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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实验室的真相(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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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不好?”萨福将那盘面包往前推了推,疑问道,“怎么没有食欲?”
黎沃没理,他用筷子扒拉两下盘中沙拉,笑道:“哪里。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啊。”
他闷头喝了一大口柠檬水,又百无聊赖、满脸愁容地扒拉着盘里已经软软烂烂的沙拉。
萨福察觉他有心事,便换了个话题:
“乔霖呢?他怎么不出来?”
——老师不愧是老师,语出惊人,刚出门就往枪口上撞。
黎沃更愁了。他下午跟乔霖“玩”得好好的,没想到外边庞强一阵疯狂敲门,差点把他吓到终身萎缩,庞强告诉他首领有令,要“请他喝下午茶”。
在革命派里,“请喝下午茶”可不是一件美事儿,这意味着最高级别的任务将要下达,难度比普通任务高出不少,危机与风险并存。部分时候,领命赴任者甚至有去无回、死无全尸。
估计这顿临行前的下午茶,可能是“最后的饱饭”了。
但令黎沃发愁的不是这个,而是乔霖——抛开下午被打断的缱绻不说,他要是过去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与乔霖相会;而且……自己已经失去了双眼,任务难度又高,到时候摸爬滚打回来,也不知自己身上破破烂烂成什么样子。他可不想听乔霖哎哎哟哟地叫唤,不想让乔霖对自己有半点心疼和同情的情绪。
男人嘛,总归要点面子。
黎沃不动声色的想。
“他可能在睡觉吧……”黎沃漫不经心地说。
“睡到傍晚?”萨福应声道,他搅动着冒出热气的红茶,笑道,“……算了,让他睡吧,白阳人通常睡眠不好。毕竟后面也要出任务了。”
“嗯……嗯?什么?睡眠不好我认同,他出什么任务?”黎沃放下了叉子,神色一下紧张起来,他焦急道,“‘牧夫’调查又有新进展了吗?还是四维控三维的实验已经能做了?”
“放松点,小伙子,”萨福说,那缕白雾轻飘飘地缠上他的胡须,再爬上他烙有老人斑的脸颊,“这次他跟你一起。”
萨福将用作搅拌的银勺搁到一旁,捡起两颗方糖,这两颗方糖表面有着金属光泽,可本身却特别脆弱,轻轻一捏,就被摁成了粉末。萨福将其洒进红茶杯里;白花花的粉末很快就消融了,深红色液体冒出一个又一个沸腾的泡泡,仔细看还有微弱的电火花闪过。萨福说:“白阳医院那边有消息,说芬琦招了——”
黎沃插嘴道:“招了?她不是已经被突破什么痛苦线了吗?她还有藏着没说的?”
“听我讲,”萨福敲了敲桌子,不满意黎沃插口的表现,他沉声说,“一个从外界进来的‘使者’,拥有操纵巴底律世界的能力,她绝不止只有‘痛苦线’这一张底牌这么简单。你记得六年前的生物实验吧?根据白阳那边公开的情报,你不觉得疑点很多吗?”
萨福慈祥地弯起嘴角,像戴了一副打磨良好的面具,他用那枚小勺,轻轻敲了敲杯壁,只见棕红色液体开始旋转,旋涡尽头折射出变幻的光线,光线在空中拐弯,散射后投在木桌上,形成了一面屏幕。
那面屏幕上显示着一间病房内,芬琦与乔多全的对话。
萨福掰弯银勺的头,视频开启了倍速模式,他调大了音量,以便黎沃能听见:
“芬琦今天见到了乔多全,告诉他边缘城与白阳城交界处,有名姓冯的男人,掌握着六年前实验室的全部真相。白阳尝试派侦查机器人前往,却发现那地信号非常奇怪,完全不在白阳所控的范围内。那个姑娘后来补充了一句,巴底律世界上只有两个人能前往——”
“我,和乔霖。”黎沃仔细聆听着二人的对话。他能想象得出来,此时芬琦浑身上下缠着绷带,从缝隙里露出来的肉呈粉红色,那是刚长出来的;她应该在白阳的医疗技术下恢复得很好,过不了多久……就能痊愈了吧。
萨福静静看向黎沃,给出了沉默的肯定句。
黎沃习惯性地去搓胸口前的琥珀吊坠,但他摸了个空,这才记起来那小玩意儿早就支离破碎了。他自在地摁着指甲。
——他知道自己已经被外面的人盯上了,从数十年前禁书中记载的“黎明的沃土”开始,他就早已身陷囹圄。通过指纹就可开启光剑、打开白阳之锁、关闭网络一……他遇见过太多的危机、死路,但每一次,都能“绝处逢生”、“逆转乾坤”。
黎沃从不相信自己拥有最为崇高的幸运,到不如说,自己一生的运气都用来遇见乔霖了。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身上存在着太多无法解释的疑点;所以,让他接触第一手真相、步入危机,也情有可原。
目前里外连通道路已被封住,外面的讯息进不来,里面的情报出不去;倒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先把身边可控的真相收割干净——黎沃了解人心,他知道芬琦不会再对自己说谎了。
不过……六年前的真相……他真的能全盘接受吗?
