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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回家 ...


  •   引子
      南渡河,雷州半岛最大的河流,流域面积1444平方公里,全长88公里(又一说97公里),发源于北面的遂溪县坡仔,南流至雷州市松竹店前,在雷州市双溪口出海。中下游两岸孕育了素有“半岛粮仓”之称的东西洋22万亩良田。被喻为“雷州的母亲河”。雷州老百姓也常常以南渡河为界,以能跨过南渡河到外面混世界为荣。

      第一章 回家
      夜色苍茫。
      豪华大巴无声地行驶在车辆稀少的公路上,间或不痛不痒地颠簸一下。根据路况,小米猜测,大巴已经下了高速,驶入雷州半岛。路两旁没有路灯,只有汽车前灯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凿出一小片光亮,显得如此羸弱。借着夜色,依稀可以分辨出两旁矮小陈旧的住宅、黑压压的树林抑或所种不知何物的庄稼地。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却又显得如此陌生——失散的女儿重新回到母亲怀抱那种熟悉的无奈的陌生。几年前,小米也是在这样的夜晚,坐着大巴车奔向理想的圣地,不同的只是坐车人的心情,离开家乡时的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和满怀期待,到达省城后趴在大巴的车窗下往外看,举目全是悬在半空的高架桥、虫子一样蠕动的车流,如蚁的人群,那一刻兴奋的晕眩和惶惑,都还历历在目。
      车上的乘客都还沉浸在或者美好或者艰难的梦乡中。有鼾声如雷,抑或均匀的呼吸。此刻,只有司机和小米睁着眼睛。车轮滚滚向前,小米的心也在无尽的遐想中沿着时间的轨迹前后滚动。
      毕业三年,却有两年没回家了。在这两年里,小米工作、失业、失恋,又再度失业,总在为自己的不回家找各种堂而皇之的理由。这次要不是胡子自作主张要陪她回家过年,她可能还是下不了回家的决心。其实他们之间的热度还远没到见家长的程度,不过小米清楚,作为“大龄剩女”(这只是家里人的认为,小米自己还没承认),家里人关注她的终身大事远远超过关心她的饭碗。反正失业了,闲着也是闲着,带他回家,多少能减轻她丢掉饭碗的罪恶感,即使这次的丢掉饭碗是被动的。据说是因为受了金融危机的影响,又据说,其实公司早已亏空,只不过是借了金融危机的光冠冕堂皇倒下而已。那又如何,反正她被炒了。也许这跟自己爱吃鱿鱼有关,小米突然灵光一闪,不然为什么一起毕业的同学人家蹲了好几年都没挪窝,就她,不是炒人就是被炒,难道自己就那么不会带眼识人?不管怎么说,以后要少吃鱿鱼。
      可是回家了又怎样呢。有一种感觉甚是奇怪,两年前回家,芳华嫂胃疼,不肯看医生,谁劝都没用,到疼得受不了了,就说去镇上私人诊所找“苦瓜”看看,给开点药,任小米怎么劝都不肯上医院。后来催急了,芳华嫂突然来了一句:
      “我这辈子连生你们几个都没进过医院,不也活到现在了!农村人不像你们城里人,金贵,动不动就跑医院。”
      当此刻,小米心里真是百味杂陈,好一句“你们城里人”,什么时候她也成了城里人了?户口不是又回来在老家蹲着了吗?她倒是愿意成他们城里人,可也得人家愿意啊,在那个城市里,像她这样,住在城中村的握手楼里,白天不似白天,黑夜不似黑夜,连内裤也因为长时间见不到阳光而霉掉,每天穿着高跟鞋跟公交车赛跑,人家是断不会承认你是城里人的,最多称得上“伪城里人”罢了。

