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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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国历二百九十九年。
青鸾随着陈季北再次返回东都的时候，刚打了春的冥冥细雨，恰好就停了，天气就开始有些溽热。
因为等于是负罪进京，未拜见魏好时之前，陈季北与青鸾，以及一起返回东都的魏景月便不敢安置，只能等候在偏厅之内。
相府的偏厅是官员常年拜见等候之地，因此极为深广，东西两侧的座椅，青鸾坐在东侧，隔着几丈之外，她的丈夫昌郡王陈季北与魏景月紧邻而坐。
今日的魏好时下朝得格外晚，日渐西沉，掌灯时分，佣人如无声无息的偶人，进入厅内，将烛火一盏盏次第亮起。那细纱灯罩的颜色，是一种恍如春日里的渭河，被两岸新绽芽的柳树映得极薄的黄，近似了淡绿的的颜色，叫作金丝雀色。
他们犹如被浸在东都渭河的水波里，新燃起的烛，有白烟袅袅，淡的在灯罩上一飘，便消失不见了。几近于无。
一直垂着头的青鸾，此刻向陈季北看去。
她的丈夫，高大英俊。
因为常年在海上运送香料，避开袭击的海盗，少年萌芽似的稚嫩已变成了男人刚劲的线条。
他们十年夫妻。
青鸾问自己，十年是多长时间？
应该是三千六百日。
婚后的第一年、第四年、第七年闰了月。
于是，便是三千六百九十日。
十年，三千六百九十日，他们不过见过十数次面。
最长的一次，是数月前，运到瓜州的装满沉香木料的大船，遭了海匪与暴雨，连翻了几艘。陈季北赶去抢救也跟着溺在海水中，几乎丧命。
青鸾得知消息后，单骑一人从敬尧的昌郡王府赶到瓜州。
那时的陈季北一人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冰冷的像是一具尸体。却在看到青鸾的瞬间，他微笑起来，然后紧紧抓住她的手，说：“你来了……”
然后，才安心似的闭上了眼。
那样俊朗的男人，看着她的眼中，竟有了潮湿的水光。
一瞬间，青鸾的心像一片雪花恰恰就落在那片水中，融化，不能自己。
十年前，寒冬里她只手拨开如雪白梅时，也是落在这样一双眼中。
琉璃色的蓝，明明冻在冰里，却偏偏有一层水波在冰下。
没人能相信，她所经历的漫长的，光怪陆离的算计。当一把有毒的刀挥向你的时候，那把毒刃就成了最好的老师。
折磨伤害，无声阴狠的反击，她的生活已经如被巨鸦羽翼覆盖，乌黑不见天日中，一刹那，却有一双琉璃色的蓝，洞穿阴霾，璀灿夺目，正正地落在她的眼中。
这是她强求来的缘分。从相遇相识，到最后的嫁娶。
可他到底成了她的丈夫。
她也知道，他不爱她。
她知道。
那几个月，她衣不解带的照顾在他的病床前，熬药端汤，从不假与人手。
然而，强求来的终究不是缘。
十年来，她倾尽所有，痴守渺茫的希望，也眼睁睁地看着光阴流逝。
就如同你双手紧紧去抓握细沙，无论怎么努力，都会自指缝间漏去，最终所剩无几。
她终究不如魏景月。
春夜清冷，半开的窗送入的风吹得灯光如水，潋涟离合。
一纸婚约，将青鸾与陈季北一生系在一处。
即便，十年来他从未与她结合，她那么想做一个母亲，祈望着有一个他们的孩子，挨过那聚少离多的孤寂岁月。
那样的情窦初开，一往直前，终究让她迷了双目，迷失了心。
青鸾想，她应该是有泪的。
可从瓜州转道敬尧，再一路风尘仆仆赴京，并未来得及梳洗，满面蒙尘。便是有泪，也会□□燥的肌肤极快吸收，就像那新烛上的一缕白烟，转瞬即逝。
青鸾静静地端起半温的茶，那是她点的雀舌儿。谷雨前采的，炒出来也不见普通岩茶常见的那种焦香，品了再品，一杯就见了底。
叶底成朵、嫩绿明亮，却似足炒栗子的香味。那是记忆里为数不多的温暖……
多少年来，她第一次在这座堂皇的府邸里要了一件自己喜爱的东西。
依仗的不过是昌郡王妃的名号。
但很快，她就不是了。
