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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若隐者出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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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我是一切故事的开始,故事开始于我收了一片桃花林当徒弟。
她虽是一片桃林,却有成仙的慧根。
我坐在十里桃林里翻书,花瓣一片一片落在我肩头,低语求我带她修仙。
“成仙有什么好的?”她并不是第一个求我的,我也不是第一次问这个问题。
“成仙就可以砍人了。”她很老实,“谁让他们总砍我。”
“……你戾气太重,成魔容易些。”
“不要嘛。成魔不好看,成仙才好看。”
“谁告诉你成仙便好看的?”
“仙君就很好看呀。”
“你以为我吃你那一套吗?”
她朝我丢下一面镜子:“不信你看嘛!”
我瞥了一眼那镜子,镜子里哪里是我,明明是漫天桃花。
我不为所动地摇摇头,她继续劝我:“如果我成仙了我就可以陪着仙君说话呀。”
“你现在不也陪着我说话吗?”
“……哎呀。你就不好奇我长什么样吗?”
“不好奇。”我脸不红心不跳地撒了谎。
不是我不知羞耻,只是我性为狐,撒谎恰好是我的强项。
她利诱不成,开始了威胁。
“那我就一直跟仙君说话吵你看书。”
她真的说到做到。
我看第一行字时她跟我说她感到春风拂面。
看第二行字时她跟我说她夜观星象,荧惑守心人间马上有大劫啊。
看到第三行字时她说她好难受她可能马上要结桃子了。
我忍无可忍合上书:“现在才是春天你结什么桃子?”
“嘻嘻。”她就傻笑,“我想不到能说什么了嘛…”
我叹了口气,站起身抬手点了点树干中央,收下了她。
那时我还想带她修仙,那时她的真身还是十里桃林。
【2】
她说人间有大劫并非诳语,我自以为位列仙班,不能坐视不管。
于是我牵着她去人间走了一趟,仙书上说救世有多种办法,能从民救起,能从君救起,我以为都不难,便问徒儿最想去哪,她说想去能看书的地方。
因而我带她去了天禄阁,她每天坐在第九层看书,期间还把我赠她的养花指南弄丢了。
她在天禄阁看书时我就近附身到太傅身上,教皇子与各路大臣的贵公子们读书,期冀能救一救他们。
将军的世子尤其贪玩,听课不好好听,总是东张西望心不在焉,有时惹恼了我我便会以柳条轻抽他手心,他却屡教不改。
我教他,“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他念时却变成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教一次错一次,教两次错两次。同屋的学生们皆掩嘴窃笑,我为树立威信,喊了一名也在笑的皇子,打了他的手心,杀鸡儆猴。
学生们确实老实了,可将军的世子万分惭愧再见我时头也不敢抬,那名皇子也惶然不安十分怯懦,我知自己对两个小孩施了过重的责罚,便点了点他们的额间,减缓了他们的内疚与恐惧。
翌日他们果然将这件事抛之脑后,同没事人一般,活泼乱跳起来。
我于宫内待了十四年,我的徒儿在天禄阁的楼顶看了十四年圣贤书。
可她没有成圣,她在第十四年被参观天禄阁的天子撞见了。
天子同她说女子不能进天禄阁啊,她违了戒啊。
我的傻徒儿很惶恐,说她是要修仙的人她不能违戒的,问天子怎么才能将功补过。
天子说他是天下之主,是唯一能赦免她罪过的人。
然后她乖乖跟天子进了寝宫,得到了天子的饶恕。
她跟我说起这事时还很骄傲,说她得到了天下之主的宽恕。
听她说完我整个身子都在抖。
她立马不笑了,忧心忡忡地拉着我的袖子问,师父你怎么了。
“仙你别修了。”
她顿时慌了,问我她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没有,没有,你什么也没做错。”
“那那那为什么不修了?”
“修仙不好玩,为师带你成妖。”
“……成妖能好看吗?”