      经过一夜的颠簸,小米和胡子终于于凌晨五点回到镇上。往来于镇墟与各村之间的三轮车(当地人称“三脚狗”的一种改装小货车)和三轮摩托车(当地人简称“三摩”)都还没起床,好在右子有先见之明,前晚没有回家,在单位的宿舍里给他们留了门。天完全放亮后,他们又到龙腾大酒店喝了早茶,才一起回余家村。
      从镇墟到村里的那段公路,说是公路,还不如叫碎石路来得准确一点。据右子介绍,这条公路是被2007年那场洪水给冲垮的,刚开始时,路面还只是不时有断层、碎石或者沙坑,后来就逐渐扭曲、变形,整个路面都是坑坑洼洼无一完好了。脏兮兮的中巴车像喝醉酒一样摇摇晃晃,不时蹦跳几下,发出痛苦的呻吟,让人不免怀疑它会散架。汽车一路艰难前行,胡子和小米也是全程紧锁眉头,苦不堪言。
      2007年那场洪水发生时,小米远在省城,曾经有一段时间,跟家乡的联系也中断了,有关家乡的一切只能从电视和报纸有限的新闻报道中寻找。一直以来,她和家乡那些跟她一样所谓有出息的朋友总是隔得远远的摇头感叹家乡的病入膏肓不可救药,可是当灾难来临,那些个煎熬的日夜,她在揪心的同时却也被一次又一次地感动着,为那些英勇的子弟兵,更为家乡那些舍己救人的乡民。连单位里的同事都说,小米啊,你们雷州人很勇敢很坚强呢。那一刻,小米甚至有点热血沸腾了。这么多年以来,她是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父老乡亲们的可敬可爱啊。可是现在,小米几乎要怀疑曾经的那些感动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刚下车,胡子就抱怨开了:“一下天堂,一下地狱!餐饮生意那么红火,基础设施却这么烂,你们雷州人真奇怪。”
      虽然有点撑不住面子,但他说的却是实话。接下来的路途会更加坎坷,不知为什么,小米突然有点后悔带他回来了。
      公路过后是一段红土路,他们下了中巴,转坐三轮摩托车。每一辆车子经过,“呼”的一声之后,就会有一股红色的烟尘飞起,顷刻之间只见浓烟不见车。三个轮子的摩托车行驶在沙丘般的路面,摇摇晃晃扭扭捏捏像个醉汉。路两旁的桉树林灰头灰脸地耷拉着脑袋,完全看不出树叶本身的颜色。红土路快要结束的时候,胡子的白夹克变成了红夹克,他苦着脸问小米,“你们住在沙漠里吗?”
      “不,我们马上要进入矿场了。”
      这段路铺满了凹凸不平、形状各异、大小不等的石头,像一个个张着大嘴的怪兽,虎视眈眈地守卫着自己的地盘。年老的三轮摩托车一进入它们的势力范围,它们就张牙舞爪地怒吼着,恨不得把擅自闯入者撕得粉碎。
      噩梦结束的时候,胡子心有余悸地用两个字做总结:恐怖!

      回到家里,永叔和芳华嫂自然是欢天喜地,首要原因还不是因为见到小米,而是跟小米一起回来的胡子。小米再一次深切地体会到,女儿长大了,最恨嫁的其实是父母。
      午饭很丰富,肥活鲜美的乌头鱼;活蹦乱跳,脚趾头般大小的白虾;还有雷州人待客的最高礼数白切鸡。这是胡子第一次吃到正宗的湛江白切鸡,芳华嫂不会讲普通话,直接用雷州话不停地让胡子多吃,他居然也能意会,一只鸡他一个人干掉了小一半。
      “很香,有韧劲!这一路都值了。”胡子赞不绝口,“还有,你们家的煎鸡蛋这么这么香啊?”
      小米白了他一眼:“废话,从母鸡屁股里生出来的,能不香吗?”
      胡子瞪大了眼睛,挺认真地说:“你才废话!鸡蛋不是从母鸡屁股里生出来的,难道是从你的屁股里生出来的?”
      “你这天才白痴,懒得跟你说。”小米狠狠地啃了一口鸡脖子,说。
      小米的最爱还是永叔的“炒三丝”,由腐竹、粉丝、萝卜丝和小虾米混在一起炒成,色香味俱全,是永叔的拿手好菜,每次回家,吃的第一餐饭总少不了它。
      吃饱喝足,胡子打着饱嗝跟小米说要上厕所。小米习惯性地问他大还是小,他没听明白,反问,“你连这个都要管吗?”
