马换了副声线,正儿八经地表示道火速赶来、保证完成任务。
革命派首领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或许他天生就很懂得与他人交流,玛格告诉了萨福她表示遇到了待她不好的客人,身上受了点伤,钱也被骗走了,店里的老板也把她踢出来,她现在处于流浪当中——黎沃看见兰晴攥紧了拳头,红色的尖指甲掐入肉里,她的面色冷了下去。
黎沃对这种职业谈不上厌恶,也说不上什么“义愤填膺”,他对兰晴以往的经历一知半解,但他没有忘记第一次见兰晴时她痛苦的样子。如今再是好友玛格,黎沃心中如同浑浊的湖水,无法掀起猛烈的波澜,只有灰色的、一望无际的悲伤和无奈。甚至偶尔,他还冲动地萌生过想去“拯救”她们的念头——但却不知从何下手,也深知,自己是无法“拯救”她们的。
——走上这条路的人,过得是怎样的人生呢?她们跟我,又会产生怎样的交集呢?
二十岁的黎沃察觉到了复杂的人性,他像一个活页本,随着年纪的增大和阅历的增多,各种颜色、各种图案的纸张装填进去,让他不再“单薄”。
然而,萨福接下来告诉自己的事情,没给黎沃多思考以上问题的机会。
玛格称,她虽是表面进行“主客交易”,但是这些交易的背后,却有无数链条引向了白阳里城,其中,交易成功次数最多的前一百人,能获得进入白阳里城的资格。
进入白阳里城后的第一项荣誉,就是能够参与乔氏家族的“政治联姻”舞会,舞会上的最优者能成为乔霖的夫人,其他落败的,也能混个一席之地,得到分配的工作。
玛格没想争夺乔霖少爷的妻子,她对萨福说,我只想在白阳城里工作。
萨福追问了原因,但玛格不说,他询问了舞会的具体细节,玛格也说不是很清楚;谈到那些钢索般紧紧抓着红灯区与白阳里城的欲望链条,玛格更加闭口不提,她只说自己累了,想回床上休息——以上这种情况,萨福知道,要是强逼,更问不来什么了。
黎沃眉毛紧蹙,他摸着下巴,那儿几天没剃的胡茬有点刺手,他仔细琢磨着萨福转述的话,感到十分不适。
一来他对红灯区发展至今的庞大“产业”有些震惊,二来更加关注那字字戳心的“政治联姻”。
他看了看神色略有愤怒的兰晴,看了看一筹莫展、还在思索对策的萨福,只听气喘吁吁的鼠耳“砰”一声开门进来,而因为现场冷却的气氛不敢上前,黎沃“啧”了一声,站起来,双手背后,对萨福严肃地说:
“这件事情,交给我来处理吧。”
众人将目光投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