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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巳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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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鬼,醒醒,怎么这么不经吓。”
邱行春被一瓢凉水激醒,那水珠顺着他睫毛往下滴,一串一串簌簌落下,衬得那张小脸愈发苍白哀怜。
“我……我真的死了?”他一睁眼后就绝望地说出这句话。
鬼气森森,心里十分哀恸。
他再也没法偿还邱先生、金山寺的恩情了……
也没法去振兴那可怜的胡氏家族……
思及此处,他变得分外茫然,一双缺了黑眼仁的瞳孔直愣愣盯着牧丹瞧。
“怎么?你有心愿未了?”牧丹没看他,拨弄着自己的手指,百般无聊。
“或许是有罢……我记忆失了大半,但八日后是一定要进场考试的,还有那……”
“你是说城南贡院那场乡试?早结束了,连榜都放了。”牧丹勾起唇打断他,又朝他眨眨眼。
“怎会如此……”邱行春瘫坐在地上,狼狈至极。
“那榜上可有在下的名字 ……或者在下有一好友,名叫邱立仁……”
“邱立仁?”牧丹眼睛转了转,“他可是这里的常客,至于那榜,我不在乎,自然不知道。”
“常客!”邱行春看见那桃红柳绿的帷帐,忍不住露出嫌恶的表情,“他是贪玩了点,但也不至于罔顾先贤训诫,整日纸醉金迷,定是你们这些人迷惑他!”
不料之前百般都不怎么动怒的牧丹此刻第一次露出恐怖的神情。
“迷惑?呵,我早就说过人都是伪君子,将自己的过错全推责到他人身上。”
“小鬼,你既然好奇,为何不亲眼去看看。”
“我……我已经……”
“你死得甚是蹊跷,本座活了三百年也是头回看见你这样的鬼。你在这耽搁许久,连阴差都不见半个,难道你不好奇自己因何而死?”
牧丹盘了一只腿,另一条腿折起,手臂搁在腿上,手指有节奏地点着,似乎在盘算什么。
果然,他看见那小鬼听见这句话后,瞬间变了气息,青白皮肤开始发出黑气,獠牙也呲了出来。
这是每个鬼的命门,久留于世间基本上都是怨气或者执念很强的鬼。
这种懵懂却又徘徊人间的,极有可能是死法凄惨,刻意忘记了自己死因,但若促使他们回想起来,那无一不会性情大变,怒气冲天。
“是……谁?”
“恨……”
“他竟然……”
不出所料,邱行春果然浑身颤抖起来,鬼气浓郁到快将整个屋子填满。
“想不想找到他……”牧丹坏心眼地在一旁加以诱导。
狡诈——这是狐的本性,也正是游戏人间的他最擅长的事情。
“好,那便送你去见他。”
巳时。
“什么?牧丹竟然肯见我?”
白日还躺在姑娘腿上的邱立仁一听小厮传来的话,一骨碌爬起,整了衣冠就要往外出。
擦干净脸上残存的几点零星胭脂和铅粉,跌跌撞撞向牧丹房间跑去,十分欢心。
他一直以来都十分想亲近这位美人,但每每刚一靠近,那美人便会以衣袖遮住口鼻,一副嫌他的模样,嘴里还嘟囔着好臭。
可无论他洗刷地多么干净,那美人依旧一副嫌弃的模样,好似那些个臭味已经深埋在他骨子里,洗不尽一样。
但这次是牧丹第一次准许他靠近,还让他进房。
巨大的喜悦冲昏他头脑,脸上堆起笑,直闯入门中。
“你!邱行春!你不是死了!鬼……鬼啊!”
一眼看见邱行春那青面獠牙的模样,他吓得立刻夺门而出,什么美人不美人,全都抛在脑后。
“定。”
身后传来牧丹低沉的一声,他已是脚下生根,半分移挪不开。
“别……别过来。”
感觉到后背越来越阴森,越来越寒凉,他全身抖如筛糠,豆大冷汗打湿了衫领。
“不……不是我……害你……”他牙关打颤,一双鼠眼惊恐地转来转去。
“你……是谁?”
