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纸玫瑰》秦之帷

1、第 1 章

　　祁绍寻见到林知鱼的时候，他正跟人在小胡同里打架。
　　那条小胡同离一中不远，又窄又深，是小混混们抽烟撩架的窝点，林知鱼的书包就扔在巷口，他正以一对三，被小黄毛们七手八脚地按在泥水里扑腾。
　　齐绍寻车还没停稳，谢婷就尖叫着推门跑出去。小混混们虽然长得人高马大，但都还是隔壁职高的学生，对家长的出现有本能的畏惧。他们缩了一下，林知鱼见机一跃而起，一脚踹在当头小混混肚子上，又给了另一个一拳。
　　“小鱼！小鱼！”谢婷急了。
　　林知鱼仿佛没听见，出拳更狠，疯了似的把人按在墙上朝门牙猛捶，没揍几下又被拉开，小腹上挨了一脚狠踹。
　　谢婷喊不住他，见他落了下风，朝胡同口喊道：“绍寻！绍寻！”
　　祁绍寻慢悠悠把烟掐灭，脱了西装外套，又仔仔细细把袖子挽到肘弯，才推门下车。等他走到跟前的时候，这架也差不多打完了。林知鱼瘫在地上喘气，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小混混们不敢把人打坏，朝他脸上啐了两口，转身沿着小胡同跑了，边跑还边吹口哨，说明天要去一中找他。
　　谢婷把林知鱼从泥水里扶起来，急得都快哭了，浑身上下没翻出纸巾，祁绍寻递了一包过去，她顾不上说谢，一边给林知鱼擦脸一边哭腔颤颤地训他。
　　林知鱼不耐烦地拨开谢婷的手，拎起地上的书包要走，谢婷三两步拽住他，非要带他去医院。
　　“去医院干什么，转着圈儿丢人吗？”林知鱼掏出矿泉水咕咚咕咚灌了两口，喘了口气，对谢婷说：“奶奶让我早点回家吃饭，我先走了。”
　　“你给我站住！”谢婷抓住林知鱼的领子，“你还认不认我这个妈了！”
　　林知鱼沉默地看着她，谢婷眼眶倏地红了，一低头，啪嗒啪嗒开始掉眼泪。她一哭，林知鱼心里就躁，可他刚死了爹，不能转头把他妈也气死，何况谢婷心脏不好，情绪一有波动就要出事。林知鱼叹了口气，拉下架子来哄她，温声细气，一口一个妈，“我这不是当着你的面挨揍觉得丢人吗，你好容易来看我一回，我连气势都没打出来。”
　　“打架还打出歪理来了！”
　　“嗯嗯，歪理歪理。”
　　谢婷擦了擦眼泪，“跟我去医院。”
　　“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
　　“行，”林知鱼把书包往肩上一甩，“我先回去跟奶奶说声，再跟你去医院，好吧？”
　　谢婷说道：“那就回去一趟，你顺便把东西收拾了，搬过去跟我一起住。”
　　林知鱼站着不动了，“这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你爹一死，你奶奶就把老房子卖了，准备回乡下给她小儿子娶媳妇，你马上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了，不跟我一起住，你打算喝西北风去？”
　　林知鱼不是没有喝西北风的打算，他看中了学校附近小区的一间小阁楼，租金不贵，他去会所看一个月夜场，一年的租金也就够了。有了住的地方，学费生活费都能慢慢打算，可谢婷明显不准备让他慢慢打算，在她看来，林知鱼不接受自己的照顾，基本等于不认自己这个妈了。
　　林知鱼很难说服谢婷，只好先答应让她送自己回家，祁绍寻去开车，林知鱼在后面冲着他抬下巴，问谢婷：“这就是你新儿子啊，长得挺斯文。”
　　谢婷轻轻拧了他一下，“别胡说，等会儿上了车喊声哥。”
　　林知鱼嘁了一声，“他喊你妈了吗？”
　　谢婷瞪他，“你喊不喊？”
　　“喊喊喊，喊爷爷都行。”
　　林知鱼坐进车里，乖乖冲祁绍寻叫了声哥，祁绍寻嗯了一声，从后视镜里看见林知鱼，鼻青脸肿，像个妆卸了一半的滑稽小丑。他的眼睛长得像谢婷，但眼尾更长，鼻梁也高，鼻尖上还粘着血和泥。
　　谢婷注意到了祁绍寻的打量，“小鱼把你车弄脏了，明天我给你开去洗一下，你先开我的车。”
　　祁绍寻笑了一下，“没事，婷姐。”
　　林知鱼料到祁绍寻不会喊谢婷叫妈，但是没料到他竟然开口叫姐。他瞪了祁绍寻一眼，但是祁绍寻冷冷淡淡的，没什么反应。谢婷看上去也习以为常，她一边给林知鱼擦脸一边跟祁绍寻闲聊，那语气不像是跟自己新老公的旧儿子说话，倒像是寻常朋友聊天。这跟林知鱼脑补的后妈继子面和心不和的戏码一点都不一样，他刚被揍过的脑袋还在发晕，对此感到迷惑，只能一言不发地看向窗外。
　　A城被一条江分成数个城区，林知鱼住的北城区是老城，到处都是老房子，离码头远，老城翻新也慢。祁绍寻开车在逼仄的巷子里兜转了好一阵子才找到路，林知鱼住在一片还没翻新重建的城中村里，车停不进去，他们三个下车后又走了一段路才到林知鱼家。
