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夏已遥》翊斐

1、肆夏已遥

　　年少轻狂的我们肆意奔驰在料峭的寒风中，直至脸颊被风刮得生疼，尚觉意犹未尽。
　　很多年后，蓦然回首时才懂得：那时的我们在一种隐隐约约的苍凉预感下不顾一切地攥紧青春的尾巴，害怕一松手就是沧海桑田，光阴如梭。
　　——题记
　　一
　　九月的盛夏酷热难当，没有一丝清风的闷热城市，仿若氧气也沉淀为二氧化碳，窒息且沉重。
　　一年一班
　　铜质门牌上的字迹已有些许斑驳，看得出有了些年头。
　　四十多个新生烦躁地坐在闷热的教室里不停地用崭新的书本扇着风，额上的汗珠滑入鬓角，黏湿难受。
　　“同学们，虽然各位并没能进入优秀的高中，但是大家一定不要放弃！要相信自己都是有实力的，要相信日高高中也一定会培养出毫不逊色的人才……”三十多岁的班主任老师正在台上热情洋溢地滔滔不绝。
　　下面的学生们却一个个萎靡不振，有气无力地趴坐在课桌上。也难怪，骄阳似火的日子任谁也难以提起精神。一片惨淡景象中唯有靠窗有一人始终坐姿笔挺，神情看似认真，可她微扬的下颚中透露着隐隐的不屑一顾。
　　她和他们不同，她不该被困于这种三流学校，她本该在重点高中继续她的优等生之路，却因为那次中考时飞来横祸的右手骨折而严重失分。
　　日高高中，连名字也直白低俗，毫无品味的三流学校！
　　看着吧，三年后我一定会离开这里，修正我本应出彩的人生！
　　暗暗地握紧了拳头，她漂亮的脸焕发出了飞扬的神采，黑色的眸子熠熠生辉，似乎连烦人的蚊虫也感受到了她的与众不同不再纷飞在她周围。
　　毒辣的阳光也因为她傲然的笑容而变得明媚，整个夏天便因她自信的浅笑而生动起来，成为了某些人记忆中不曾褪色的青色蔷薇。
　　仅仅用了一周的时间，她便证明了自己的出色，摸底考试的排名她理所当然地成功折桂，第二名距她整整74分！
　　一时间整个学校的师生都知道，他们这个垃圾学校来了一个天才新生——夏若瑶！
　　“你看是那个夏若瑶诶！听说她在市里的文言文竞赛中得了第二哦！”
　　“是啊、是啊，我也听说了，听说第一名只比她多答对了一道题呢！”
　　“唉～这就叫作差距啊，明明都是人，可是也分三六九等的！就像我们这种学校也可以飞出凤凰来。这种事情没法比……”
　　叽叽喳喳的细碎声响三五不时地响起，谈论着的学生们皆以一种憧憬也自卑着的口吻谈论着她。
　　而身为当事人的她只是浅笑着言谢了老师给予的道贺，平静淡定的神情看不出任何的雀跃。只有课桌上的习题集静静地翻过一页又一页……

　　二
　　“夏若瑶啊，你看二工大怎么样？他们可是很有意向招收你呢，只要你能通过他们的内部考核，就可以……”班主任殷勤地拿着几份资料为她的得意门生介绍起来，口吻里的荣耀似乎是她本人被名牌大学看中了一样。
　　“虽然很失礼，但是我的目标是交大，所以还是拜托老师替我婉拒。”微微颔首，少女坚定的回绝叫人难以相信。
　　“再想想吧！老师知道你非常优秀，但是……”急着想提高升学率的老师不由再次力劝。
　　“多谢好意，但是我不会失败的。”不容对方再度展开话题，她有礼却也强硬地拒绝，唇角27度的笑容彰显的是她一贯的骄傲。
　　转身渐行渐远，留下一个挺拔的背影。
　　不过是个毫不起眼的高中，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想些什么？建校30年来你们出过几个一本？
　　而我从来都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三
　　某个忙碌而平凡的午间，简陋的教舍中还依稀弥漫着饭菜的香味，而他们却早已投身题海，筹划着一年后的高考。
　　“若瑶，明天是你生日诶！打算怎么庆祝？”桐卿趴在桌上笑嘻嘻地询问正在复习的若瑶。
　　这个干净而聪颖的女孩子是夏若瑶在这个学校里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没什么打算，快要高考了，我想多复习些。”笔锋一转，解析几何的最后一笔便跃然纸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毫无修改的痕迹，一看便知是一气呵成。
　　“我说若瑶，你有没有发现那个许铭杰一直在看你啊？你说他是不是喜欢你？”桐卿晃着两条腿，圆圆的杏眼黠猝地眯起。
　　笑而不语，她墨玉中闪过一丝不以为意：不过是十多岁的孩子，懂什么是爱？这种青涩而幼稚的喜欢能坚持多久？总是坚持下来，又有什么物质前提？
　　生活并不是只有浪漫就可以维持的。
　　她自知不是什么天真幻想的孩子，现实这种东西从来都无从逃避。
　　面包和爱情并非相互对立，而是相辅相成的，没有未来的爱情如何能长久？

