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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与君一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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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若秋那一下掌风出去,真正是隔山打牛一般,屋内器物分毫不动,庭院中的药棚却轰然倒塌。却听院中有一男声道,“医女不必顾忌我,请全力照顾她。”
呃?裴若秋一愣,莫非院中守着的是南宁故人?
“院外……何人?”南宁腹中疼痛稍减,此刻全心记挂弓梳锦与凤舞安危,听院中声音似是故人,立刻出声询问。
却听那声音长叹道,“你若……还能信我,便将心中所愿告诉我吧。”
南宁呼吸一滞,冷却了容颜,不再说话。
裴若秋心下诧异,忙问南宁院外何人,是否真不必顾忌。南宁半坐的身体缓缓平躺在床上,眼角滑落一串泪水。
屋内有片刻的静默,火炉上的药罐扑簌簌冒着热气,浓郁而苦涩的气味,渐渐蔓延。
庭院中人听不见声响,心中焦灼不安。他一生冷静自持,从未如此刻一般惶恐与犹豫,待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已然是伸手在虚空之中,就要推开那扇屋门了。
却听屋内有人气若游丝般说了一声,“若秋,让他走。”
他伸出去的手,就这样僵在了那扇门外,如他与她此刻的距离,咫尺天涯。恍惚中他忆起很久以前的那个清冷长夜,他抱着她说,一直,就是一辈子,不能少一年,不能少一日。
他咽下喉间酸涩,放平了音调,“夫人可是有所误会?在下与夫人……一面之缘罢了。”顿一顿,又道,“在下不过是受南颜姑娘所托,来此地护你平安。”
“颜颜?”屋内人果然变了音调,“她在哪里?”
他略微耍了心机,“她在哪里,我不能说,只能写。”
“混账!女子产房,怎容不相关之人进出?”裴若秋的声音里浸染怒意。
而他到了此刻,只有微微苦笑——她向来是将弓梳岛上的人,看得那样重……果然听见南宁轻声道,“若秋,你将床帘放下,让他进来写吧。”
屋内有轻微的悉悉索索之声,裴若秋的声音已然恢复清冷,“如此,请进来罢。”
他终于将手轻轻抵在那扇门上,推门进去,一股湿热之气扑面而来。裴若秋坐在床边,目光灼灼,“纸笔均在窗口处的案几之上。”
他点一点头,只看着那白底兰花的素雅床帘,竟立在原地没有动。
裴若秋已是不耐,皱眉道,“请去窗口处书写。”
他仍是未动,静静看着床帘之处。裴若秋待要发作,却被床帘后伸出的一只手轻轻搭在手臂之上,又有一只手,缓缓将床帘掀开了一线。
他心中一恸,已然控制不住上前两步,却见南宁惨白汗湿的脸上,恍恍惚惚掠过一丝笑意,如秋叶飘入静水起了一圈涟漪。
她说,“哦,原来是你。”
他低头敛去一切,低声道,“见到夫人,我才放心去写。”
裴若秋仍是皱眉看着面前的黑衣汉子,他身量修高面容平淡,却似乎有千言万语在他眉眼之间一纵即逝。她看着他踱步至窗边,看着他执笔却悬笔不动。他萧索伶仃的背影,一瞬间让她想起一个人。
她心中立刻一空,会是他么?会是……他么?那个笑容如沐春风,背影却永远寂寥落寞的玉麟王。一想起他,她立刻想起厚雪之下的那株红梅,那个时侯他说,“长歌身量修长,扮作男装最适宜不过,清冷冷的样子,恰似傲雪之梅。”而后他回头向她一笑,“也俗一回,长歌便做红梅吧,看着喜庆——白梅太过冷清,总显得孤苦——你说好不好?”
裴若秋的眼泪就要掉下来,忙勉力抑住,借着擦汗的袖子,拭了一下眼角。
只这一刻的恍惚,她立刻又将全副心神回到南宁身上,掀帘见她神色安宁,想是阵痛已过,裴若秋心中略微安慰。
那黑衣汉子写完,将纸张折叠两下,交予裴若秋,“转交给她。”
南颜的行踪,竟如此神秘?裴若秋暗忖,将纸张递给了南宁。
床帘之内,没有回应。
那黑衣人忽然笑了,起先是轻笑,继而是大笑,那笑声似悲似喜,似凄绝似恍然。裴若秋不由得愠怒,心道这黑衣人着实古怪,也不知意欲何为。但见他笑着笑着,面上已有泪水蜿蜒而下,她这才怔住,没来由为其而悲。
却见他止住笑声,面上一片平和之色,望着那白底兰花的床帘,便似望着经年累月携手白头的爱人,“当日宫中桃花盛开,我却只能独赏,不知你在天涯何处;今日我寻到了你,宫中桃花也该谢了。若我回不来,来年春日,带着皇儿一起看罢。”
麒王?!
裴若秋豁然站起,却听床帘之中,有人幽幽说道,“你来寻我,要扮作陌生人;你要见我,却说是颜颜托付你来;你明知此去难回,连最后一句话,也只是跟我说些不相关的桃花……”
南宁长叹一声,痴痴望着枕边白纸——
“思君令人老,遥望满庭花;
轻舟从此去,明月照天涯。”
如果你已愿意放我走,又何必去送死?而君宇毕竟是君宇……你算好了如果自己回不来,我会带皇儿回宫撑起麒国的,是不是?
“若秋……”南宁唤了一声。
“我在这里。”帘外人应道。
南宁颤声自问,“他为何……要去?”
