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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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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莺眠好梦正酣,浑然不知发生何事。贺兰桀并未如以往那般睡在她的身侧,而是趁夜色径直出门而去,鹿鸣清在倚梧殿外等候,本是守夜,并没料到太子会出来,他立刻弯腰点燃灯笼,手拎着六角宫灯,上前行礼。
贺兰桀命他起身,双眸沉沉:“今日抓的那个举子呢?”
鹿鸣清讶异,因为太子以往非常注重那些读书的士子,他还以为,殿下最后会小事化了,将那个人给放了,但现下看殿下脸色,全然不是如此。
他立刻回话道:“押入了内庭。”
“提审他。”贺兰桀冷然道。
鹿鸣清颔首:“诺。”
贺兰桀袖袍一摆,“孤亲自去。”
他双腿迈过长草,一步跨入了月色之中,远处烟树杳杳,宵禁过后,更是阒寂无声,贺兰桀朝内庭的方向直行而去。鹿鸣清也随后跟上。
替身一个擅闯东宫内殿的举子,何须如此大费周章?但鹿鸣清跟在太子身边不是一两年,凡是只要与那位崔娘子沾惹上一星半点的关系,都会引起太子的反常。
崔莺眠一宿酣眠,本以为睡醒之际,应当是由她服侍男人穿衣的,却在清早起来,不见了人影,也不知道往哪里去了。
不在更好。她心里暗暗地想道。
伸了个懒腰,崔莺眠照例起身梳洗,泻玉与沁芳将她的发髻弄好,盘成玉京时下最流行的堕马髻,只斜簪一支垂珠红玉芙蓉双股钗,步摇随行路左右摇曳。
额点胭红,唇画砂赤,眉如翠羽,面若银盆。连在宫中多年见过天下姝色,一贯眼光挑剔的周嬷嬷,也不得不承认,这崔氏身上很有惑人的本钱,无怪太子为她钟情。这女子虽生得妖娆,但面貌稚嫩,出身于大家之中,举止没有狐媚习气,不像烟花巷陌的女子,自有股撇不开的小家子做派。
倘若不是崔家败落,这崔氏当个太子侧妃也不坏。这话还是娘娘亲口说的。
其实崔莺眠也不知道自己每日这样起来打扮有什么用,她只能待在倚梧殿这方寸的院落之间,哪里也去不得,每日见到的男人就只有贺兰桀一个,要说别人,也就昨日意外见了两个。白日昏昏欲睡,晚上反而要抖擞精神应付男人,不禁感到极是苦恼,手撑着下巴,倦倦地任由她们摆弄。
忽听得周嬷嬷道了一声:“殿下过会要来用早膳。”
崔莺眠登时一个激灵,人立马恢复了清醒。
那周嬷嬷冷笑一声,也不知她在冷笑什么。崔莺眠醒了醒神,伸手拍脸,教她们把早膳摆上来。
周嬷嬷命人张罗。
早膳用得极简,只有两碗素粥,一碗虾丸鸡皮鲜汤馄饨,几块髓饼,并几样腌制的小菜,如酸笋、鹅肝之类。虽是简单,但风味却不俗。
早膳摆好没一会,说曹操便到了,贺兰桀一袭大红锦纱的外衫,道袍式样,衣袖宽大,步履当风,头上没加赘余的发饰,不过一根珊瑚珍珠攒的发带挽了寻常的马尾。他脸色似有几分不愉。
也不知道大清早的谁又惹了这尊瘟神。崔莺眠不敢细看,连忙带笑,催促他用早膳。
对面泻玉连忙搬了檀木的犀牛纹椅,崔莺眠眼角的余光察觉到他坐了下来,绉纱垂地,无风自动,她手顿了顿,继续替她挑匀羹汤,抬起来,双手稳稳地端到他的面前。不期然,正撞见他的眼光,有几分阴沉地盯着自己,像要将她的脸看出个洞来似的。
崔莺眠心虚,吓了一大跳,汤匙在碗里震了震,幸而有稠粥在里头,没发出声响来。
良久,见他不肯接,崔莺眠装作如常,不动颜色地将粥碗放了下来,扭过脸蛋,道:“是什么人惹了殿下不快,一大早的,向莺眠甩脸子,昨夜里还好好的,殿下现在摆这张脸,给谁看?”
