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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之廿九 ...

  •   之廿九

      人无衅焉,妖不自作。

      姜悠自述:

      对于临盆,我有着异样的恐惧,楚媛初来离宫时,常将民间女人生育中千奇百怪的死法说与我听。我心知那是国夫人的意思,无非是威吓一番,令我放弃。后来腹中孩儿足六月,楚媛缄口,只默默的打理一切,虽然时不时言语上针锋相对,却似转了性子一般。入冬后,她奉国夫人的旨意去了齐宫一趟,带回几大箱东西。黑熊的皮毛厚实、光亮,唯有楚地才出产。熊皮簇新,想来国夫人珍惜,鲜于拿出来用。我心底酸涩,以往的仇恨终敌不过母女亲情,盼着她能来看看我。

      “最上乘的熊皮是从刚刚生过幼崽的母熊身上剥下来的,将死囚驱赶着抢夺熊崽,再设伏生擒母熊。且不论那熊死得多惨,光是人命,都得搭上几条。”楚媛不遗余力的想要败坏我的好心情,每当她刺耳的声音击打着耳膜,我就愈发的思念母亲。多少年,甚至仅仅是在心里想起她,我只会用国夫人替代“母亲”二字。而当越发频繁的阵痛袭来,仆妇、女医紧张的忙进忙出,惹得我更加焦躁难安。第一次,我畏惧死亡的腥甜滋味,任何轻微的触碰都令我胆颤心惊。“悠,你得坚强!”涣散的意识,子都被楚媛推向屋外,好想他能握着我的手,分些力量给我。体健的仆妇架着我双臂,硬撑着让我在屋子里挪动步子。疼痛已没有间歇,没有人教我该如何面对女人必经的磨难。稳婆来褪亵裤,却被失去理智的我胡乱蹬开:“滚开!通通给我滚开!”

      “公主,老奴得看看是不是见红了?”

      我谁也信不过,除了子都,谁也信不过。

      “子都,我要吃麦粥!”我隔着帘子虚弱的叫嚷。

      子都答应一声——靴底踏得积雪吱嘎作响,壶的细声:“纪侯走慢些!当心脚下,雪地滑着呢!”

      周围皆是熟悉的脸,却又个个狰狞难辨,潘答应我不加害孩子,舍呢,舍会不会出手之后再嫁祸给潘?楚媛会不会告诉母亲,孩子的父亲并非子都?满脑子的古怪念头和腹部紧缩带来的痛苦一起折磨着我,咬紧唇,不至于歇斯底里的尖叫。

      帘子被挑开,是母亲!我一下子朝母亲扑过去,她把我按在席上。“悠儿,别怕,母亲来了!”母亲掰开我的牙齿,“悠儿,痛就叫出来,女人这时候就该叫出来,没什么可羞耻的。喊几嗓子就没那么痛了,何况——你得让外面的男人知道,你所受的罪都是为了他!”

      我将头埋在母亲怀中,任由稳婆等人摆弄。“母亲,你是爱父亲的,对不对?你是爱他的!”

      母亲无暇回答,稳婆在嚷,什么羊水流了多少,什么开了几指,什么看见的是孩子的脚——我好难过,多么盼望母亲能给我肯定的答案。我一次次晕厥,又一次次被痛醒,母亲都在我的身旁,为我擦汗、鼓气。姜悠执着的要寻求解答:“母亲,悠要死了,你告诉悠,你爱父亲么?”

      母亲的泪滚落,而我的面庞,早已混着泪与汗。“傻孩子,一个女人,若不爱那个男人,能不顾性命,为他诞育儿女么?”

      我长舒一口气,阖眼任泪肆意的流淌。母亲爱父亲的,她是爱他的。

      “悠儿,加把劲儿!你就要见到你的孩子了!一定会是个漂亮的孩子,一半像你,一半像——子都。”

      是的,子都酷似子渊,孩子会像子都的。我拼命用劲儿,身体似乎不是自己的,毫无知觉。直到听见众人惊喜的呼喊,一声轻拍,紧接着是沙哑、微弱的声音。母亲下令:“拍重些!”响亮的啼哭,母亲顾不得为自己拭泪,只拿热帕子为我擦拭:“悠,是个男孩儿。是个健康的孩子,外甥像舅,这哭声就和昭出生时一样!那眉眼似你,也有几分你父王的影子。”

      我哽噎得说不出话,什么都不知道的,呆傻的流泪。母亲猛然想起什么似的,大声吩咐:“去请纪侯,让纪侯看看他的儿子!”

      我想求母亲就此饶过子都,可我实在没有说话的力气。子都绕开稳婆,直接奔到席前,将我紧紧的搂在怀里。子都身上有好闻的气味,是麦粥的香——

      乳汁,只喂了一顿,我怕,抱得久了,会改变心意。母亲能来,省却我很多担忧。

      “我要把孩子送给卫姬,卫姬该有一个孩子。由母亲将孩子带回齐宫,没人敢伤害他。”太久的隔阂,蠢笨的姜悠无法将心里的亲近表述出来。

      母亲把吃饱后熟睡的孩子抱过去,她仔细端详孩子的小脸。我并不知那还没褪去血红色,皱巴巴的小人儿生得像谁,种在肚子里的小娃娃,不过十个月,就真的在我面前,能哭、能动,本能的吮吸乳汁,睡梦中不耐烦的蹭着小脸。母亲却说,眉眼像我,也就是像父亲,像昭,而别处,更似子都。“君子远庖厨,子都比先王更细致、体贴。先王——”麦粥,子都亲手熬的麦粥。

      期盼母亲接着说下去,父亲,有关父亲与她的一切,我都乐意听。

      母亲抱着孩子起身,她行动真的没以前敏捷。背转身,走到门前,母亲才道:“静姝随鲍叔牙学了齐史,有些道理该明白的。幼主继位,国将不国,卫姬的孩子留不得!”