      “我……”小米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心里犹豫要不要直接告诉他,在这里,上大号和上小号是有区别的。
      右子突然明白了小米的意思,笑着告诉她,家里盖了新厕所了,然后指着院子尽头的一间小屋子,说,不信你去看看,上个月才盖好,花了一千多元呢。
      小米将信将疑,探头探脑开了门,一看,果真如此,地板都铺了瓷砖,前面部分是洗澡的地方,后面还有一个高出一个阶梯的平面,中间一个像模像样的大坑,那就是屎坑了。厕所的总面积足足有小米在省城出租屋的客厅那么大,美中不足的是墙体的青砖没抹灰,一块一块裸露在外面,显得有点不太协调。
      面对家里第一个院内厕所,小米一时间感慨万千。盼了多少年啊,屁股再也不用经受风吹雨打日晒了。在雷州农村,长期以来都存在着厕所入户不吉利不卫生的观念,人们一般只在村前屋后的偏僻处挖屎坑或埋个破缸,四周搭几片茅草或砌几块砖,“一个土罐两块砖,三尺茅草围四边”,就成了茅厕。砌茅厕的家庭毕竟是少数,更多的家庭是什么都没有,拉大便时,要么跑到别人家的茅厕方便,茅厕只有一个坑,不分男女,也没有门,这就免不了偶有冲撞发生。一般进去之前,要大声咳嗽几声,与茅厕里的人互通有无,如果里面有人,作为回应,也要咳嗽几声,告诉对方,里面有人,请另找地方解决。万一情况火急来不及发出暗号就闯进去,看见了不该看见的,被骂个狗血淋头也是难免。要么就找片没人的树林或荒僻的草丛解决问题。如果运气足够好,还能在某片树林里碰上另一个白花花的屁股蛋,或者自家人的屁股蛋,那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像小米家,院子那么大,却没有一个可以解决民生问题的厕所,全家不管男女老幼,内急的时候只能往桉树林里跑,风雨无阻。多少年过去了,从来没有人觉得这样子会有些许不便。记得小时候,小米胆子小,一到天黑就不敢出门,碰上内急,就央求哥哥姐姐们陪她去。有时候他们心情好会陪她去,更多的时候,她得跟进跟出使尽磨人工夫,最后还是父亲母亲烦了,命令他们中的一个陪她去。好在人都会有内急,下次哥哥姐姐内急,她也以牙还牙,等着他们说尽好话来求她,或者应允什么好事才肯随行。后来,大家都学聪明了,要去的话大家一起去,不急也要去酝酿酝酿,实在不行的话,就你陪我一次,下次我陪你,充分发挥互相帮助的精神。再后来,内急又成了他们兄弟姐妹偷懒的最好借口,比如说晚饭后洗碗是大姐的任务,把牛从榕树下牵回牛棚过夜是大哥的任务,可是一放下碗筷,他们就集体消失,不管内急不内急,到外面消磨到天彻底黑下来,估摸该忙活的大人都忙活完了才回家,然后众口一词说拉大便去了。记得有一次,小米发现自己蹲的那块地方比周围高出了不少,大家都觉得奇怪,那片桉树林他们天天去,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可从来没见过类似的“高地”。当时大家也没做它想,直到第二天,大哥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原来那是一座新坟,吓得他们好久没敢再到附近去方便。
      大号固然如此,小号就更简单了。在雷州农村,冲凉房和上小号的厕所历来都是共处一室的,而且“包装设计”非常简陋,外围往往是几个麻袋裁开剪成,经常可以看到“钾肥”、“大米”、“原产地俄罗斯”等字样,最高档也不过几块青砖胡乱堆积而成,勉强可以称得上墙,连门都没有,也没有顶,角落里蹲着一个全身都是污垢的木桶,占了四分之一的空间。木桶里盛着暗黄色的液体,散发出一股熏人的臊味。有些人家里的尿桶晚上是要挪进卧室使用的,白天再挪出来,你可别嫌它们臭,要知道,在农村,每一泡尿,每一堆屎都是宝,人们吃的每一颗青菜,可都是它们浇灌出来的。
      小米晚生了几年,还算比较幸福,大姐和大哥、二哥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们小的时候还捡过猪屎呢。每天早晨起来,还没刷牙洗脸,迷迷糊糊地就得接过芳华嫂硬塞过来的簸箕和耙子,沿着巷子找冒着烟,热气腾腾的猪屎、牛粪,回来当地里的肥料。那时候牲畜都是放养的,它们总是会在人们起床之前出门溜达,把第一泡尿、第一堆屎拉在街头巷尾、门前屋后。粪便固然随处可见,可是因为找的人多了,粪便也就成了稀缺之物。想背回更多的粪便,就只能起得早点,再早点。好几次,大哥为了跟别的小孩子抢一堆屎,打得鼻青脸肿的回来,连簸箕的屁股都烂了几个洞。
      “想什么呢?”胡子在小米眼前摆手,“我要进去啦。”
      “喔,进去吧。”小米把魂收回来,闪在一边。
      右子从灶房里探出一个头,说怎样,虽然没有你们城里舒服,也差不多了吧?
