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欢十二夜》祖国的小兔叽

1、人油灯

　　张笠泽推门的时候，她看见柯东灵正在翻那只木箱。
　　那种木箱是学校上个世纪里用来存放去世教职工的旧物的箱子，都是家属挑挑拣拣送给学校的记忆，没什么值钱的玩意儿。
　　但是新时代最喜欢这种对于他们来说很“新奇”的事物——
　　几张民国时期的钞票，上面印着带“萬”的面额，看着阔气，实则购买力可能就是一个鸡蛋的分量；
　　一些学校建国前的章，看不清印迹了，看来这老师生前还是个体面人；
　　几块泛黄的长条的白布，不知道是用来自己裹脚的还是给长工包头的；
　　甚至还有铺满箱底的粮票米票肉票。不过这些教职工多半是建国前就已经逝世的了，这可能是这位老师的后人放进去的废品。
　　看着都无甚稀奇的。
　　但这些内容正是她们在视频网站里制胜的法宝。
　　张笠泽手里拿着相机，尽职地对着这些东西拍摄，动作难得的显出几分顺从。
　　直到柯东灵从里面拿出一盏旧时的油灯。
　　油灯瞧着也并无异样，只是有点过分精致了，细细雕刻的底座和灯罩，揭开灯罩后凝练如脂的灯油，看着与这个破败的学校格格不入。
　　张笠泽看见那一向和气的柯姐瞬间就拧紧了眉头。
　　“人油灯？怎么现在还有这种东西存在？！”柯东灵变了脸色。
　　张笠泽手上一抖，镜头也跟着模糊了一瞬。

　　——后期要把这一段剪掉。
　　张笠泽第一想法就是这个。

　　她知道柯姐为什么愤怒，因为学校信誓旦旦地说明过，全校的人油灯都在上世纪末就全部销毁了，“上世纪的余孽和仇恨不该带到新世纪来。”这是老校长的原话。
　　在建国前，人油灯在这个落后的乡镇其实并不少见。
　　而且最让张笠泽头痛的是，这种东西就是他们张家首先制造出来的，还把制造方法传给了村民。
　　——说是在鬼节用这种灯油照明可以让先祖有小鬼护送，后人得天道荫蔽。
　　村民们普遍都是用的那种无人认领的荒尸煮的灯油，既不犯法也不违背道德——不违背他们被圈养的道德。当然，村民们还有没有别的什么突发奇想的改进之法张家就不得而知了，无数看不见的罪孽就这样埋进了泥土深处。
　　但是这种封建迷信的东西早在七十年代就已经被破除，当年那是砸得叫一个轰轰烈烈。
　　而剩余的一点残余，也早就随着当年那批年代之人的死亡而被追回焚毁了，九十年代后老校长上任后更是致力于破除封建迷信，在整个村庄都在宣传科学，现在再去那些村里，还人油灯，猪油灯都不会有了。
　　可是如今，这种罪孽之物竟然出现在了学校，在这所新生的村民们最为信奉崇拜的科学之地。恶鼠在猫之国里躲藏了这许多年，怎么瞧都是面上无光。