      电闪雷鸣一瞬,我无耻的想到利用母亲对我的愧疚与爱意,卫姬的事,姜悠妥协,姜悠便可以要求更多。孩子要母亲的庇护,还有更多人,子都、子渊,我最记挂的烈!我将话语咽回去,姜悠不能卑劣至如斯地步。那不是父亲和昭宠爱的悠,不配做子都、子渊的朋友,那将是永失光芒的参商。

      有人冒失的闯进来,是子都,捧着热腾腾的麦粥。匆匆一瞥,他避开母亲的注视。

      “悠为公孙氏传宗接代,郕夫人在天之灵亦足以告慰。悠便托付予纪侯!”

      母亲带着孩子回了齐宫,我想,等雪融了,春暖花开,我便能回到嗣音殿。阿嫂会将所有的爱倾注在孩子身上,她会喜欢孩子的眉眼,母亲不是说,很像昭。只是,母亲的话伤着子都了。提醒他记起杀母之仇,孩子,更是亏欠。

      我不曾索求的,母亲却慷慨的赠与。

      孩子洗三请了周天子叔父王子央主持,母亲亲自折了槐树枝熬水,子都作为父亲,自然也去观礼。众人皆道国夫人对身为公主夫婿的纪侯另眼相看,纪侯也与国夫人前嫌尽释。

      潘不敢公然忤逆母亲,舍,只会暗地揣测母亲的心思,绝不会贸然问询。

      子都去时,换了纪侯的王服,品级虽不如齐侯,也将他衬得贵气非凡。

      “至少,暂时的,子都可安然留在齐国!”

      “齐国没有海风的咸味儿——悠虽是齐人,可悠并不适宜留在齐宫。”

      “海风的咸味儿?”

      子都握着我的手,又提起舍来离宫那日说过的话:“悠,做公孙阏的妻子,真正的妻子!他日,随我一起回纪国,海风扑面而来,海涛声气势磅礴——”

      我抽回手,不敢瞧他,只漠然转身。

      “悠!子都不在乎四寅之说!”

      我在心底道谢,我记得,一次次无助时,子都的怀抱是多么的温暖。可惜,姜悠不再是从前的姜悠,自私,只会失去更多。“子都不在乎,静姝在乎!”既减了对母亲的怨恨,母亲赠的字,我理应珍惜。

      楚媛随子都前往,我无法再恨她,却也无甚好感。偶尔会想,这个女人若是不来齐国,随意选个楚人嫁了,日子过得或许更有意思。壶也来辞行,他是父亲身边的老人,父亲离开我已经十一年,侍奉过父亲的人,齐宫还剩几个?

      寂静的离宫显得清幽,融雪的日子格外冷冽,仿佛那昏晕的阳光要把我周身的热气一并带走。悬挂着的卷龙纹青铜壶被火盆炙烤得显出壶腹的兽面图案,烧开了的水咕咕响着,蒸气掀起壶盖,滴答起伏。——想起故事里妲己玩的炮烙之刑,将忠臣烧灼得体无完肤——子渊的面容,毁得更惨烈。母亲说,孩子得十来天之后方褪去胎里带出的血红色,子渊貌黑,子都白晰,但愿母亲不要疑心。

      脑子里奇怪的念想一个接着一个,待我昏沉沉、睡眼惺忪,才察觉墙上的鹿皮地图不见踪迹。

      我立时睡意去了三分,有熏人的酒气夹着寒风闯入内,来不及挣脱,就被人狠狠揽在怀中。

      “子都是个有趣的人,竟真的做起便宜老子来了——悠,我帮了你,我让人将洗三的吉饼送去燕北,传谕田烈,悠过得很好,纪侯一家三口,过得很好,悠与子都和和美美——悠,是你求母亲倚重子都的?你真把他当作你夫婿了?你难道不知道——”

      “潘,你是我兄长!”我只有打断姜潘断断续续的胡言乱语。

      “你爱我的,是不是?悠,你爱我的!否则你不会帮我,你不会命管鲍两家,以我的名义赈济灾民。你爱我的,是不是?”

      “潘,悠是你胞妹,我们都是父王的孩子!”

      我厉声怒叱,潘喷着酒气的嘴就在耳际:“悠,伏羲、女娲难道不是兄妹?还有,伯父,伯父与姑母。悠,我要为你在王殿四周遍种垂柳——悠,我爱你,你也爱我的。就算克死公孙阏,克死孩子,你还有我,还有潘!悠——等开春,我带你去祭拜姑母,姑母坟前的柳枝最绿了!”

      “姑父鲁君的冠帽也是绿的!”

      潘在撕扯我的衣衫,我撕咬着试图摆脱他的束缚,我们贴得太紧,他的汗,我的泪,混在了一起。
      “悠,我会比他们任何一个更爱你。我什么都可以抛下,悠!”
      “姜潘,父亲在天上看着你!你禽兽不如!”
      “潘,你是我的哥哥!”
      他用口舌堵住我的嘴,我竟再无泪可流,唯有心底止不住的悲凉,老天,即刻收了我的命,否则,有何面目去见黄泉下的父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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