“我不记得你……”
邱行春绕至他面前,一双白瞳突兀地出现在他脸前,就这么仔仔细细地看来看去,也不知道究竟在看什么。
“我……我是邱立仁,你……你的朋友啊……行春……你死了,我还悲痛许久……是、是我将你……将你的尸身收殓起、起来的,我还将你葬在……葬在我爹坟边……”
“我、我爹……”邱立仁被面前这鬼面吓得眼泪鼻涕一起流,“我爹你还记得吧,是他接生的你……我、我们邱家对你有恩,你别、千万别杀我……”
“邱……先生……对我有恩。”
邱行春头一歪,这件事他记得,于是身子后撤,离开了邱立仁面前。
“害你的人,不是他吗?”牧丹旁观着,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
邱行春没理他,对自己这个好友倒是越发上心。
“立仁……原来你长这样……”
“怎么……丑陋许多……”
“原先……你似乎……爱……敷粉”
没想到一听这句话,邱立仁变了脸色,表情也忍不住扭曲起来。
“那是从前,我现在早就将那女里女气的癖好改了。”说到这回事,他说话也硬气了几分。
“我是怎么死的?”
“淹死的。”见邱行春不会伤害他,这次邱立仁回答地果断。
一旁听着的牧丹却勾起一个玩味的笑,饶有兴致看着一人一鬼对峙。
若是正常死去,邱行春怎么还停留在这。不过这个情况只有牧丹心里清楚,其余两人皆不知晓。
一个撒谎,一个被骗。
人类果然虚伪又愚蠢。
“上个月在镇江上举办庆祝船宴,你醉酒后深夜去独自去船头吹风,估计是头晕栽入水中,没人发现,到翌日清晨才浮出来。只是那时你已经……哎,不说了,行春,你可知我有多难过。”邱立仁用袖子揩去眼泪。
邱行春这才注意到他的衣物不再是打满补丁的旧衣,反倒看上去飞黄腾达了,一改旧面孔,穿得十分奢靡。
“立仁兄……秋闱……”
“啊,忘记同你说了。行春,我中了举,也定了亲,是邢员外家长女,生活宽阔许多,你……你不用挂念我。”
“是吗……那便好。”
邱行春说不上自己此时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他一面真心实意为邱立仁喜悦,另一面又对自己这无福薄的命运感到悲愤。
“你……都是要成家的人了,以后万不可再流连此处……”邱行春眉头一松,身上鬼气散了不少,脑子也清明些许。
“好、好、好……我这就走。”邱立仁只管连声答应,他迫不及待地要离开这里。
“只是脚下还定着……”他讪笑着,做小伏低地讨好地看向牧丹。
果不其然,牧丹又抬起袖子掩面,只露一双美目,盛满厌弃。
“牧丹……”那小鬼倒是软弱下来,声音轻飘飘地唤他。也不知怎么,牧丹竟然能从那小鬼没有黑瞳的眼睛里看出祈求。
“滚吧。”牧丹松了口。
邱立仁屁滚尿流地爬了出去。
房内无他人,牧丹问:“他在说谎,你就这么放他走?”
“我与立仁兄从小一起长大,亲如手足,他怎会害我。”邱行春从容许多,他坐在雕花木凳上,与牧丹目目相对。“至于说谎……我又凭什么相信你一个妖怪。”
牧丹笑着说:“如果我说我有法子帮你找到害你的凶手呢?”
“你为什么一口咬定我是被人害的。”邱行春咬紧下唇。
“小鬼,我活了三百年,见过的鬼比你见过的人还多。你记忆有损,怨气被压制,定有人害你。”
“你就不想复仇?”
“复仇……”
“我……”思索片刻,最终他闭了闭眼,下定决心,“好,我要复仇,你想要什么?”