      小米笑,不答话。在右子心里,小米俨然也成了城里人了。可她曾经也有机会当个“城里人”啊。
      晚上,胡子去洗澡,大家在屋里看电视。突然胡子在里面喊小米,小米以为他忘了拿衣服,结果他问,喷头在哪里,你们都是怎么洗澡的。胡子说话语速很快,永叔大概能听懂一点,就问小米喷头是什么东西,芳华嫂则完全茫然,催小米赶紧去看看他缺什么,天冷,别冻着。小米走近去,隔着柴门告诉他,没有喷头,她已经打了一桶热水放在水龙头下面,他要用另一个桶把热水分开,分别再放点冷水进去,看水温差不多后,一桶用来洗头,另一桶洗澡。胡子在里面自言自语,我这么高,桶那么矮,怎么洗啊。小米想象他光着身子站在水桶前手足无措的样子,想着想着就笑了出来。
      “先生,弯下你尊贵的腰就行了。”
      小米心想,这要是前年带他回来,还不定闹出什么笑话呢。记得那次回来,冲凉房的地板刚铺上一层碎沙子,比院子里的红土地高级了不少。冲凉房里没有水龙头,当然也没有热水器。那天晚上小米最后一个洗漱,全家人都已经睡下了,芳华嫂在大锅里给她留了一锅热水。可是因为刚下过雨,地滑,小米把用来洗头的热水全打翻了,剩下的热水不够洗头洗澡,她因为太久没用过家里的三脚灶(一种用砖块砌成的有三个角的灶,角与角之间的边是空的),折腾了很久,弄了一身灰不说,连眼泪都被熏出来了,火还是没点上。没办法,只好把芳华嫂从睡梦中拉起来帮她烧水。看着芳华嫂蓬松着白发,猫着腰趴在灶台前,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吹,小米说不清心里到底什么滋味。又足足等了半个小时,热水才烧好,当她终于进了冲凉房,当水一瓢一瓢地从颈脖淋下来,当地上的沙子被震得全爬上屁股的时候,她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自己与这个家之间的距离,就像现在,她切切实实地感受着她与胡子之间的距离一样。他的到来,是带了一点点的好奇,和一点点的新鲜,从小在蜜罐里长大的他,怎能理解洗澡不用喷头,上厕所没有马桶的生活。

      按照往年的习惯,第二天,小米要去大姐家走走。当然,今年还多了个任务,要带胡子给大姐过目。去大姐家的礼物都是芳华嫂准备好的,像往年一样,有油、咸鱼干、腐竹、粉丝等等,基本上都是过年要备的必需品。
      大姐家在邻镇一个村子,开摩托车也需要半个小时。他们到达的时候还没到中午。
      大姐家的门楼左右两侧各有一个侧卧的石狗。胡子一看石狗,觉得很新鲜,“那两块大石头是什么?”
      多少年过去了,小米对人们家门口的石狗都是习以为常,视若无睹,今天经胡子一问,不免多看了一眼,这两条石狗神态不怒而威,栩栩有神,说不定是大姐夫家的传家宝呢。“石狗,看家的。”
      胡子更觉奇怪了:“石头也会看家?”
      “休得无礼!石狗是我们雷州人的守护神,要崇敬!”小米一本正经地教训他。
      胡子窃笑:“一边吃着香喷喷的狗肉煲,一边又把石狗当图腾?自相矛盾!你已经无数次许诺,说会带我去吃狗肉煲,什么时候兑现啊?”
      “记住,在家里不能提吃狗肉。”
      “为什么?”
      “要说就说吃二三四。”
      “二三四?”
      “加起来就是九,九的雷州话跟狗谐音。”
      “为什么?”
      “我们村里的神灵不吃狗肉。”
      “为什么?”
      “那是祖先的事,我怎么知道!反正是禁忌。”
      “我看祖先比你们这些子孙诚实。”
      小米知道他是故意的,假装没听见,没想到他还来劲了,居然央求道:“不然我们去吃肯德基吧?早餐你妈煮的那个,饭不像饭,粥不是粥,我根本就咽不下去,现在肚子饿着呢。”
      “那是稀饭。”真麻烦,这个假洋鬼子,小米没好气地说,“肯德基在九十公里以外,要先坐三轮车,后坐中巴,再转中巴……”
      这招不错,虽然是实话,胡子一听还是给镇住了,小米猜他是想起了沙漠和矿场。
      大姐家的院子里散落着稻草渣、铁丝、锤子、钉子之类,看起来乱糟糟的,老三“狗剩”正蹲在地上丁丁当当捣鼓着什么。
      “‘狗剩’?”小米喊了一句。
      “狗剩”抬起头,裂嘴笑了起来,“嘻嘻,姨?”
      “你爸你妈呢?”
      “狗剩”掉转头朝屋顶看了一眼,说:“我妈在屋后摘菜。”
      顺着他的视线往上看,老四“狗蛋”打着赤脚坐在一个悬空的竹梯子中间,正悠闲地晃荡着两条腿,对小米的到来视而不见。小米叹了一口气,再上面,胡子邋遢的姐夫正趴在茅草屋顶,右手拿锤子锤着什么。
      “尼哥(雷州话对姐夫的俗称)?”
      “哟,小米来了?”姐夫抬了抬脖子,憨笑着扯掉头发上的稻草,“快,‘狗剩’,去叫你妈。”说着就顺着梯子往下滑,“那个是……?‘狗蛋’,下去!”