　　“柯姐，这东西快扔了吧。”
　　这种东西要是真的拍摄出来到网上恐怕会引起争端，可这人油灯归根究底还是自家事，关起门来处理掉就好了，外人看到这东西，恐怕会不明就里将矛头对准学校。
　　“扔了？这么大个事你告诉我私自隐瞒就完了？”柯东灵盯着她，“我们做视频的初心难道不就是挖掘当地文化么，可不兴报喜不报忧。”
　　张笠泽觉得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现在他们要拍视频传到网上给广大网友传播他们的独特的地域文化，再放这些耗子屎，会挑起没有必要的矛盾。
　　毕竟这些箱子很早之前就封锁了，也许是之前大清查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呢？
　　“你是忘了人油灯是怎么做的了吗？”柯东灵眼里有火。
　　张笠泽当然记得。
　　如今张家这些玄门的事物都一应交给她管理了，这些灰色产物她可最是清楚。
　　将尸体都清洗干净，往口腹内灌入香料，像腌肉一样处理着这些过期的罪恶证明。再架上好大一口锅啊，熬油。那些死掉的人们一辈子都没见过有这么多的油，多到可以填满那口烧水的大锅。
　　“这件事必须曝光，要让这些残留的罪孽都暴露出来接受大众的批判！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必须居安思危！”柯东灵把人油灯丢到一边，继续在箱子内找了起来，只是动作明显快了很多，表情也不复从前的轻松。
　　本来她还想打听一下这口箱子的主人，慢慢查，继续她的细水长流的工作，可现在看来，不下一剂猛料，这些学生怕都是要成了那只吃猫粮不吃老鼠的宠物了！
　　“为什么非要翻旧账呢？只是无心之失……”旁边有个协从拍摄的学生忍不住插嘴。
　　照她看，曝光这个给自己抹黑完全是多此一举，不但不能吸粉反而还有翻车的风险。
　　而且她觉得农民也挺无辜的，农村的思想观念，由于信息的闭塞，其实是和外界有很大偏差的，在他们眼里看来只是“无心之举”，“约定俗成”的寻常物件，在外界看来可能就成了“罪孽深重”、“万劫不复”。
　　柯老师就是太较真了……
　　柯东灵冷眼看她。
　　那学生噤若寒蝉。
　　人总是这样，当其置身事外的时候总是不吝指点江山，而如果自己也牵涉其中了，念着点自己付出过的旧情，便总会有一点点犹犹豫豫，战战兢兢，顾左右而言他。
　　这是“翻旧账”的事么？这是曝不曝光的事么？
　　人油灯！这么灭绝人性的行径，就因为消耗了一些时间就要去忘记，就成了无足轻重的小事？
　　当原则性错误被淡化成一点眼前的鼠目寸光的私心，他们这个公众号也迟早要完了。
　　“当你看到了一只蟑螂，这间房间就已经被蟑螂占领了你不知道？谁知道这些人私底下到底还藏着多少人油灯？这么大的事情能这样轻轻放下？”柯东灵沉声道。
　　“但是人油灯自古也不是就这一盏啊，再有别的都一起扔了也没什么吧……况且村民们从来都是跟着张家走的，这说起来还是张家的错……”张笠泽叹息。
　　“就是，照我看，这个东西还挺好看的，我们文艺晚会正愁没有什么创新，就可以从这里下功夫啊。观众反正又不知道这是人油灯，我们干嘛老抓住过去的错误不放？更何况人油灯又如何，有没有伤天害理。”旁边有个女生趁机火上浇油，张笠泽一看，正是之前帮着管理后勤的那位，明明是自愿贡献劳力，现在不要她帮忙了她还自觉是被柯东灵抢了位置。
　　然而柯东灵可是学校特聘的老师，二人之别简直是蜉蝣之于大树。
　　柯东灵理都没理她，直直望着张笠泽。
　　“从来如此。便对么？”柯东灵面无表情。
　　张笠泽闭上了嘴。
　　她琢磨着这句话，不再开口相劝了，相机还是默默开着按从前的路径追随着那口箱子。
　　柯东灵查找了一番，确认箱内没有其他的违禁品，于是拍拍手上的灰站起来：“我们的原则就是要忠实地把见闻传递给观众，是好是坏要交给群众来检验。真理是永远经得住检验的。学校里还藏着这些耗子，不把他们揪出来，而是仗着‘科学’的名号将脏污藏于阳光下的阴影之处，那我们的所谓‘真实’，所谓‘检验’，还有意义么？如果我们今天不做个表率把这件事肃清，那些私藏的其他人看到我们明明占理反而要如履薄冰的样子，将来还不知道有多少鬼敢在太阳底下游荡！”
　　“正好学校文艺晚会还缺一个反思过去的节目，这盏灯就应该在那个时候接受所有人的审判。”柯东灵给出了最后的判决。
　　从该不该存在，到该不该参拜，某些学生的这种“中庸”之道，被一些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心之辈偷换了概念，看着像是平和友好的体现，实际却是推一步走一步的傀儡，没有外界强力的压力，以后终究会成了人人揉捏的烂包子。

　　张笠泽看着柯东灵走了，也神思不属地跟过去。
　　柯东灵皱眉，张笠泽是个很有灵气的孩子，今天却一直不在状态。
　　“柯姐，这件事早就过去了，也与我们无关，我们也没有能力做更多了。”
　　张笠泽似要再劝，眉眼低垂着看不清神色。
　　“你以为我们频道为什么有这么多人关注？是因为那些箱子里几样毫无稀奇的旧物吗？”
　　张笠泽想了想，发现历来点击率最高的都不是像今天这样的视频，而是那些他们团队的日常。只是那些不只是吸引观众关注的引子吗，柯姐之前不是也说过，光靠拍摄日常而没有真材实料，这个号也活不长的。
　　所以……
　　柯东灵拍拍她这个得意弟子的肩膀：“笠泽，如果你还在坚持你从前的那个梦想，就需得记住两位民国豪杰的话。”
　　“无穷的远方，有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
　　“我们种花家的小兔子们，像孩童一样过着心灵的生活，而这，才是我们永葆青春的根本力量。”

作者有话说

　　现在的处理真的气死我了，我可不信资本就真的是无可战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