　　四
　　冬至——农历二十四节气之一，昼短夜长、阴冷湿寒。
　　18年前的东至，这个江南水乡下着前所未见的大雪，天寒地冻，而她便是出生在那样一个飘着鹅毛大雪的冬日。才睁眼，便见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和病房相似的纯粹。

　　这一年的冬至依旧很冷，长长的绒毛围巾和手套裹住她微薄的温暖。她推开熟悉的门，却不知将会发生什么。
　　静静的教室，玻璃因室内外的冷暖差异而蒙上一层浓浓的雾气，看不分明。
　　她走到自己的位置，放下书包，却在灰白色的课桌内发现了一抹春意盎然的绿色。
　　掌心的抹茶慕斯，是她偏爱的口味，可是她却不记得有告诉过谁。
　　在那清新的奶绿色的慕斯上是精致的裱花：give me a chance.
　　“生日快乐，还有我、我喜欢你！”不知何时走到她面前的少年脸颊通红，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闪着光彩。
　　这一刻，她的眼神暗了下来，因为她不知道该摆出一副怎样的面孔，去回绝一份她无法接受的喜欢。
　　是的，她用“喜欢”这个词来形容，因为年少而盲目的好感就如同清晨的露水，转眼无踪。
　　在许铭杰已经默默地数了210下或是230下心跳后，他终于听到了她的声音：“抱歉，我无法答应。”
　　寥寥数字她说得轻巧，却几乎冻结了他的呼吸。
　　于是他只能不知所措的僵滞在原地看着她走来，将包装精美的蛋糕放入自己的掌心，慕斯微乎其微的重量此刻却几乎让他难以掌握，险些跌落下来，绽开一地狼藉。
　　而对方却只是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里，似是为了顾惜他的体面，留他一人静静拥抱伤痛。

　　五
　　六月时节，阳光不骄不躁，季风不疾不缓，纤尘不染的栀子在枝梢抖落着美丽与清香。
　　明媚的天气令人不由自已地微笑起来，为眼前的纯净天空，也为方才结束了的疲惫高考，更为了即将开始的大学生涯。
　　最后一次的返校结束，即将分别的昔日同窗们正依依不舍地交换着纪念用的手信和相片，一派惜别的感伤。
　　“我在车站等你。”身边的桐卿拍拍她的肩膀，一脸理解实则戏虐地笑容先行一步。
　　待桐卿走远后，身着条纹衬衫的许铭杰向她走来。
　　“虽然知道结果，不过还是想要再一次尝试。”眼前的少年轮廓日益清晰，洗练的线条透着成熟的气息，已可隐约窥见日后的痕迹。
　　他认真地注视着若瑶深褐色的双眼，字句坚决，吐气绵长，以至于她能长久地感受到鼓膜的震动。
　　“我们交往吧，若瑶。”
　　这是坚持了第六次的告白，他说得动情，“若瑶”二字方一出口便觉有浓浓的情愫暗含其中。
　　纵使如此，对面的她却只是倔犟地抿紧了双唇，不置一词。
　　大片大片的沉默在两人间蔓延，仿佛是为了填补他们之间的空白距离似的不遗余力。
　　正当她无言之际，向来执着的那人却忽然笑了起来，那是洁白整齐的牙齿也掩饰不住的黯淡：“不用感到困扰，我只是想这么告诉你而已，不必勉强自己的……那么祝贺你梦想成真。再见了……”
　　他说完，便仓皇逃离，满眼的不舍。
　　这一次是他先转身，第一次留给夏若瑶一个逐渐模糊的素色背影，任其在漫长的回忆中慢慢慢慢、慢慢慢慢，泛黄、脱水……

