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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二十一 ...

  •   乌养系心很多年后还会回想起,九六年一月在医院的那个正午。

      他来医院看病,也想探望一下许久未见的朋友。于是他和母亲在前台询问了一番,被护士带去了临终关怀科。

      临终关怀科都是些骨瘦如柴、面黄肌瘦的老人,他们在被宣告无法被治愈后就来到了这里,不为了拯救自己的生命,只是减缓痛苦,提高生活质量。那时乌养还觉得放弃治疗是件非常残忍的事。

      他来到了走廊尽头的一间病房前,洒在地板上的阳光充满了生机勃勃的气息。他往病房里看去,一个十岁的女孩,还没能升上国中,因为身形消瘦看起来只有七八岁,她正安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每次呼吸时,都会发出微弱的嘶鸣声。同样的声音,他在因病去世的老人那听过,这是生命走到尽头时人会发出的声音。

      而她的母亲正坐在床边,低声念着故事书,虽然不知道她听不听得见,但还是一直念着。阳光也洒在了这间屋子里,却没有走廊里阳光的温度,笼罩在她们的周围,为她们打上了一层光晕。

      乌养系心看了一眼就崩溃了,他还没能走进屋子里,就逃走了。

      不到一个星期后,父母那传来了她过世的消息。

      后来他渐渐忘了梦生结菜,简直就像把痛苦的事情刻意抛到了脑后,只在意当下的快乐。

      十五岁在游泳池玩耍的时候,他抽了筋,转眼间就沉到了水底。人溺水的过程要比想象中安静,他就看着自己慢慢下沉,水面在离他远去,光芒逐渐黯淡,像慢放镜头般。

      突然,他在蓝色的水底瞥见了一道影子,他居然看到了快要遗忘了的梦生结菜的身影。梦生结菜站在水底,无言凝望着他。梦生结菜向上看,他也被向上拉,缓慢地又浮回了水面,在脱水而出的前一秒,梦生结菜对他露出了一个只能用悲戚来形容的笑容。

      他脱出水面后再往水下看,泳池底没有任何人的踪迹。

      对于今时朝奈的想法,乌养系心也有同感,同样的念头屡屡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

      每次看见今时朝奈笑着叫他名字,乌养都会怀疑身处是否为现实,这也太荒唐了,类似的情节他只在漫画书上看过。

      和十五岁在泳池看见梦生结菜的虚影一样,乌养心中充满了茫然和没由来的畏惧。

      这种担惊受怕的状态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清晨,乌养站在农田里,揉着自己酸痛的腰肢,提起满满两筐辣椒向外走。天还未破晓,田里弥漫着露珠的清新气息。

      他这几天肩膀都格外沉重,除了每天要起早操劳外,今时朝奈的事情是他一大压力来源。

      今时朝奈担心乱想也就算了,他一个没几年就要三十的成年人还会被怀疑与担忧搞得坐立不安,如果被今时朝奈知道了,她一定会笑自己吧。

      乌养点了根烟,开着车驶回坂下商店。

      途中他决定去今时家看看,今时好像有早起的习惯。于是乌养往左打了方向盘,开进了另一条水泥路。

      今时家就在道路尽头,院子不大,但种了很多花草,在远处一眼就能看见。

      乌养把车停在了离今时家不远的地方,他下车一步步走过去。现在是早上六点整,周围寂静无声。

      乌养察觉到异样,他在大门前定身,向下看,本该挂有门牌的地方空无一物,乌养心中一惊,门上没有“今时”两个字。

      “系心?”

      叫他的人是经常在同一时间下田劳作的大叔,他问:“你在这干什么?”

      乌养有些慌张地说:“啊,我在这附近看看,请问你知道住在这的今时家吗?”