      小米把胡子往前一推,“朋友。不会讲雷州话……胡子,这我姐夫。”
      姐夫一听局促了起来,用蹩脚的普通话问胡子:“没西放(吃饭)吧?我戏(去)买赛(菜)。”
      胡子听得一头雾水,张着嘴巴看小米。
      “不麻烦了,尼哥,同学聚会,坐一会就走。”小米临时撒了一个谎。姐夫和大姐没读过几年书,从来没开口讲过普通话,两句“西放(吃饭)”、“吹角(睡觉)”已经是极限,胡子根本就听不懂,只能像傻子一样不停地对着姐夫微笑,小米只好指着屋顶没话找话,“你在忙什么?”
      “过年了,绑几捆稻草加固屋顶。堂屋漏水了。”
      姐夫从灶房搬出几个矮凳,大家就在院子里坐下。
      “‘狗蛋’的病……有没继续看医生?” 问了也等于没问,其实结果小米已经知道。“狗蛋”是个自闭症儿童,前年回家,小米带他上市里看过医生,医生说得很直白,这病需要医疗机构、心理医生、家长和社会等等各方的共同努力,但要落在一个农村小孩身上,基本上就是没什么指望的了。这么一种“深奥”的病,大姐和姐夫他们连听都没听说过,既没有闲钱,更没有那份闲心去折腾,农村人生小孩,要的是数量,既不追求优生,更不会追求优育,一切都得靠那个小孩的“命水”了。
      “狗蛋”已经爬下梯子,躲到灶房里去了。姐夫回头看了看,一副无奈的样子,“没钱啊!也就那样子了。”
      小米正不知如何作答,大姐回来了。两年没见,大姐又老了许多,整个人干瘪干瘪的,连白发都出来了,大姐也才四十出头啊。面对大姐,小米经常会产生一种内疚感,总觉得自己的能够离开家乡见到外面的世界,是大姐牺牲的结果。大姐生得矮小瘦弱,听芳华嫂说她从小就爱得个感冒发烧什么的,而且一烧就是40摄氏度以上,两眼翻白,两腿抽筋,把芳华嫂折腾得隔了五六年才敢再怀大哥妃强。像雷州地区绝大部分女孩子一样,作为家中的长女,大姐小学没毕业就辍学回家帮忙,家里、地里都成了一把好手,等到刚成人,有人做媒,家里就赶紧把她给嫁出去了。姐夫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一个人,却不让人省心,好吃,却也懒做,干什么活都嫌累,大家嫁过去以后,家里的脏活、重活几乎都让大姐一个人全包了。前几年,大家都发财致富,村里的稻草屋几乎绝迹了,他们全家还是住在结婚前盖的稻草屋里。这几年,两个女儿相继辍学到外面打工,听说时不时都有寄钱回来帮补家里,按说情况应该会有好转,可是姐夫对私彩的痴迷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总幻想着一夜暴富,一年到头没舍得吃几次肉,口袋里但凡有几个钱全拿去为私彩行业做贡献了。有时想想,其实大姐更像一个没人疼的小孩。
      大姐从外面兴冲冲进来,一看见小米就扔下簸箕,张罗着要做饭,并吩咐姐夫去镇上买点肉,小米赶紧拉住她让她别忙活,“我看看你就走,等会还有事。”
      “真的?”
      “嗯。”
      “这个……尼官仔(对象)?”大姐朝胡子努努嘴,问小米。
      胡子没听懂,尴尬地继续微笑。小米也笑笑,对大姐的问题不置可否。
      “也该谈了。”大姐劝道,“二老日日念叨了。”
      “不急。”
      “哪里人?做什么工作?有钱(富裕)不?”
      “当着人家的面讲这个不好,以后吧,我慢慢讲给你听。”
      “噢……你靠近我们家老大老二吗?”大姐蹲在墙根下,边洗手边问小米。
      “不。不在同一个城市。她们过年回来吧?”
      “回。”大姐肯定地说,“老大打电话回来了,过几日就能回。”
      “家里装电话啦?”
      “嘿,没呢。你尼哥嫌固定电话要交底费,不合算,跟熟人买了一部旧手机,包月,接听不用钱。”
      “也好,联系起来方便。”
      姐夫在旁边一听,从口袋里掏出一部黑色单板诺基亚,小米一看,边边都磨掉皮了,“什么号码?”她问姐夫。
      “135XXXXXXXX。”姐夫一溜念出来,“你打给我?”