邱行春不傻,他看出牧丹虽然嘴上说帮他,但实际上另有所图。
“唔,我吃得杂,鬼也是吃的。”
“你这样的小鬼,气息纯净,又这么特殊……”
“我很饿。”
牧丹的指甲瞬间变尖长,一双眼睛恢复成兽瞳,露出猩红的舌尖舔了舔嘴角,毫不掩盖自己的贪欲。
邱行春不可避免回想起昨天夜里牧丹撕咬他的肩膀,虽然皮肉上已经看不出伤口,但痛感还在。
“好。”
反正也了无牵挂,舍身喂饱一只狐狸也未尝不可。
只是这遭遇荒唐万分,饶是他读透了四书五经,立志做一代贤人舒展抱负,也终究还是嗔妄颇多,心有不甘。
生死之间,阴阳两隔,一夕之间,天差地别。
“这是往事镜,透过它能看清你过往发生的事。”
牧丹将一面青铜镜取出,镜的背面刻镂着双凤、双头大蛇以及展翅的白鹤,通体精致,看上去不似人间之物。
“这可是本座收集来的宝贝,这么珍贵的玩意儿只能用一次,便宜你了,小鬼。”
“多谢……”
“不知这面镜子如何启用。”邱行春接过镜子。
“你没有法力无法催动,本座只得辛劳一次,一同陪你回去看看。”
嘴上这么说,牧丹如意算盘却打得正响,他虽然讨厌人类虚伪,但却尤为喜爱看人因虚伪而相互欺瞒的故事,那可比话本还有趣万分。
至于邱行春,在他眼里早就是个笑料般的人物,他迫不及待想要在他身上找尽乐子。
一个又能娱乐又能饱腹的食物。
三百年难得的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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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
四周皆是水。
邱行春屏气睁眼时发现他此刻身处于水底,水藻像幽怨的细密发丝缠绕着他的脚踝,湍急的水冲刷着他的身体,可脚被顽固地拽着,再多挣扎也是徒劳。
他想起十五岁那年,正是这一个暴雨夜,他失足掉入江中,所幸没死,从鬼门关内闯了一番回来,只是人也病了大半年。
看来这面镜子带他回到了那晚。
“小鬼……张嘴。”
水底看不清物状,他只感觉到下巴被掐住,嘴唇上一片温热,唇齿被贴着撬开,有人向他渡了一口气。
再次醒来时,他躺在临江村邱郎中的家里。自邱郎中病逝后,邱家长子邱义便继承过父亲衣钵,给这周围的村民行医治病。
只是这窄窄的架子床上不止邱行春一人,牧丹居然也在,而去还占去大半位置。
“行春,好些了吗?来把这药喝了。”
邱义将刚煎好的药端了进来,药香味瞬间扑满整个房间。
只是邱义两只脚都跨入门槛,朝床上一看,便愣在原地。
邱行春暗想不妙,他要怎么向邱义解释牧丹……
“邱大哥……”他抓紧被角,踌躇着开口。
“你这孩子,从小就拘谨,怎么睡觉也如此小心翼翼只占这一小处。”
还好邱义只是没看见似的,轻轻责备一番,又继续上前。
邱行春接过药碗,蒙头喝药,余光瞥见牧丹一条火红缀着白尖的尾巴甩在自己被面上,小幅度地晃动着。
“旁人看不见你?”他偏过头用气声对同一个被窝里的牧丹说。
“这是你的过去,我的出现也不会改变过往发生的事实。”牧丹打了个哈欠,怕冷似的往被窝里钻了钻。“至于旁人能否看见,啧,全凭本座心思。”
“邱大哥,多谢。”邱行春没有理会牧丹,将药碗还给邱义。
“行春,村头李大娘家的孙子突然发起高热,我得离开一会,你好好休息罢。”邱义收了碗,顿了一下。“原本立仁应该是来照看你的,但……算了,不提他。”
邱义提起他那个幺弟一副很头痛的样子,又不好在病人面前发牢骚,于是快步离开了。
“所以,你刻意回到这一段回忆,就是为了见他?难道他也是凶手之一?”牧丹翻了个身,露出一双含.春妙目盯着邱行春看。
“刻意回到?”邱行春坐起身,他如今虽然身体病着十分孱弱,但精神很好,并没有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
“唔,忘了给你说了,这往事镜会随着使用人的心意回到最想回去的那一段经历。”
“一开始你是从水底醒来的,又昏睡了许久。”
“你现在可清楚自己为什么偏要回到这一刻了吗?”
