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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章 人骨拼图(17) ...

  •   当初的那一夜,搜寻到藏尸的那一座洞穴之时,景桃和顾淮晏撞见藏在尸骸背后的那一串刻文,那是一位略识得几个大字的男童,在死前为生人遗留下来的死亡讯息。

      “木寸,立青,白勺,死子。 ”

      循照顾淮晏所提供的解读方案,依据幼龄孩童习字的品性,景桃很快便晓悟出这八个字究竟是何意。

      木寸,即“村”字;立青,即“靖”字;白勺,即“的”字;死子,即死去的儿子。

      村靖的子,连贯起来念,便赫然是一句完整之语:村长沈靖死去的儿子。凶犯便是第一次献祭未遂的孩子,但那时景桃颇感困惑的问道:

      “沈靖说了,他当时抱着是一只死婴,如果要拿婴儿装死也必是不太可能,那么他是如何骗过道士的眼睛呢?”

      顾淮晏看着景桃,散漫地笑着道:“倘若村长夫人生得是一对双胞胎呢?”

      眼前,溶溶夜色之下,看着林甫活擒的凶犯和供述罪情的沈靖,景桃心内不得不叹服顾淮晏的直觉之准,这一会儿,刘氏已是隐抑不住地哭出来,双腿一软,身体跪伏在地,而老徐怒红着一双眼,想着死去的阿斗,欲要冲前揪住那个青年一问究竟:“咱家阿斗才五岁左右,与你隔着甚么血海深仇,你居然要杀他!”

      沈靖见老徐要伤了他的儿子,遽地抵挡在跟前,双臂大大地敞开着,一派护犊子的架势,且道:“老徐,你要骂要杀皆冲我来,一切都是我授意予阿韫,他是无辜的……”

      而那个青年,也就是沈韫,他撞见自家老父挡在自己身前,神色满是急虑,竭力从林甫的桎梏之中挣脱出来:“阿、阿……爹……让……让……让孩、孩儿来……担罪……”他一开口,却是个名副其实的口吃,连一句话也讲不利索。

      这亦正好契合了曾前那代笔秀才之语,沈韫是个口吃,这也难怪,他在二十多年以来一直蛰伏在村中,不能见光,不能与外人言,也无法习得同龄人该习得的知识才学,智性、心性、是非善恶观,怕是尚还停留在三岁稚童的水准。

      纵使是智性心性尚未成熟、纵使是不分善恶,也依旧无法轻易饶恕。

      景桃凝视着沆瀣一气的父子二人,接着视线一转,盯着沈靖,沉声道:“村长,阿斗近几个月以来一直遭沈韫窥伺,他窥伺也就罢了,还偷阿斗的衣物,在献祭那日还杀了阿斗,这些难道也是你亲自授意的吗?”

      她一语既出,犹若一只惊堂木般破空劈下,震碎了空气既有的冷寂和沉谧,周遭村人皆是一哗,老徐和刘氏几乎是惊怔住,景桃所述之事,他们二人几乎不曾察觉到,阿斗也不曾跟他们提及!

      而身侧的阿蝉袖下双拳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死咬着唇。

      看着沈靖逐渐发白的苍颜,景桃凝眸沉冷,语气平静却又咄咄:“授意儿子猥.亵一个无辜的男童,先.奸后杀,这难道是一个身为人父者教导儿子该去做的事,是你该有的担当?”

      周遭闻着动静的村人也越来越多,他们里三层外三层把将老徐一家和景桃两人及村长凶犯围住,叽叽喳喳个议论个不停,脸上虽都有惊色,但观戏吃瓜的意图更盛一筹。而那些失了孩子的人家,则是满面悲愤之色,有的想到自己那被献祭的孩子,亦是哭成了泪人。

      待景桃话毕,沈靖几近诧然地瞪向了沈韫,一副不可置信的口吻:“阿韫,我只记得让你绑阿斗去洞穴,你告诉我,景仵作刚刚说的并非实话!”