      他快速瞥了眼庭院,院子比他以往来的时候要干净,今时的自行车也不知所踪。

      “今时家?”大叔沉默了一会儿,“我没怎么注意,早些时候住在这的应该是山口吧。”

      乌养感觉到自己手脚控制不住地发抖。

      “也可能是我记错了,这间屋子好像一直都是租出去的。”

      简直就是天马行空的幻想,乌养一直都是如此认为今时朝奈是梦生结菜转生这件事。

      他也有想过,假如这真是他的幻想呢?

      因为潜意识里无法接受梦生结菜死去的事实,而给自己虚构出了一个叫今时朝奈的女孩,把她当作没能长大的梦生结菜照顾。

      “今时朝奈!”

      乌养系心叫道,向前走了两步,他握紧拳头问:“经常在这附近骑自行车的今时朝奈,您有印象吗?”

      见到对方困惑的眼神,乌养的声音开始发抖。

      “扎着马尾,戴发夹,是乌野中学的学生,个头有点高,前段时间摔伤了,头上缠着绷带。今时朝奈,您看到过她吗?”

      只要一句见过她就够了,只要能证明有人看到过今时朝奈这个人就足矣了。

      “我没有什么印象,抱歉。”对方歉意地说道。

      乌养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不见了,他浑身冰冷,嗓子干哑发痛,四肢宛如没有上油的零件,运动僵硬又迟钝。

      他匆匆道了谢就回过头,向停车的方向迈步,但他没有上车。乌养边走边拿出裤兜里的手机,在通讯录里寻找今时朝奈的电话号码。

      手机出现了卡顿,通讯录只加载出了第一面,乌养大力敲击着键盘,低声骂道:

      “可恶!这个破烂,偏偏是在这种时候……”

      “快点打开啊,混蛋,怎么是空白的……”

      “……求你了,打开吧。”

      键盘上凭空出现了一滴水珠,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

      乌养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不清,仿佛一切都在摇晃、消失。

      他又看到了梦生结菜在冰冷的水里露出的那个笑容。

      “……结菜。”

      “喂,你傻站在那里干什么啊,难不成是钱包掉了?”

      今时朝奈的声音穿过了模糊的空气,响彻在乌养的耳中。

      今时站在乌养背后的路口处,手旁是一辆崭新的白色自行车。

      她歪了歪头,说:

      “需要我帮你找吗?”

      今时推着车走了过来,乌养握着手机僵硬地回过头,眼泪止不住地向外冒。

      “为什么哭了,没事吧?!眼睛不舒服吗?”

      她慌张地掏出纸巾,手拿着在乌养眼前晃悠,“别哭呀,无论怎样都会有办法的,难道有人骗了你的钱吗?如果有地址的话我去揍他一顿!”

      今时不清楚乌养哭泣的缘由,却一遍遍地想尽办法安慰着他。

      “不要面对着我哭啊,要是被我当成把柄怎么办。”她擦拭着乌养湿润的眼角,说。

      乌养握住了今时的手腕,他平复着呼吸。

      五分钟后,他睁开通红的眼睛,说:

      “我找到了梦生家的住址了。”

      从仙台坐到东京大约要花三个小时的时间。按照乌养所说,梦生家在零二年搬去了东京,我的父亲已经过世,身为医生的母亲在东京足立区建立了一个舒缓治疗中心,专门为儿童绝症患者和其家人提供临终关怀和帮助。

      下车前,乌养再次向我确认道:“你没有问题吧?”

      我犹豫了一下,“应该没有。”

      乌养伸出手。

      “手。”

      我看了乌养一眼,握上了他的手,是老茧的粗糙触感。

      为了减轻紧张情绪,在路上我和乌养边走边聊天。

      我问:“你是怎么找到的啊?我搜了好久也没找到。”

      “我也只是碰巧而已。”乌养回答道,“家里亲戚家的小孩刚好就在那儿,我去了一趟才发现。

      “梦生阿姨还认出了我,这次拜访是我私下提出的,所以可能聊不了多长时间,他们那很忙。”