      小米把姐夫的号码存进手机,顺势拨通了。
      “来电话了”姐夫一听手机铃响,高兴起来,就要按下接听。
      小米掐断电话,说,“是我打的,你把号码存进手机。”
      姐夫双手捧着手机,凑在眼皮底下按了半天,大姐洗了手起来,说,“你尼哥哪会用啊,才买了几日。”姐夫这才极不好意思地把手机递给小米,说小米那你替我存吧。
      录了手机号码,又跟大姐聊了家里的人和事,东扯西扯了一会,小米看胡子百无聊赖的样子,就起身告辞。大姐也不留,说你等等,只见她从裤兜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钞,数了数,挑出最大的一张五十元,冲过去,塞在胡子的手心里。胡子不知所以然,后退几步,手往后缩,钱掉在地上。大姐弯腰捡起来,转而塞给小米,神秘兮兮地给她使眼色:“一定要拿着。第一次带尼官仔来,都这样。”
      小米无可奈何,硬是往回塞:“那你换一张小的吧。”
      “拿着。姐生活比以前好过多了。”
      小米推辞不掉,只好替胡子收下。
      大姐和姐夫送他们离开的时候,“狗剩”也远远跟着,“狗蛋”则一直躲在灶房里没出来。
      摩托车开出村子后,胡子问小米:“刚才你姐是什么意思啊?”
      “第一次见面,见面礼嘛。”小米轻描淡写。
      “这样啊?”胡子沉吟许久,又突发感慨:“真难得!你姐还知道计划生育嘛。”
      “你说什么?”小米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说你姐,比起你们家邻居,就是那个说什么‘有了就生’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珍嫂?”
      “对,就是她,我觉得她很勇敢。嘿,‘一国两制’原来指的是这个,你们这里都不搞计划生育吗。不过你姐更开明一点。”
      “这个问题是个问题,需要深入探讨……其实我姐家还有两个女孩,都在外边打工。”
      “我说嘛,你姐年纪那么大了,孩子才那么小。”
      “我姐才四十出头呢。她显老而已,这些年给熬的。”
      “你姐看起来没比你妈年轻多少。”
      “本来他们可以过得更好一点。这两年两个女儿在工厂打工,每个月都往家里寄钱,都给我姐夫截了。”
      “这话有点难听。你不喜欢你姐夫?看起来挺老实的一个人啊。”
      “你看我姐那身体就知道,我没冤枉他。女儿寄回来的钱都让他买彩票了。”
      “买彩票?”
      “嗯,私彩。”
      “私彩?”
      “对。私彩也是彩票的一种。不过老板是私人的。”
      “他买很多吗?我不知道,买彩票还能把人买穷。”
      “这么说有点冤枉,他们家是本来就穷。”

      灯红酒绿,觥筹交错,莺歌燕舞,没错,这里是农门镇,确切地说,是农门镇唯一一家KTV。
      小米和右子相互搀扶着,东倒西歪地从洗手间出来,迎面撞到一堵软绵绵的墙上。那墙也是摇摇晃晃欲倒的样子,见小米和右子撞了他就走,就吆喝起来:
      “站住!什么东西,想走?”
      小米和右子转了一个圈,晃悠悠地抬头。小米眯缝着近视眼,今天戴了隐形眼镜,加起来也有四只眼睛了,那堵墙还是朦朦胧胧,只看见上下一小一大两个西瓜。估计跟近视无关,小米心想。
      右子倒是叫了一声:“童孔?”
      “童孔?”这名字很熟,似乎在哪里听过?小米歪着脑袋想了想,越想越糊涂。喝了不少,酒精作怪,大脑不听使唤了。
      被称“童孔”的倒真的像是熟人,整个人靠着墙,右手支在门上,左手托着肚子,也是眯缝着两眼,喷着酒气:“右子?这么巧啊?得罪得罪!……哎哟,这美女是谁,不像本地人啊?”
      小米甩了甩脑袋,仗着酒意挑衅道:“胖子,你谁呀?”
      “走了啊。我也喝多了。”右子有点前言不搭后语,和小米又转了一个圈,跌跌撞撞地走。
      “急什么呀?要不,去我包房再喝点?”童孔在后面叫,话里都带着酒味。
      回到包房,小米问右子:“那胖子是谁?色眯眯的!怎么男人到了这把年纪都这么恶心!”
      “唉,都喝高了。”右子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给妃壮打电话,“快来,接人。”
      胡子歪坐在沙发上,一手握着话筒,有气无力地“念歌”。
      二十分钟不到,妃壮到了。本来说好一起玩的,镇上一朋友临时有事走开了,也好,留一个清醒的,“你先送我们回我宿舍,再把胡子拉回去。”右子吩咐。
      妃壮走后,右子用冷水洗了一把脸,清醒了一些,出来一看,小米已经倒在床上,蒙头大睡了,上床之前,她就顺口问了一下:“你真的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小米迷迷糊糊的。
      “童孔。”
      小米的酒一下子醒了一半,“在哪?”