      然而沈韫一径埋着脑袋,一张黝黑的脸微微涨红着:“孩、孩儿……喜、喜欢……欢……阿、阿……斗……就、就想把……他……据、为己……有……”

      沈韫每说出一个字,远处阿蝉的眼眶就越是泛红,小脸上的霾色益加沉重,袖袂之下的拳拧得更紧,指甲陷入了肌肤之内,缓缓地溢出了鲜血。

      景桃因为审视着沈靖和沈韫,遂此忽略了阿蝉的微妙反应,桎梏着沈韫的林甫闻声,怒得敲了沈韫的脑壳一下,斥道:“以喜欢之名义侵害他人、杀害他人?这根本不是喜欢,是道德的沦丧,你的三观怎会如此畸形!”

      天空逐渐变得又阴又热,官府的兵马很快赶来,赵匡领着一列整装待发的衙差执着锐器,将沈靖和儿子沈韫捉拿归案,带回县城的衙府好生审问。

      临行之前,景桃对阿蝉道:“姊姊和林大哥将凶犯带回衙府,好生审问,你莫要慌也莫要急,等姊姊的消息,好不好?”

      阿蝉从唇角扯出了一个勉勉强强的笑意,笑意却不达眼底,但在景桃眼前,她乖巧地点了点颅首,抬袖拭着眼泪道:“好,等姊姊消息。”

      就这般,景桃与林甫偕同一众衙差,将沈靖和沈韫带回到白鹿县的县衙去,当夜,顾淮晏坐镇,赵匡为辅,其余衙差将沈靖和沈韫押上公堂,景桃被钦点为主要审问官,林甫为笔录官,一个负责审问,一个负责记录。

      依据先前调查所得的线索,景桃先是针对阿斗遭害一案,按照章程针对每一处细节、疑点对沈靖、沈韫二人分别发问,鉴于沈韫是个口吃,景桃只消让他负责点头、摇头来回答“是”“否”便可。

      两人很快交代了实情,按沈靖的原计划,沈韫只消在献祭当日,扮成山鬼模样,将阿斗绑到指定的幽谧洞穴里,任其饿死,即可完成这一年的献祭任务。

      讵料,沈靖不知的是,沈韫对阿斗已经动了歪念头。

      已在前几个月前,沈韫早就盯上了阿斗。

      沈韫喜欢躲在隐秘的边边隅隅里,偷偷地看著阿斗。

      他热衷于将阿斗的衣物窃来,偷偷安置在自家卧房的被褥内。

      整夜整夜地,他会执着衣物,浅浅嗅着衣服上的气息,那气息是来自于阿斗的。

      属于稚童的纯粹气息,则会让沈韫沉醉不已。

      当时,他遂是下定了决心:他要得到阿斗的人,一定要得到!

      事实上,他也得到了。

      被献祭的那一日,他以非常强势的姿态,把阿斗深深锢在了怀里。

      但是,这可将阿斗惹急了,阿斗若是弱小,但狗急起来,也是会跳墙的。

      阿斗哭着,急急张嘴咬了沈韫一口。

      沈韫神识不算清明,易怒易躁,他整个人一时发了狠,一时之间,拎起了那沉沉的锤杵。

      待沈韫回过神来,甚至是他完全不知自己究竟做了什么,看到地面上,阿斗已经歇了气,奄奄一息。

      阿斗的命,如刍蚁般孱弱。

      沈韫的心内,似乎有那么一瞬间感受到了罪恶,他好像不该这样摧残自己的喜爱之物,但毕竟已经摧残了。

      他如梦初醒似的立起身,有些慌乱惶急,他杀人了,平时是阿爹叫他杀人他才杀的,现在他居然自己独自杀人了,此事万万不可告诉阿爹,必须藏着掖着才行。阿斗大脑慌乱,手脚不再灵活,遂是抛下了阿斗的尸体,独自匆匆绕着原路赶回了自家,沈靖问起阿斗的事,沈韫也搪塞了过去,沈靖居然也未起疑心。