      “不用太长时间。”我说,和乌养停在了一栋安静的小楼前,里面就是母亲在我死后建立的儿童舒缓治疗中心。

      我与乌养对视,走进了大门。

      扑面而来的是很淡的花香味,闻不到医院里浓重的酒精和药水味,墙壁被刷成了清新温暖的淡绿色,进门的两面墙上都挂满了相片,每张照片上都是不同的孩子的脸。

      我们俩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把脚步声降到最小,生怕打搅了这片宁静。我们换上拖鞋,洗完手后向室内走去。

      离门最近的地方睡着一个年幼的女孩,我吓了一跳,稍稍凑近瞧了一眼。女孩看样子是四五岁的模样,怀里躺着一只玩偶,睡觉时的表情很安详,呼吸平稳,完全看不出是走到生命末期的孩子。

      乌养摸了摸我的手心,他似乎是在担心我想起不好的回忆,我冲他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用担心。

      他带着我走到一扇门前,门后就是我们即将要见到的我的母亲。在我眼中她依旧是我的母亲,但她大概是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门打开了。

      迎接我们的是一个头发半白,戴着眼镜,笑容温和的平易近人的中年妇女,她的眼光落到我身上的那一刻,我不由自主地向乌养身后迈了一步。

      “您好。”

      “下午好,系心,你看起来精神不错啊。”她说话时看着的是我,“这位是?”

      我小声说:“您好,初次见面,我叫今时朝奈,是他的女朋……”

      乌养及时阻止了我的话,他按住我的肩膀,说:“她叫今时朝奈,是我的妹妹,也想和我来见见您。”

      我不服气地揪了把他的袖子,跟着坐到了一张圆桌旁,桌上摆着热腾腾的茶水。

      梦生医生坐到了我的斜对面,乌养坐在我身旁,我悄悄地打量了她几眼。母亲比我想象中要老了很多,但眼睛还是明亮的。

      “感谢你的捐款,为这里的孩子提供了很大的帮助,让他们能有更舒适的环境。”她对乌养说。

      “不,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乌养弯腰,低下了头。

      “自那以后一直没能探望您,是我一个很大的遗憾,抱歉。”

      “你能在工作后来这探望我,我已经非常高兴了,不用道歉。”梦生医生说。

      “上次你想问我建立治疗中心的初衷,我没来得及回答你。这次我给你讲下这些年我都在做什么好了。”

      我放慢了呼吸,倾听母亲接下来的话语。

      “我的大女儿结菜,在九六年因为骨髓瘤去世了,为此我十分内疚,我最后悔的不是没能挽救她年幼的生命,而是在已经无法治愈的情况下,让她承受了多余的痛苦。

      “头几个月为了延缓病情,换了好几个化疗方案,产生的副作用也非常严重。当时她对我说‘不想再继续治下去了’,但我没理会她的话,想让她再坚持一会儿。

      “直到最后一个月,我才决定停止治疗,转回老家的医院,后来我想方设法改变她的生活质量,想让她至少能舒服且体面地离开,可还是太晚了。我就让她那么走了。”

      手背传来了温热的触感,乌养把手放在了我的手上。不过我居然没有什么太大的感受,只是把她的话当作故事在听。

      “但这不是我后悔的唯一一件事,我后悔的是自以为她还小不懂事,没有告诉结菜她即将死去。

      “我很长一段时间也以为,孩子是理解不了死亡的,直到同事说她六岁的女儿深夜问她‘我会死吗,我要怎么办,我不想死’我才醒悟。原来我让我的女儿独自承受了那么大的痛苦,却还当她什么都不懂。”

      她说的没错。我从很小的时候就表露出了对死亡的恐惧,但到死为止也没能排解。

      “所以我来到了这里,本意是想建立一个地方接纳生命即将走向终点的孩子,为他们提供麻药和其他减缓痛苦的手段,像一个普通的孩子那样过完生命最后的阶段。

      “有的孩子在最后只能躺在病床上无处可去,还要承受癌痛的折磨。这里的孩子却还能下床走路,甚至可以听老师讲课,吃好吃的蛋糕,踢踢足球,不会有人把他们当作绝症病人看待,他们能拥有作为一个人的尊严,让他们能平静、幸福地面对死亡。”