“能好看,会很好看。”
“这样啊。”她想了想仰起头将额间贴上我的手,闭上眼爽快说,“那就成妖吧。”
【3】
我带她回仙界,为抹去她的记忆毁了她的精元。
十里桃林落花簌簌,她的真身成了一棵树,她虚弱了很多。
但她依旧充满活力,刚睁眼便兴奋地蹦蹦跳跳,说当妖真好耶,当妖可以跑来跑去,不像树一样只能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她很满意,很开心地对我说:“谢谢师父。”
妖不会撒谎,因而我知道她并不是装出来的。
我又带她去了一趟人间,她问我人间什么最好吃。
人。我脱口而出。
她没有丝毫怀疑,频频点头跃跃欲试。正因我领她做歪门邪道的事,她一直以为我同她一样是妖,我也没同她澄清。是仙是妖差别并不大,头衔不一样罢了。
仙书上说百姓苦则君王苦,因而我以为这是对那个天下之主最好的报复。
杀光他的子民,会比直接杀死他更让他痛苦。
可很快我发现事情并非如此,人间似乎有自己的规矩,并不按仙书上的走。
死多少人,他压根不在乎。不断有人上奏有妖吃人,可他仍旧视之不见夜夜笙歌。
我撕了仙书,书页碎开时我断了半截尾巴,我知道自己看上去更像妖了。
我的徒儿回来时瞠目结舌地盯着我的尾巴,她连忙凑过来要给我包扎,被我一掌风推开。
“为师没有保护好你,为师不该相信人。”
“你在说什么啊?”她困惑又气恼,“你是被人坑了嘛?他们怎么能这样啊。”
在她又一次被人分而食之后,我也很想知道,他们怎么能这样啊。
我气急攻心,断了一整截尾巴,而她的真身只剩下一截光秃秃的桃枝。
我把她栽在花盆里,抱着她去找那个天下之主算旧账。
天机实在荒谬,我与她皆看到人间有大劫,匆匆忙忙至人间欲救人,却不知劫恰由此行而生。
【4】
我进了宫,大隐于朝。
我离间皇子,让他们反目成仇,相与厮杀。
我煽风点火,让天下之主疑神疑鬼,终日活在惊恐之中。
天下大乱,方解我心头之恨。
我的徒儿病恹恹地待在花盆里,她抱怨我整日整夜往外跑,都不理睬她了。
“师父你到底在忙什么嘞。”
“复仇。”
“哪里来的那么多仇啦。人还是挺好的嘛,昨天有人路过时还停下来给我浇水呢,你不要那么敌视他们。”
上次她说完这话不久就被吃了个干净。
她的记性真的很差。
“你知道昨天给你浇水的那个人偷过多少东西吗?”我给她泼了盆冷水,继续埋头布局。
“师父啊,你一直忙这忙那我好无聊啊。你理理我嘛。你就不好奇我想跟你说什么嘛?”她顿了顿又将利诱换成了威胁,“不然我就一直跟你说话打扰你做事。”
我心间微微一颤,没有妥协,我挥手甩了一面镜子给她。
镜子里的我同她打了招呼。
“哇。”她先是惊呼一声,然后感慨道,“师父你好奇怪啊,你明明在这干嘛要我对着一面镜子说话。”
见我仍旧不理她,她只好跟镜子里的我说话解闷。
【5】
我局布到一半时,朝中有人找上门来。
我还担心他看穿了我的阴谋,结果他自以为我与他是一路人,七歪八绕说了一通不着边际的话,探我口风。
他察觉了亡国之险,他问我该怎么做。
“优哉游哉,待个五六十载,国灭家亡。”他同我比了比手,“还是押上此命,拼死一搏?”
并不是所有人都知居安思危,我的徒儿在花盆里窃笑着说,噫,鼠目寸光,想不到吧,我师父就是幕后黑手。
“……闭嘴。”尽管她说的话人听不到,我还是忍不住提醒她不要和人有交互。
“唉?”那位朝臣有些吃惊。
我没有向他解释,人的视野太狭隘,他们是不会理解别人能同一盆花说话的。
“我们明天就走。”我加入了他,为的不是支持他,我只是想亲临其境,紧气提子,收局。
临行前我跟徒儿说在花盆里好好养伤别乱跑,她囔囔着她被困在花盆里怎么跑啊?
囔着囔着她的花瓣又渗出些许血,我叹了口气,不同她争了。
“你比我师父讲理多了。”她同镜子里的我说。
我没收了那面镜子。
不理她的啊啊啊啊啊啊师父我错了。
【6】
事情并没有照我计划的那样发展。
行至一半时出现了变数。
将军的世子没有认出我,他说看到我他就想起打他手心的先生,我镇定地说将军言笑,然后他送了我一本书。
“若我长得像打将军的先生,将军怎么不恨我反倒会想送一本书给我?”
“我怎么能恨先生?是我小时候贪玩不听话。错的是我。”
我盯着他看了又看,我要确定一下这狡猾的人是否在撒谎。
确认他没有后我忽而有些恍然,或许我真正想要的不过是听犯错者承认一句他们错了。
我终究是仙而非魔,我再恨世人,亦逃不过心软。
“听殿下说先生怜爱草木。”将军把书递给了我,“兴许这书对先生有用。”
我翻了几页,忽就笑了。
它恰是我于仙界看的那本,养花指南。
我带徒儿入人间时她搞丢了它,兜转一圈它竟又回到了我手上。
缘因劫起,劫因缘起,凡事种种,不过如此。
【7】
我回府时已不再执着于让天下人还血债。
该死的人都死了,故事也当落下帷幕。
我的徒儿长高了些许,见我回来便蹭我的掌心,问我远游感觉如何呀。
“不差。”
“路上有什么好吃的不?”
“楚王力荐西街的桂花糕,等你成人形我们就去吃。”
“有什么好看的不?”
“这只耳环好不好看?是我在疆外淘下的。”
“好看好看——嘶,师父有人在看我们。”
我转过头,看见那位朝臣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我在心下长叹口气,把花盆塞给他,欲盖弥彰地叮嘱他不要和她说话。
但估计没什么用,我的徒儿太不长记性了,她一旦成人型一定会忍不住叽里呱啦同他说一通,把她憋了十年的话一一倾吐。
【8】
领完赏那日我将镜子赠予了陛下。
他庄重地收下了,再三谢我:“古人云,‘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学生知晓了,学生谢过老师。”
我摇摇头告诉他漏了一句。
“以镜为鉴,可以正衣冠?”
“陛下回去后照照镜子吧。”
【9】
我的徒儿既没有成仙也没有成妖,她修成了人,她话还是一如既往的多。
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头插玉簪耳戴耳环。我牵着她去西街买了桂花糕,她吃得津津有味,对糕点师傅的手艺赞不绝口。
如今她是人,所以她自然而然地认为我是人,我还是没有纠正她,仙与人或许没有太大差别。
她又咬了一口桂花糕,仰起头看我:“所以那面镜子到底可以干嘛呀?”
我垂手点了点她眉心,道:
“可以思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