邱行春听了话,细细想了一遍。
落江,被救起,治病……这些事情却是与自己被害没有多大关系。
邱义大哥又是淳朴善良之人,断不会做出这种伤天害理之事。
难道有什么是自己错过了的?
可牧丹一直随在自己左右,若是有异常应当能及时发现。
或许……
他想起那铺天盖地的窒息感。
是自己的求生心切吧……
“我想不出这段经历有什么特殊。”他摇了摇头,“劳烦带在下前去另一个回忆。”
“哼,你适应得到快。”牧丹不满地摇摇尾巴,准备催动法力。
他本想看这小鬼回到往事丢魂落魄,或者触景生情,但偏偏不如他所愿,这个小鬼越发地冷静了。
让人讨不到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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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寺外,学堂。
“立仁兄!”邱行春在一株桃树下找到正以书卷盖面小憩的邱立仁。
说来也怪,十七岁后的邱立仁性情大变,偶尔还会精心打扮,面上敷粉。甚至也不愿意在学堂与大家一块儿念书。他曾以学堂里都是男子,天热后闷臭难闻为由多次逃学。
但他逃学后读书反而成绩更好,夫子拗不过他,也就由着他去了。
“立仁兄,我找你好苦。”
邱行春微喘着气,擦了擦额上的薄汗。
“何事。”邱立仁将面上的书移开,阳光从桃树枝叶间隙中漏下,将他那张敷了铅粉的脸照得雪一样白。
若是仔细看,邱立仁还描了眉,精心束了发,用了熏香。
邱行春只觉一股熟悉感涌上心头。
这似乎才是他熟悉的立仁兄,而先前在醉柳楼那位贼眉鼠眼的邱立仁,他是格外陌生。
“这是个女魂。”牧丹冷不丁在他耳边说道。
“什么?”邱行春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后退一步。
牧丹仗着邱立仁看不见他,伸出手往他额心探去。只见一到柔光在指尖亮起,牧丹的表情才变得玩味起来。
“错不了,魂魄互换,一种邪法。”
“行春?怎么发呆?”邱立仁见他久久不开口,站起身朝他走去。
这么一走,邱行春才发现,这个邱立仁走起路来步子迈得十分小,甚至腰肢没使力,随走动姿势小幅度摆着,左摇右晃,格外柔美。
“没什么……我……”邱行春结巴起来。
邱立仁靠近仔细瞧了瞧:“怎么出这么多汗,莫不是又病了?”
“我……对,我腹中难受,想去找你大哥拿点药。”
邱立仁闻及立刻轻柔地笑了起来:“直接去便是,我大哥也是你大哥,何时这么生分。”
“我……”邱行春越瞧越觉不对,牧丹还在一旁笑嘻嘻地看好戏。他闭了闭眼,又朝后挪了半步。“我这便去。”
邱行春逃也似的匆匆离去。
“他真是女子?”
拉着牧丹寻了一处僻静的地方,邱行春迫不及待地问出心中疑惑。
“你也瞧出来了不是吗?”
“怎么会这样……有两个立仁兄……”邱行春脑袋一片混沌,他喃喃自语道。
“那与他换魂魄的那名女子究竟是谁……为何……会不会是她害我。”
“不是。”牧丹回答地干脆。“我早就提点过你,害你的人只有一个,且你已见过。”
邱行春心里隐隐不安,这相识多年的好友,他竟然生前未有一刻能将他真正认清。
甚至害死自己的凶手还极有可能正是自己恩人的儿子、自己的好友……
“继续吗?”
牧丹软骨病一样,双手环抱在胸前,靠在旁边的矮墙上,勾起嘲讽的笑。
“你心里已经有了猜测,直接去你死的那晚看一看,凶手是谁,一目了然。”
“去吗?”
“说话。”
邱行春面色铁青,他所遭遇的一切,用过去学过的都解释不了。
但现状却残忍地摆在他眼前,给他两个选项。
要么知道自己的真实死因,做一个怨气滔天的怒鬼;要么逃避现实,就这么混混沌沌地停留人间。
哪一个选择都非是他所想要的。
“继续……”邱行春目光发直,他盯着墙脚缝隙那顽强不息的野草,缓慢地开口作出选择。
“下一个经历,是……那晚船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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