      景桃审问案情至此,衙门外的衙差就有来报,他们在沈靖的府邸里果然搜到了大量阿斗遗失的衣物。

      坐镇的顾淮晏道:“明日核对物证时,让死者家属前来对对证。”

      武安侯发话时,远处地面一直跪伏着的沈韫看着阿斗衣物被手脚,神态十分慌乱,欲要挣扎:“那……那是……我、的……东……西、西!……”

      押在沈韫两侧的衙差低斥了一句:“老实点!”沈韫被怒声吓着,登时又畏畏缩缩得不敢妄动。

      景桃摇了摇颅首,自衣袖内摸出了一张纸牍,悬在了沈靖眼前,道:“这纸上的内容可是你指使沈韫去寻代笔秀才写的?”

      审完阿斗遇害案,遂是轮到霍翠、石昊遇害的案子,一旦解决了细节疑点的问题,让凶犯供述罪行便显得顺畅容易许多。

      沈靖看到这一张纸,纸面上书有一行字:『辱山鬼者,皆以锤杵斩。信山鬼者,脱嫌获新生』。

      他眼中划过了一抹惊愕,景桃将他的神态纳入眸中,且道:“当年在洞穴处,你让沈韫趁着石昊打昏霍翠以后,再拿着锤杵杀死了霍翠,但你很快察觉到,当时原本该携友离开的石昊不怎么的踅回来,他可能当时是要检查自己是否杀了霍翠,但他看到了杀人的沈韫和你,你的把柄遂是落在了石昊手中。

      “你当时没想着要杀害石昊,因为石昊向你提出条件,他要还债,你为了封住他的嘴决意助她,毕竟你与霍家交情匪浅,你到水镇钱庄跟那边的人打声招呼,石昊很快便能获得足够的银两,离开了恭州。”

      “原想息事宁人,但你从未预料到,一年以后会有人从山间发现了霍翠的骨头,你想着官府绝对查不出甚么端倪,但你想不到我们很快查出了死者身份,还抓到了石昊,石昊是个知情人,你派家丁盯梢,偷偷两位赌友塞纸扎。怕石昊泄露实情,遂是在当夜,你让沈韫乔装打扮混入牢狱,对石昊痛下杀手。”

      经景桃这么一提,并且随之带上来的两位赌友代笔秀才作为物证,沈靖的脸色更显苍白,往日云淡风轻的从容与笃定悉数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发横的狞厉和狷戾,他似是隐忍了很久,此刻长笑了一声,身体摇摇晃晃,身侧沈韫被自家阿爹的疯态吓得有些发怔。

      沈靖的笑音似乎是压抑久了的一次厚积薄发,整座公堂边边隅隅几乎稀薄了声,反衬出他笑音的荒诞和滑稽。

      顾淮晏坐在上首的位置,双手交叠在膝上,饶有兴味地凝眸看着这一切。

      而赵匡则是怒斥道:“身负恶贯满盈之罪,竟还能在肃威庄严之地行轻佻之举,认错态度如此轻浮,委实是藐视官威,来人呐,将此人拖下去先掌二十大板,好让他记个教训!”

      顾淮晏闲懒地摆了摆手,却是示意公堂两侧行将拖着沈靖下去的衙差停手,挑了挑眸,对赵匡道:“赵知县,罚人之事也先垫后,不妨先让景仵作审完案子。”

      赵匡立即领命,抬袖让景桃先继续审案。景桃感激似的看了顾淮晏一眼,这位侯爷坐镇全局,明面上懒散轻慢,不问案情,实际上,他却能审时度势,他晓得沈靖年衰体残,若是直接挨了几十板子,指不定无力回天。只是,当景桃偷瞄顾淮晏时,对方也挑了挑眉,温和地回望了她一眼,削薄的唇上抿了一抹浅笑。

      景桃眼神轻怔,略显心悸地挪开视线,继续审案。

      景桃循着案件线索,继续问沈靖:“为何指使沈韫杀了霍翠?甚至是杀了她的丈夫,还有两个无辜的孩子?”