黎沃继续摁着指甲,他心里涌起一股复杂又甜蜜的情愫。
自己已经在尸山血海中游荡了六年,好不容易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只要乔霖还在,他们还可依赖、信任彼此,还有什么不敢接受的呢?
就像寒冷的冬夜里,有人在大雪中为你撑起了一把伞,哪怕自己手冻僵了,也有人告诉你:
“没关系,我还在你身边,我还可以帮你撑着伞。”
有什么是不能面对的呢?
黎沃找到吸管,用牙齿咬住碾磨几下,狠狠吸了一大口。冰柠檬水的冷直窜胃部,刺激得他哆嗦了一下。
他突然对萨福说:
“为什么是乔霖?”
萨福停顿了一下,他原以为黎沃第一个问出来的是:“为什么是我和乔霖”,或者是“为什么是我”;但没想到是“为什么是乔霖”。
黎沃说:“实验室的事儿,跟他有关吗?所克隆生物体,没有白阳人吧。乔霖在这件事中,只是一枚被利用的棋子,他调试、创造、克隆、研究,唯一影响变动的释放行为也被白阳军官截断,那些被意外释放出来的怪物,跟他没关。他没必要跟我过去。”
萨福说:“我知道你的意思,黎沃。那你站在乔霖的角度上考虑了吗?我早就教过你要将心比心,你一个人过去,乔霖什么想法?先不提他担不担心你,其次你认为他对六年前的实验室真相,难道是个无所谓的态度吗?如果你是乔霖,你怎么想。”
办公室里灯光橙黄,红茶的雾气依旧不减,蓝莓果酱开了盖,安静地坐在桌上,面包被烘烤得过了头,显得有些焦黑。黎沃听见落地钟在滴滴答答地走,那声音仿佛跟自己的心跳重合了。
他轻轻抚上自己空空如也的双眼。他无法离开乔霖独自一人去执行高危任务,乔霖也无法容忍自己独自一人去执行高危任务。但更为重要的是,乔霖也应该知道实验室的真相——
他们是平等的、坦诚的、自由的。
而且,他知道乔霖撑伞的手也冻僵了。
…………
白阳城内,乔霖正擦拭着一把灰钢剑,剑刃散发着莹莹白光,只要改变握力和砍刺姿势,就能使白光粒子发生变化,形成刃口、长短、身形不一的剑。
没有记忆脑的控制,他还是无法使长剑随机变幻成想要的武器,但经过一个月的钻研,也算对其进行了初步改造,能称手不少了。
他想起晚饭后黎沃对自己说的话,明天将要前往交界处C区——白阳研究员冯勒的住处,在那里就能找到实验室的真相。
乔霖将擦拭布折叠好,规整地放进抽屉里,他捧起那把灰钢剑,月光安静地倾泻在剑身上,冷峻的锋芒折射与他的侧脸,为这副不苟言笑的面孔平添了几分严肃、冷酷。
他不是没看过芬琦与父亲的交谈视频,根据大脑和心跳电波图,测谎仪没有将少女所说识别为“谎言”;先不提这是不是阴谋作祟,首先,一个埋葬了六年的真相,被世界知晓后,会对其造成多大影响呢?不……不说被世界知道了,黎沃知道的那一瞬间,他会做出什么反应呢?
他……能接受一切吗?之后他又会怎么做?如果六年前让黎沃家庭破碎的罪魁祸首,是一支隐匿嗜血的白阳高层,是乔氏先祖沿袭下来不可告人的习俗……黎沃他,又会怎么办呢?