      “……意义是什么。”我忽然打断了她的话。

      “连成年都没能活到,诞生的意义是什么。”

      我知道自己很没礼貌,但是我很希望自己死前的问题能得到解答。

      母亲对我露出了微笑。

      “同样的问题也被家长提出来过,‘我孩子的生命到底有没有意义?他活到现在都是为了什么’,比起死亡,他们可能更难接受孩子什么都没做就这么白白死去,只在世上停留了短短几年的时光,却要经受成倍的苦难。

      “所以我们这除了给儿童提供医疗外,还有给孩子父母的心理辅导,希望能尽量减轻他们的痛苦。

      “我的回答是,‘记忆’,意义就是记忆。短暂的几年时光也必定有幸福的时刻,这份幸福的回忆就是孩子们生命的价值,记忆是一个人曾在这世上停留的最好证明。

      “孩子死前的体面,不仅能维护他们的尊严,还能推动父母们继续向前走,和孩子的记忆结束了,但他们的人生还未结束,只要他们还健康地活着,孩子的生命就能以另一种方式延续。

      “结菜对我的影响,我会永远延续下去,直到我与她重逢的那天。”

      我走出了房间,乌养关上门后问道:

      “这样就好了吗,不用再说些什么?”

      “嗯,这样就好了,等毕业了有时间再来这看看。”我说。

      我转过身,露出了笑容。

      “我已经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了!今后的路我会和系心一直走下去的,作为今时朝奈,而不是结菜。”

      “妈,你在看些什么?”

      梦生凛向站在大门口的母亲问道。

      梦生医生一动不动地靠在门边,望着空荡荡的马路。沉默半晌后,她说:

      “没什么,回去吧。”

      梦生凛跟在母亲身边,她欣喜地说:“等我今年毕业了,我就会来这工作。”

      “好啊,到时候应该就不会这么忙了。”

      我是今时朝奈,过去的名字是梦生结菜,十六岁。

      不幸失去了宝贵的生命,又幸运地得以重生。

      第二条生命,我会以自己的方式好好珍惜。

      “好痛啊。”

      我埋怨道,看着乌养系心用只有粗暴没有温柔的方式给我擦拭伤口。

      乌养冷漠道:“谁叫你跑太快不看路被绊倒了,活该。”

      他把酒精棉扔进垃圾桶,一边说:“不知道你是哪来的活力,明明上辈子走路都嫌累。”

      “就是因为上辈子运动得太少了,这辈子就要弥补回来啊。”我不满地踹了脚他的小腿。

      “……以及,上辈子想干但没能干过的事,现在也要弥补。”

      我抓住乌养的衣领,把他向我这边扯,蹲下的乌养重心不稳,跪在了我的身前。

      我低下头亲了下他的眼角,在我的强烈要求下他用了我送的香水,如今身上的烟味都消失干净了。

      乌养身体一僵。

      我满意地拍拍手,很乐意目睹他手足无措的场面。

      然后我发现,乌养看的不是我,他扭过了头,视线对准商店门口的方向。

      于是我也跟着转过头。

      日向翔阳和影山飞雄正保持着一个十分诡异的姿势,看向我和乌养这边。日向捂住了影山的嘴,另一只手揪着影山的头发,影山则一手摁住日向的脑袋,一手悬空着指向我们。

      四双眼睛相对。

      日向和影山默默地放下手臂,很有默契地鞠了一躬。

      “打扰了。”

      他们飞一般地转过身,转眼间就跑得无影无踪。

      乌养双手捂住了脸,整个人跪倒在地。

      “今时,我的钱在书架从上往下数第三层,从左往右数第四本书里。”

      他视死如归地说。

      “明天,我可能会被逮捕,我被捕后,那些钱就交给你了。”

      “说什么蠢话呢。”

      乌养系心·重逢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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