      “曾经就在你面前,可是你不认得了。”右子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小米一下子坐起来,酒全醒了,“刚才你叫那个胖子‘童孔’?”
      右子做了一个鬼脸,“没关系,扯平了,他也不认得你。”
      “不可能。”小米又倒下去,“童孔是国字脸,又高又瘦。那个胖子……哼,别提了,恶心!”
      “要不你们明天再去相认?”右子逗她。
      小米不说话,一阵惆怅,故友重逢都有诸多感慨,何况有多多故事多多回忆的初恋,或者说早恋。许是自己老了,每次失恋,她总会刻意想起童孔,无数次设想两人重逢的场面,拥抱的对象已经面目模糊,她要的只是痛的感觉,尽管右子说她那是自作自受。上天真会捉弄人呢,原来,自己一直念念不忘的只不过是那份感情,确切地说,是那份感觉,而不是那个人。如此看来,有些人,却还是不要重逢的好啊。右子肯定暗笑她此前的那些所谓的痛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作秀罢了。
      “要不要相认嘛?”右子穷追不舍,故意的,小米都看出来了,“人家现在‘发达’了,这你看肚子就知道,不用我多说……哎哟,忘了人家已婚了。”右子低头想想,又补了一句,“不过据说又准备离了。”
      “你不应该告诉我,真的。”小米懊恼,责怪右子,“连一点念想都不留给我。”
      “你没那么多情。早就走出来了。”右子不客气地说,“难怪胡子说你虚伪。”

      也不知道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总有一些人喜欢选择在靠近年关的时候办喜事。也算小米有口福,回来两天就逢邻居余半仙家办喜事,又可以大吃一顿了。
      这一天,余半仙家院子外的木菠萝树下人来人往的,一派繁忙的景象。五六张圆桌子边上都坐满了人,妇女们的身后还会站着几个齐桌高的半大小孩,眼勾勾地盯着桌面。上菜快的,有些已经拉开架势吃上了,个个缩着脖子低着头,跟碗里的碟里的菜肴作斗争,眼角再时不时瞄一瞄桌上的菜。上菜慢点的,都伸着脖子不耐烦地翘首期盼,一会粗着嗓门冲上菜的吼一吼,一会羡慕地看看邻桌,吞一吞口水。地上已经乱七八糟的丢了不少红色的餐纸巾、冒着白泡沫的啤酒瓶子,以及骨头、鱼刺之类的垃圾。菜的香味和人体的汗臭味混淆在一起,空气变得很油腻。
      院子里面是同样的景象,闹哄哄的,人们吃得热火朝天,汗流浃背。埋头啃吃的年轻女孩,仰着脖子嚼得巴巴儿响的老头,曲着两条腿蹲在凳子上的男人,端着碗筷站在桌子旁边等着母亲不时给补缺的小孩,如此纯天然的吃相,不就是城里人一直嚷嚷着要追求的返璞归真么?
      今天是余半仙的大儿子同时也是唯一的儿子余再添大喜的日子。余再添之所以名叫再添,是因为余半仙指望这个名字能再给他添上一个或者几个儿子,结果接下来给添的都是丫头,赔钱货。如今,唯一的儿子终于要娶媳妇了,作为村里唯一的“半仙”,他当然要给儿子大大的操办一番。同时,熄灭了多年的添丁愿望又在心底蠢蠢欲动,他把这个宝都压在即将进门的儿媳妇身上了,他算过了,这个大屁股的儿媳妇起码能给他添三个男孙。
      中午十一点四十分,巷子尽头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一帮小孩喊着“新娘来了”冲进院子,又一帮小孩兴奋地喊着“看接(新)娘咯”(在雷州地区,结婚的时候,新娘由新郎的好兄弟好朋友上门迎接,随婚车来到新郎家门口或者村口时,新郎才出去迎接,俗称“接(新)娘”),簇拥着新郎往外冲出去。新郎余再添的领带肋得有点紧,皮鞋似乎比脚大了一个码,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只短脖子的鸭子,感觉有点别扭。
      鞭炮声由远而近,直到与院子门口的鞭炮声对接上,押后的一辆面包车还在往外面丢鞭炮,吓得几个跟着车子跑的小孩“吱吱”乱蹦。三辆婚车停在巷子里好一阵子,从余半仙家的屋顶一直垂到地上的一挂鞭炮还在“噼噼啪啪”跳个不停,地上到处是纸屑,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余半仙背着两只手站在震耳欲聋的浓烟里,歪着嘴角笑得很含蓄。炮声一结束,他就闪进院子里,摆他公爹的排场去了。
      白色婚车在经过红土路的洗礼后好似重新喷了漆,显得斑斑驳驳。第一辆婚车胸前的大红花被颠掉了,光剩下车身上围着的一圈红纸。负责全程拍摄的摄影师抱着一个摄影机,灰头灰脸地从车里钻出来,赶在新娘下车之前摆好拍摄的架势。新娘子穿着一套深红色的旗袍,把硕大的屁股裹得紧紧的,难免让人担心薄薄的旗袍会有撑破的危险。面包车上坐的是男方负责放鞭炮的两个兄弟,以及新娘的四位好“姊妹”(雷州地区的婚俗,结婚当天新娘会叫上几个没结婚的小姐妹跟到新郎家凑热闹,有些地方讲究“姊妹”越多越好,究其原因,应该是给适龄的姑娘小伙提供配对的机会)。
      男人们是不屑于像妇女小孩们一般凑热闹的,但不妨碍他们的视线追随着新人的身影并发表评论。
      “后面那个姊妹比新娘漂亮!”