这屋里除了崔莺眠和贺兰桀,无不暗暗倒抽凉气。
也就这位娘子,敢说这样的话,顶撞殿下了。
周嬷嬷不禁暗暗摇头,这崔氏好生狂悖,看来是恃宠而骄了,应该敲打一番。回头她必禀告给勤妃娘娘。
但她如此,贺兰桀并未有半分生气,兀自盯了她少顷,面容上溢出一缕笑,将她搁在几上的粥碗接了过去,“无事,孤不该。眠眠不生气。”
其实嘴上不说,心头却很是不快。昨夜里连夜提审那举子,用水刑将他折磨了两个时辰,直至天将明时,他才张口了,但依旧没吐露出任何关键有用的信息,待他过去之后,则是一心求死。
名义上这人是贺兰桀召进宫来的举子,只为了擅闯宫闱将他处死极难说过去。毕竟他面上只是因为内急不留神错闯了禁地,不知者不罪,一个从未入宫的举子,擅入内宫则死,徒然让人不寒而栗,恐日后再来一溪云走动的人便会少了。贺兰桀将他暂时扣押,吩咐人过几日将他放了。
但这件事没完。
贺兰桀吩咐了鹿鸣清,将崔莺眠从前的那个侍女明钗找回来,告诉身边的小太监,来倚梧殿告一声他会过去用早膳。
之后,他才一个人回来了这里。昨夜里他色令智昏,因她软语一求,便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她许多本该揣摩思量的事,现在再观察她的神色,她不像是心怀叵测的模样,一脸的坦荡,贺兰桀便没说什么,喝了一口粥,低声道:“你说的人,孤派鹿鸣清去找了。”
崔莺眠立刻一脸感激:“多谢殿下!”
周嬷嬷不知道这两人在谈什么,但总觉得离不了美人吹枕头风,令君王失智的这档子事情,又存了个心眼,决心回头告诉勤妃。
贺兰桀随意点头,调羹拨着粥米,很快一碗素粥便见了底,顺道给崔莺眠夹了一些腌肉,道:“多吃一些,孤今日还有事。晚间可能不来。”
他怕是还不知道,她内心当中其实巴不得他不要来搅她清梦,但崔莺眠的脸上必须装作遗憾不舍,依依道:“是,莺眠知道了。殿下不来,我把门窗都关得好好的。”
东宫之人办事效率很高,经过一日的搜寻,很快便找到了正在玉京城外落脚的明钗。鹿鸣清回明光殿报信,道人已秘密搁置在一溪云,是否立即送入倚梧殿与崔娘子重聚。
贺兰桀道不必,要亲自去见过。
明钗身上穿着粗布麻衣,不事荆钗,看起来便是一副农家女的打扮,看来她借此伪装藏匿于城外,没人注意得到。但这人可信与否,贺兰桀须亲自过问。关于崔莺眠,一丝纰漏也不能有。
他往一溪云的正厅一落座,抬手于明钗便是一股风雷,她吓得不轻,两颊惨白,哆嗦不止,连忙趴跪地上求饶。
“殿下饶命,奴婢自……自崔家抄家以后,就离开了,一直待在城外,什么都没做!殿下饶命!”
贺兰桀不怒反笑道:“你与崔氏娘子,是何时相识?”
明钗颤巍巍地抖着嗓道:“回殿下,奴婢自小跟着娘子,哪一年记不清了,依稀五六岁上,就在崔府了。”
昨夜里,他问了崔莺眠一些关于这奴婢的话。只是信口一问,与现在面前跪着的人所说分毫不差。也是五六岁。不单如此,外貌、身材,甚至连腮上的一颗黑痣,都点的同一位置。
侍从递了一碗茶水给太子,贺兰桀伸手接过,茶盖在杯沿轻轻一敲,声音不重,却是在这厅里唯一的动静,落在明钗心里简直不啻雷鸣,她急忙抖得更厉害了,贺兰桀淡然道:“还记得,你们娘子喜欢吃什么?”