对面的魏景月也在品茶，淡红的春罗夹衫，春天里照例总有牡丹花织绣着纹样。举杯时，流水一样的袖，像两朵繁花悠悠盛开。
她们对视一眼，随即错开，
魏景月轻惬一笑。
撂下茶盏，她们一样，双手合在膝上，挺直的背，垂眸安静地坐着。灯辉照向她们的时候，少女和妇人的身姿皆在光影中温婉柔和，容色秀美。
那样的礼仪姿态，她和她一样。朱门闺阁之中的四德：德、容、言、工。渗入骨血。
然而，青鸾与魏景月，终究也不一样。
青鸾，脑后梳雁尾，鬓如云，青如丝，便是不用假发也能戴上一顶金丝穿的金梁髢髻冠。缨络真珠沉沉如帘，那样极艳的华影之下，她则是极青的。苍白尖瘦的脸颊，烟尘淡沲，又瘦骨不盈一把，终究是一枚青涩的果子。
魏景月，和十年前比起来，模样几乎丝毫未变，任谁也不会相信她已经二十有六。未嫁少女额发覆眉，便将尖巧的脸隐去一半。眸子墨一般的漆黑，唇色至美，宛若精心雕琢的鸽血红。面却是薄薄鄢红，如同的熟透的水蜜桃子。
青鸾垂下深潭一般幽凉的眼，长长的眼睫阖动，掩住野草般疯长的痛楚。
女孩和女人，一夜之间的区别，是如此明显。
魏景月曾经有一门很好的婚事，但由聘书纳礼到纳徵请期的不久后，夫婿死于一场天花，便成了望门寡。
连错了两门婚事，东都的豪门里也渐渐有了魏府的大小姐，命里极刚，克夫不祥的传言。
但魏首辅掌珠的婚事，怎么可能就这么耽搁了。
偏偏魏景月就守着这望门寡，直至她得知船难，直奔瓜州，直奔陈季北……
蓦地，窗外传来仆役的连声咳嗽，那是暗示魏好时即将回府了。
三人这才站起身，正要往外走，就见屋帘子一响，一名老仆已经一脚迈了进来，匆匆对魏景月道：“大小姐，阁老的轿子快到街口了！”
陈季北眉端一跳，如果没记错，管家李斯是十年前随着青鸾陪嫁到昌郡王府的。他目光不由转向青鸾，哪知青鸾起身急了，头一阵晕眩，眼见着站都站不稳。
陈季北忙上前赶紧扶住她。
青鸾正喘息间，抬眼就瞧见陈季北凝望着她，轻轻地说：“当心。”
面对陈季北探究似地专注打量，青鸾目眩神迷，十年的时光弹指一瞬，可那一种温柔仍是让人禁不住。
他的手掌还是那么温暖，紧紧地攥着她的手肘，紧的几乎让青鸾怆然落下泪来。
青鸾知道，陈季北必是在李斯的疏忽里看出了些什么，他那样刚强个性的人，最憎恶别人自以为是的掌控。尤其……是她们这些朱门贵阀里的女人……
所以，他只是做给魏景月看。
于是，青鸾终究还是轻轻推开陈季北，低声说：“快去吧。”
那样轻的三个字，几乎低不可闻，却让陈季北心中被什么东西猛然一撞。
帘子被李斯挑起来，透进的月色泛着皎白的光辉。青鸾只是静静地向他抬起脸来，眼中无泪亦无恨，白如雪的面上，倏忽一现一种接近微笑的笑容。
这是陈季北许多年来，第一次真真正正地去看青鸾。
不知怎么，就想起诗经里那句“终朝采蓝，不盈一襜。五日为期，六日不詹。”
敬尧是盛产棉花的地方，官用丝，民穿棉。同样盛名的是终年潮湿里，每到夏日疯的蓼蓝草。
掘地作坑，以蓼蓝草浸水一宿，入石灰搅至千下，澄去水，就有了青料。
上好的青既需亮，也得艳，要艳到风情处，否则就白白浪费了越族女子自古传下来的手艺——在棉布上染出精妙的夹缬、蜡缬、绞缬。
而青鸾在眼微眯的时候，浓郁的青色在眸子中，染上一切映在其中的事物。
就像最巧手的染匠将最明亮的青色提了做出的绞缬，一色中花枝如碧。
然而，即便是砰然一动，也只是一瞬。
陈季北转身而出。
迎出府门，就见数盏映着“魏府”字样的灯笼，围着一顶四人大轿过来。
这是魏好时从西苑内阁值房回府了。
陈季北已快步下了台阶。
年纪大了的老人，总喜欢有些怪癖。西苑到魏府几刻钟的路程，魏好时便喜欢脱了朝靴袜子，散脚在轿子里，图个自在凉快。
到了府门，便会有家人服侍他穿上鞋袜，而今日陈季北单膝跪倒于轿前，亲手为魏好时穿上鞋袜。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八章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