      “还是新娘适合做老婆。”
      “我看这期开老婆码。”
      在一群妇女小孩的簇拥下,新郎余再添机械地领着略显羞涩的新娘和未来的新娘们进了院子。队伍穿过院子,走向新房。跨过门槛的时候,余再添突然抬脚,往新娘子旗袍下面的大红皮鞋上踩去,新娘子似乎早有准备,眼明脚快地一侧身,迅速抬起脚来,顺势踩在余再添的另一只脚上(雷州地区的婚俗。结婚前双方的父母都会提醒自己的儿女,进门的时候一定要踩对方的脚,被踩到脚的日后就会被对方管制,受欺负,日子不好过。年轻人不太当真,一般只当一段小插曲完成)。头一回较量,新娘子胜出,心情大好,后面的众“姊妹”见状,欢呼雀跃地推着新娘子涌进新房。新娘子第一个沾着床沿坐下,众“姊妹”才陆续挨着坐下来。新房内,正中间红彤彤的婚床上摆着个篮子,盛满了糖果、红枣、莲子和龙眼等等。窗棂上点着酒精灯。余再添从篮子里抓了几把糖果逐个分给围观的妇女小孩。看热闹的人挤了满满一屋,嘻嘻哈哈地对新娘子和众“姊妹”评头贬足。
      稍事休息了一会,有人说要“捧茶”了,于是余再添携着新娘来到堂屋,余半仙与半仙婆已经一左一右端端正正坐在半仙桌两端了,余再添从大姑手中接过一碗茶水,递给新娘,新娘低着头,微微弯下腰,恭恭敬敬地把碗双手捧到余半仙面前,说,“爸,喝茶!”余半仙微笑着接过碗,象征性尝了尝,还给新娘,掏出一个早已经准备好的红包放在新娘手中。余再添又从大姑手中接过一碗茶水递给新娘,新娘照样子捧到半仙婆面前,说,“妈,喝茶!”然后领赏。
      婚宴上还有一个环节叫“吃槟榔”。余再添携着新娘,手里捧着槟榔盒,他的大姑则拎着一个装满毛巾的袋子跟在后面,见到辈分比自己大的亲戚,余再添和新娘就捧上槟榔盒,让亲戚吃槟榔(所谓的吃槟榔,其实也就是意思意思一下),跟在后面的大姑再送给亲戚两条毛巾,亲戚吃了槟榔,收了毛巾,就给余再添和新娘打赏,派红包,余再添和新娘每收到一个红包,就回一个鞠躬礼。
      酒过三巡,芳华嫂吩咐小米去“搭红钱”(给礼金),她要帮主人家收拾桌凳、碗筷,墙根下已经有几个妇女在叮叮当当地洗刷了。院子外面的树菠萝树下已经围了一群人,小米挤进去,临时摆出来的桌子后面坐了一个戴老花镜的老汉,她认出来了,那是余半仙的堂哥于世伯,听说此老先生念过几年书,许多别人念不出来的繁体字他全都认得,很有点学问,村里红白喜事都爱找他写写念念。于世伯老先生端坐在桌子前,给礼金的有些是装在红包里,更多的是直接从口袋里掏出来往桌面一放,大声报上名字和礼金数,老先生就正儿八经地挥着手中的毛笔一一记录下来,旁边一个后生仔则负责点钱,点完当着众人的面全数塞进桌面的一个大红色纸箱里。此情此景,让小米不由地想起中学时代班里收班会费的景象。
      小米拿出红包,在封面写上礼金数和永叔的名字,递给后生仔,后生仔瞄了一眼封面,当场拆开,核对里面的金额。等老先生登记完毕,小米挤出人群,听到有人在背后悄声嘀咕:
      “永叔家的小米,怎么今年回来这么早?”
      “是啊,我为什么要这么早回来?”小米也自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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