明钗一脸困惑地看了眼这个太子,但见他凤目凛凛朝自己压下,不禁绷紧了头皮,哆嗦道:“是、是枣泥香糕,必须是嵌核桃仁儿和瓜子仁儿的,不然娘子不吃。她挑食的。”
说罢,又凄苦地哽咽起来:“娘子以前在家中时,也是金尊玉贵的人儿,现在,现在流落到了北方,还不知道要吃怎样的苦!”
她这一哭起来,像是要没完没了!
贺兰桀被她抽泣的声音弄烦了,随手一挥,“鹿鸣清!”
一侧鹿鸣清捉剑抽出半截,龙吟一声,吓唬得明钗急忙鹌鹑似的缩起了脖颈,半点不敢有泪。
贺兰桀心中暗暗地道:原来她喜欢吃枣泥香糕,却从来没为她弄过,如今知道了,倒不妨令厨房弄一弄,好过她总挑食,在东宫才两个月而已,人都清减了。
贺兰桀看向明钗,低声道:“可知孤为何召你入宫?”
明钗连忙实诚摇头,一脸茫然。
贺兰桀叹了口气,道:“再说一件,只有娘子和你知道的事,孤便让你见她。”
“真的?娘子在哪儿?”
明钗一听,登时忘了尊卑体统,便要跳起来,鹿鸣清拔剑出鞘,横剑于太子身前,明钗的胸脯差点儿就撞上了他锋利得沁着雪光的剑刃,忙不迭跌坐回去,喃喃道:“好、好。”
她搜肠刮肚一番,随即道:“有一年,在崔府之中落进了一只风筝。奴婢恰好拾到了,风筝上有一行诗,奴婢以为是萧郎君写的,便自作主张拿给了娘子。那会儿萧郎君和娘子还没到议亲之时,私下碰面多了终归不好,奴婢还曾叮嘱他一定要常给娘子写信的。”
那风筝,是被眼前这奴婢拾取的。贺兰桀眸色一寒。
“风筝上写的什么?”
明钗委屈得眼眶通红:“太子饶命,奴婢肚里没什么墨水,事儿都过去这么久了,哪还记得写的是什么,又不是什么惊天的好句,娘子都说了,平平无奇。”
“……”这个婢女大概没能想到自己一句“平平无奇”便能让太子的脸黑沉如炭。
至于亲眼见过那只风筝的鹿鸣清,则暗中压下了笑意,忍回了腹中。
“滚吧。”贺兰桀淡淡一嗤。
于是便有太监和女史过来,将明钗领走了。
贺兰桀不悦地掐住眉心,一抬头,见跟前那厮竟胸膛微微震动,像是憋笑所致,猛不迭一道冷光暗箭送了过去,直插鹿鸣清胸口。
伴君如伴虎。鹿鸣清连忙求饶。
贺兰桀哼了一声,冷冷道:“再平平无奇,在她心中,也不过是萧子初的手笔罢了!”
鹿鸣清按下笑意,连声称是。
明钗跟随着两名太监一名宫女,穿过重重楼阁,但见两侧曲尺朵楼,朱栏彩槛,长桥卧波,复道行空,仿佛入了迷宫仙境,若非人指点,必要在此间迷路。过一道水纹缠绵的宫内河,行到花木萧森处,又有一道拱门。再往里,光线便仿佛暗了许多,但照例是雕甍绣闼,悉用朱红杈子,其间莺啼婉转,幽阒非常。
太监从身后推了明钗一把,“进去吧。”
明钗便浑浑噩噩进了倚梧殿,至内寝,泻玉报了一声:“娘子,明钗来了。”
明钗便低头迈入了房中,走进了内室。
崔莺眠正窝在床上睡懒觉,日上三竿了也还不起,明钗拨开帘帷,朝她行礼。
崔莺眠知晓是明钗来了,以后在这偌大深宫之中可算有人为伴,她按捺着激动,转过身来,骤然逢面之后,崔莺眠脸上的笑意顷刻间荡然无存。
“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