　　家里的烟囱冒着烟，但是没亮灯，林知鱼的奶奶正在院子里择韭菜，院门口拴了一条黑狗，一见谢婷和祁绍寻就汪汪叫，林奶奶抬头看见谢婷，脸一僵，扔下手里的韭菜站了起来。
　　林老太和谢婷婆媳没做几年，但是积怨却如宿敌，何况她儿子刚病死不到一个月，乍一见谢婷，恨和怨从脚底冲出天灵盖，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林知鱼他爹的死是因为谢婷。林老太婆指着谢婷的鼻子，说她狐狸精，说她丧门星，说她是潘金莲，什么难听的话都往外骂，车轱辘似的一声高过一声。谢婷捏着鼻子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祁绍寻也听得频频皱眉，后来他见林老太婆越骂越近，似乎有上手的趋势，护着谢婷先出去了，林知鱼正在拿碗喝水，见状把碗往地上一摔，冲林老太婆吼道：“闭嘴！积点阴德吧你！”
　　林老太被震住了。虽然她跟林知鱼的关系也不亲，但林知鱼从来没跟她嚷嚷过，儿子死后这段时间，林知鱼孝顺得跟正经人家的孙子似的。林老太还没回过味儿来，被他这一声积阴德给吼懵了，见他一米八的大个子脸色阴沉，仿佛随时都能冲过去打她，林老太顿时蔫了，瞅着地上的碎碗片嘟囔道：“狐狸精生的白眼狼，她这些年管过你吗？你爹刚死你就为了她冲我发火？”
　　林知鱼上前一步，“你骂谁狐狸精？”
　　林老太彻底噤声了，又坐回马扎上择韭菜。
　　“我妈来是有事跟你谈，你最好说点人话，否则挨了揍我可不拦着。”
　　林老太哼道：“她攀高枝儿了还有脸来争家产？”
　　谢婷见林老太消停了，又试探着走进来，这回林老太没蹦脚，低头择韭菜，装没看见。谢婷拿了个小马扎坐下，对林知鱼说：“小鱼，你先跟绍寻进屋去。”
　　林知鱼皱眉，“有什么我不能听的？”
　　“都是些陈年旧事，你就别凑热闹了，听话。”
　　林知鱼只好招呼祁绍寻进屋去。
　　屋里空间不大，窗户也小，客厅正南连着厨房，东西连着两个卧室，林老太住一间，林知鱼和他爹住一间。林老太做饭不舍得开油烟机，客厅里全是烟，林知鱼让祁绍寻到他房间里去，把堆满他爹旧衣服的椅子腾出来请他坐，祁绍寻没坐，靠在林知鱼的书桌边站着。
　　林知鱼的书桌算得上是这个房间里唯一干净利落的地方了，桌子上放着一本过期的、被翻烂的《青年文摘》。房间里床很小，床单很旧，里半边已经洗得起球，还是灰扑扑的，看来是他爹睡的地方，现在堆满了花圈、两摞黄纸钱、香炉和纸元宝。墙上有裂缝和霉斑，贴满了五花八门的旧报纸和海报，隐约还有一张奖状，年份被撕掉了，只看得见“篮球比赛冠军”这几个字。
　　林知鱼去洗了把脸，顺手洗了两个苹果，自己啃一个，递给祁绍寻一个，递过去的时候还在滴水，祁绍寻说了声谢谢，但是没接。
　　林知鱼露出一个早知如此的表情，毫不客气地把苹果收回去啃了一口。
　　他两个苹果轮流着啃，咔哧咔哧，听上去牙口很好。祁绍寻第一次知道有人吃苹果也能这么吵，他放弃看微信消息，把手机收起来，漠然冷淡地打量林知鱼。
　　林知鱼把啃完的苹果核往垃圾桶里一投，转身从书包里掏出作业本和习题册，拧开台灯开始写作业，腮帮子还一鼓一鼓地嚼着苹果，一甩头，发梢上的水全滴在作业纸上。
　　祁绍寻的目光扫过林知鱼的习题册，很快把题目做了一遍，但是林知鱼盯着第一道题目愣住了，那是一道简单的三角函数计算题，高一上学期的内容，放在第一题是为了热身，却明显把林知鱼给绊倒了。
　　不学无术。祁绍寻对林知鱼的印象里又多了一个形容词。
　　但是祁绍寻很快发现，林知鱼跟他见过的那些浑孩子不是同一种不学无术。他正聚精会神地皱着眉，看上去在严肃思考，抽出一张草稿纸开始画图，先画三角形，然后开始做辅助线，顿了一下，又开始翻书找公式。
　　一道三角函数选择题，林知鱼做了整整二十分钟，用了满满一面草稿纸，终于整除得到一个数字。
　　可是选项里并没有这个答案。
　　祁绍寻没出声，但林知鱼不抬头也知道他在笑。林知鱼尴尬得耳朵通红，他若无其事地在第一题前标上三角符，然后开始做下一题。
　　祁绍寻去院子里看了一眼，谢婷还在跟林老太谈话。谈判向来是她擅长的事情，林老太虽然还绷着脸，但明显已经削了气势，谢婷从包里拿出两万块钱塞给她的时候，她只是象征性地推拒了一下，然后紧紧揣进兜里。
　　用钱买断一辈恩怨的谢婷，脸上露出了不计前嫌的笑。她起身走进屋，拉开林知鱼的柜子，二话不说开始帮他往外收拾东西，此时林知鱼的作业本上已经画满了三角符号，他愁容满面地看着谢婷，觉得她比三角函数更难应付。
　　谢婷挑挑拣拣，只打包了小半箱子东西，“小鱼，我们走吧，先去医院，然后回家吃饭。”
　　“妈，你不能冲动。”林知鱼随手勾出一个C选项。
　　“我没冲动，你以后必须跟我一起住。”
　　林知鱼放下笔，很认真地看着谢婷，“那是祁叔叔的家，他不会高兴让我搬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