　　六
　　这世间有一种卓越是无法被掩盖的，那种由内而外的光彩如此耀眼，只须一眼便再也移不开视线。
　　优秀如夏若瑶仅以二年的时间完成了硕士学位，次年进入当时新兴的创意企业，业绩卓越，年方26岁便成为了创意宣传部门的二组组长，举重若轻。
　　自信的她在工作上游刃有余，形形色色的case接了许多，却总是能够出色的完成，无可挑剔的优秀。
　　都市的生活节奏太快，而她向来懂得如何爱惜自己，于是温暖而醇香的咖啡成了最好的安慰。
　　安静的咖啡屋里飘忽着女歌手磁性的曲子，混合着咖啡特有的醇厚香气，织就了怡人的气氛，令久居都市的人们舒缓了日渐紧绷的神经，重拾起不知被遗忘在何处的心情。
　　轻轻搅动银质的杯勺，使得褐色的液体流动起来，旋转成浅浅的漩涡，心也随之有了片刻的迷失。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为这不合时宜的打扰而稍稍蹙起了眉头，夏若瑶抬首却见一张略显熟悉的面容，与当年何其相似的条纹衬衫，只是眉宇间多了几丝稳健。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扰人者却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她的不悦，再一次询问，尔后更是熟稔地念出了她的名字，“若瑶？”
　　“许铭杰？”仔细分辨了一下男子的眉眼，她终于记起属于他的名字。
　　“好久不见，你买了不少东西啊，给女朋友的？”为了不至冷场，若瑶主动打破僵局，工作这么多年，人际关系的处理她早已是得心应手，不复当年的青涩了。
　　“恩，她很喜欢这里的提拉米苏，所以想带几份回去。另外，我们打算下个月结婚。”说道“结婚”的时候他的眼神不知为何暗了下来，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对方很优秀吧，我提前祝你百年好合，新婚愉快。”她举杯恭祝，唇边是盈盈的笑意。
　　他深深地看进她的眼底，悲喜莫辨的流光闪烁其中，沉默了许久，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是不曾想过的嘶哑：“你明白的，不是吗？”
　　听到他的话语，夏若瑶的笑容却冷了下来，她以一种略带探究的意味审视许铭杰的神情，认真的模样一如当初。
　　“我依旧爱着你，会同她结婚也是因为她的轮廓与你有几分神似。我知道只有与你一般优秀的人才有资格与你风雨同舟，所以我那么努力地拼搏，终于成就了现在的事业……”他涩声诉说着深埋心底的秘密，西装革履的光鲜外衣也裹不住内里的柔软忧伤。
　　“只要你一句话，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放——”他急急地表白着，语速飞快，似乎是害怕对方的拒绝。
　　只可惜，饶是如此，他依旧没有机会说出那句危险的誓言。
　　“够了，你应该明白：从你决心接受那位小姐的爱情起，你就没有余地再谈其他。”她厉声打断他的胡言乱语，“何况，你真的是喜欢我吗？你确信那不是因为年少时我的与众不同而产生了崇拜，然后误以为是爱？”
　　她语气平直，毫无花俏，却辨得他无可反驳。
　　“你真的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吗？我等的人来了，再见。”挽起一边的手提包，毫不恋栈地离去，忽视了背后那道意味深远的视线。
　　“等很久了？”一袭浅灰色西装的男子温柔地牵起她的手，笑意中有些歉意。
　　“才一会而已，我们走吧。”透过咖啡屋精致的落地窗看着他们二人相携而去，十指相扣、掌心相贴。
　　夏若瑶唇边的幸福笑容让他明白了她的选择，他预想过自己会失败，只是这告知来得太过突兀，而他——措手不及！
　　一对璧人！
　　他看着他们渐行渐远，穷尽了所有的思绪，却依旧无法否认这样一个词用在他们身上再合适不过。
　　多么讽刺啊！
　　明明应该感到心痛万分的他此刻却为什么完全感觉不到那种痛楚，只有一种悠悠的惆怅萦绕在心头。
　　忽然他记起她尖锐且无法回避的问题：
　　你真的是爱我吗？你确定那不是错误的幻觉？
　　字字句句被无限地放大，不断盘旋在他耳际，重叠在他脑海中的面容渐渐模糊不清，世界在他眼前缓缓分崩离析、摇摇欲坠。
　　用尽了所有的气力，他终于还是将手伸进口袋，紧紧握住了一个软缎包裹的绯色小盒——那里有两枚戒指静静地闪烁着清凉的光，像极了某人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