乔霖前前后后思考了很多,不禁感到心烦意乱,他小心地把灰钢剑放回剑鞘内,走到阳台,趴到栏杆上,凝望着那轮蓝色的、沉默的月亮。
今晚他没在边缘城住,因为要回白阳城收拾东西,准备明天出发的任务——黎沃像个小孩儿一样,抱住自己的腰死活不撒手,假哭得一点眼泪都没有,声音又大,吵得他脑袋嗡嗡疼。他还记得自己艰难迈着双腿走出革命派大门,死皮赖脸的黎沃在后面被拖行了一路时,众人看他们那匪夷所思的目光。
热寒之交的夜风徐徐吹来,轻轻扫过乔霖的指尖。时间缓缓往前流淌,他想起那个脸红心跳的下午,二人交缠的喘息、黏腻的双手、融合的情愫……他感到耳根发烫,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嘴角已经翘了起来。
乔霖明白了,他感到心烦意乱的原因不是担心黎沃能否接受真相,而是担心知道了真相的黎沃,还能不能伴于自己身边,还能不能维持这段关系。
他扶着栏杆,慢慢俯下身去,将下巴贴到手臂上,长腿后迈、腰腹拉长,伸了个漫长的懒腰,他听见身上关节嘎嘎啦啦的响声。
——算了,他不要我,我也不能强求。说不定我还能找到比他更好的。
乔霖放松了心情,漫无边际地想——哪怕他心里已经做出了“死缠烂打”的打算。
没有记忆脑,乔霖只能靠着单薄的记忆,回想“冯勒”是何等人物。
他只记得这是个退休的白阳研究员,什么时候退休来着……啊,就是六年前、实验室异变发生之后。
修死后柯西入狱,实验室被封起,乔多全为了封闭消息,在白阳生物研究院内裁员不少,听起来这些人之后就成了无依无靠的“无业游民”了;然而非也,没了研究工作的人员,其实过得比一般白阳人还滋润:乔多全拨给他们白阳城内顶配的套房,让他们享受白阳艺术的熏陶,过着不愁吃穿、自由自在的生活。
那里的人,通过静心草等多种药剂的注射,将每日的“喜悦指数”、“和谐指数”都拔升到了99%,成为了白阳城内同各大贵族一样的“幸福人类”。
陶醉在这突如其来的“类贵族生活”中,谁还有心思纠结那莫名其妙的实验室异变呢?那些纠纷、那些痛苦、那些荒诞,跟他们有任何关系吗?没有人愿意逃离世外桃源。
战争来临后,他们被保护得很好,在白阳内城没有受到一点儿伤害;战争结束后,乔多全又为他们拨去了“交界处C区”的别墅,邀请老研究员入住——
冯勒就是其中之一。
乔霖回忆起他的档案:冯勒,56岁,不爱说话,平时阴阴沉沉的;他退休前一直在药物所内研究,没有参加过“人类替换计划”;他所做的工作,不过是调配最适合人体情绪稳定的药剂,只不过大半辈子没有进展,植物所的人又抢先一步培育出了“静心草”,这才趁着这次“异变期退休福利”,递交了辞职书。
他调查了冯勒这人退休后的记录,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但是,自从搬到交界处C区后,他拥有了更加独立的生活,便变得不经常与他人往来了。周围作为监控者的居民觉得是老人家性格孤僻、又是更年期,就渐渐习以为常了。
——看来群众们都不知道冯勒的家“只出不进”,他那里设置了类似“牧夫”外的“黑洞”,不过这次的“黑洞”,可能看起来更加真实、更加现实化。
乔霖深呼吸了一次,直起身体,他感到久未舒展的经脉变得柔软,肩膀和后腰都放松了不少。从一年前他就没有服用静心草了,这一年了,他情绪多变,心中经常产生复杂的、不可名状的感情,有些令自己痛苦,有些令自己喜悦,但无论哪一种,他都全盘接受,并不排斥。
“因为我们是人啊!”
黎沃多年前说的这一句话,像是深深烙印在了自己心底,无论何时何地都挥之不去,如同滚烫的灰钢水铸成坚硬的心脏,牢牢地储存了这些名为“人”的情绪。
明明应该感觉到紧张才对。
乔霖想。重大任务出发之前,正常人不应该都有点紧张吗?可自从想到黎沃那副搞笑的样子,他就紧张不起来了,反倒是……有点不合时宜的期待。
这是两人第一次敞开心扉后的共同任务。
他觉得没什么好害怕的了。
乔霖静静凝视着那轮蓝色的、沉默的月亮,看着白色的、喧哗的浮云飘了过来,在晚风中轻盈摇曳。
——明天,该是个好天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