帘外是长久的沉默。
裴若秋终究道,“麒王,麒王——他是夺我家园害我君王之人,但他同样也是……重情之人。”她怔怔望向窗外庭院,黄昏落日之下,那些不知名的白色小花,正被镀上了一层暖橙色,“生,他再无法得你信任;死,他亦无法与你白头……南宁,尘世中的爱,是否终要进退两难?”
药草味愈发浓烈,满室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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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外出,他未带任何人。政事暂交玉泱王君玉与青城王君和,他一路快马加鞭,只为寻妻。沿着麒徙寺暗道而出,一路北上,要寻到一个眼盲之人和一个孱弱妇人结伴而行,并不困难。
但是……他一路跟随,只远远看着她。
如果她此刻更快乐,他为何一定要让她回宫?皇宫是什么地方,难道会有人比自己更明白?他正是因为厌倦了宫中冷寂,才向往她的自由飞扬,如溺水之人摸索到一根浮木,以为松手就会万劫不复。
放她走,放她走。
无数次他勒马回头,向着与她相反的方向疾驰;无数次他又回转,静静立着遥望她的笑容。出门之时,他便命人为自己做了易容,一路跟随,也曾与她擦肩而过。直到今晨在小舟之上,他瞧见她苍白的面色,到底抑制不住,上前与她说话。
有一瞬间他甚至想过,就这样跟着她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又何必回宫?他跟着她入了客栈,看着她被弓梳锦点穴送往医女之处,听着她说“若秋,如今我只信你”。
他心知这段感情再难挽回,扶着药棚的手,竟不知不觉捏碎圆木。
想到此处,他在心中叹了一声,人伏在马背之上,已是疾驰如飞。早在那家客店,他便打听清楚这些江湖中人意欲何为,明晨日出,便会有人马浩浩荡荡前往北林墨沼,向凤舞寻仇。人人均知凤舞已是废人一个,惟一忌惮的不过是她身边的莲婆婆。传说这莲婆婆白发碧眼浑身浮肿,然而出手如电,在不经意间便能取了人性命。
他也不知行了多久,偶尔抬头,竟已是月上中空。迎面疾驰而来一列马车,瞧车辙痕迹,车内是空空如也。坐在车前的赶马人,惨白着一张脸,在月色下愈发凛冽如鬼。
是谁,会在此刻孤身一人连夜赶往北林墨沼?
君宇心知弓梳锦定然就在前方,不由得扬鞭催马。道旁的树木枝杈飞速后退,月光因此在他面上明灭不定。当他明知自己命不久矣,心中竟然觉得异常宁静。
夜色之中,墨沼泥泞之上,有一人蓝衫独行。
“上马!”君宇大喝一声,伸手出去。
就在即将超越弓梳锦的那一刻,他觉察到衣袖处一动——弓梳锦并未将手伸给他握住,而是循着风声,触到他的袖子,在心中判断距离。
只消一刻,君宇便觉察到马背上多出了一人。
“哈哈,好功夫!”他赞一声,心中涌上从未有的豪情。不知是因为弓梳锦的信任,还是因为此去只为情不为利,君宇忽然觉得,曾经不屑的草莽江湖,竟然能如此快意。
弓梳锦听出马上之人的声音,“今晨在水边一遇,我便知你与他们不同。你定是来救凤舞!”
君宇笑道,“凤舞乃当世奇女子,我与她曾经苦战欲分胜负,也曾经醉酒惺惺相惜,此番前来,不过是为着故人之谊罢了。”
“你可知此行……多半是有去无回?”
“我知道!”
又行片刻,马入了一片林木,也不知是踩到了什么,忽而嘶鸣一声便仰起前身,直欲将马上两人摔落。
两人立刻飞身下马,弓梳锦低喝一声,“兄台,随我而来!”
原来这片墨沼是弓梳锦再熟悉不过的地方,路途多有毒虫毒草,动辄便可取人性命。当年他身受天谴,发作起来便要浑身气血逆流,凤舞便是在此处陪着他,为他施针,为他采药,为他调养。想到此处,他不禁心中激荡,运力呼喊凤舞的名字。
君宇立在一边,静静看着弓梳锦面上痴狂之色,不禁为之所动容。情之一字,究竟有何魔力?能叫天下间的儿女,尽皆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你是弓梳锦?”却听一个阴测测的声音飘渺而来,似远还近,余音绵绵。
弓梳锦立于墨沼之中,衣摆鞋边已尽是泥泞,此刻他昂然而立,却着实有一股出尘之意,“我是弓梳锦。”
“混账!”那女声怒意汹涌,话音方落便已然一巴掌掴在弓梳锦脸上,“你竟让她……竟让她沦落至此!”
弓梳锦生生受了那一巴掌,而后掀起衣摆单膝跪地,“莲婆婆,是我来迟了,凤舞她现在何处?”
“她寻不到你,回来又见我大哥已然离世,她在辗转民间之时便已受了许多苦,此一刻更是油尽灯枯,她之所以还没有死……之所以还没有死……”那女声说到此处,已然哽咽难言,“我看着她长大,看着她成为凤翎妖瞳,如今却还要……看着她去死……”
弓梳锦的身子晃了一晃,几欲跌倒,他咬牙撑着,“她死,我便随她一起去。”
莲婆婆静默片刻,再开口时,已是语调平静,“你跟我来吧。”
弓梳锦方从泥泞中立起,忽闻北林之外有人声鼎沸而来,马蹄声、兵器摩擦声、口哨声,混杂其中,声势浩大。
君宇变了神色,“快领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