      沈靖癫痫般的笑意微微敛住,道:“霍翠那个婆娘依仗自己在水镇发家致富了,在宴请宾客上,无所顾忌地用语言轻贱我,还羞辱我的亡妻,甚至连沈韫也要羞辱一番,当着所有人的面,用怜悯的口吻把曾欠我的银钱砸在我身上,从那一刻开始,我觉得她必须死。”

      空气掠过一份空白沉寂,“阿……阿……阿爹……”沈韫觉得自家阿爹讲了一件非常悲伤的事情,虽是口拙,却是竭力想要安抚他,“孩……孩儿已、已经……把……他、他们……都杀……杀死了……”

      周遭的衙差也是喁喁私语,看向沈靖的眼神之中,多了一份怜悯。

      “除了霍翠和石昊,洞穴里的那二十多个孩子,”做笔录的林甫问,“他们如此无辜,与你无仇,为何要害了他们,让他们白白饿死?”

      “这一切都得怪那个二十多年前的臭道士,”沈靖推诿道,“如果当时不是他说要献祭男童,说要搜罗银两,我也不会走上这般的不归之路,当时村中的确是闹鬼,阴气过重,等四五年过去,村中差不多太平,但献祭和搜罗银两这条路,我已经停不下来了。何况,这条路我觉得是越走越宽敞,对付那些不愿上缴钱财的人,我就使些手段摧毁他们的庄稼,村人如此愚昧好骗,这一骗,便是二十多年,直抵当今,我也觉得够了。”

      “在三年前,村内死了一户三口之家,他们是一对新婚父母,男婴才三四个月大,”景桃翻阅着笔录,肃声问,“也是你授意沈韫之举?”

      “不错,这需要归咎于他们自己了,那一年不上交敛财,我去摧毁他们的庄稼时,赶巧被那男主人撞见,无奈之下,我也只好让沈韫杀了他们,以绝后患咯。”沈靖说得云淡风轻,唇角又浮起了蔑然之笑。

      景桃脸色却是浮着一层淡淡的冷意,她一手负在身后,静默了一会儿,倏地道:“沈靖,你知道吗,我们仵作一职即是勘验死人之尸骨,检视尸骨之细节,寻出真正死者之死因,为死者言,为生者权,而在做笔录之时,定不会将凶犯的情感与悔悟抄录进去。”

      话至半途,景桃一瞬不瞬地看向沈靖,而沈靖听着景桃所述之语,俨若被兜头泼了一阵冰水,悉身皆是冷意,他红着一双眼,直直盯着她。

      “遗体摆在我们眼前,即是意味着生命被剥夺这一残忍事实,没必要晓悟凶犯是何种心境,也没必要理解此人。我们对凶犯悲惨的遭际不感兴趣,也不管动机是什么,不过,”景桃陡然话锋一转,悲惋地看着沈靖,“我还是悲悯你这位唆使儿子弑人的父亲,直至现在依旧活在死者的阴影里。”

      “你说什么?”听闻“悲悯”一词,沈靖瞠着双目阴毒地盯着景桃,咬牙切齿地道。

      “年逾知天命之年的人,却与一个三岁稚童一般,稍有不如意便任性妄为,甚至不惜敛财害人——”

      景桃缓缓地蹲下身来,与沈靖那一双充血的眼平视着:“你这般妄自菲薄,你的亡妻知道吗?倘若她现在还活着,一定对你很是失望吧。”

      少女的话音绵软如棉花一般,虽是娇软,却拥有一股坚定的力量,它如一场箭雨,酣畅淋漓地射向了沈靖。

      沈靖的心脏似乎被沉重地狙击了一般,所有话音皆是硬生生地梗在了喉中,半个音序都发不出。

      在景桃话术一步一步的蓄意引领之下,沈靖脸部的神态告诉她,他的内心防线被全然攻破。

      看着近处的景桃,他眼中晃过了一份阴骘,袖中尚还藏着一把锐器,他突地振袖,袖中刀闪,亮起森森寒光,拔刀便向景桃刺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第十七章 人骨拼图(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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