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尽卿卿又一生》卓羽寒

45、四五

　　柳静言回府后，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足足哭了一夜，第二日清晨，当他形容憔悴地打开房门时，发现沈忱立在书房外，裙裾半湿，两鬓上挂着一层轻霜，就算不是一夜未睡，也是天明即起，一直在书房外守候着他。
　　他情不自禁地紧紧地将沈忱拥进了怀里，心中，忽然也不再怨黄九郎了。
　　古人曾说：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沈忱是他的眼前人，抚公又何尝不是黄九郎的眼前人？
　　他如今该做的，是好好待沈忱。
　　看着那相拥而立的一对人儿，黄九郎木然立于桂树后，唇边浮起一丝淡淡的苦笑。
　　昨夜，他被抚公纠缠，不知道沈忱与柳静言曾到过玉人楼，可紫郎却是知道的。抚公熟睡后，紫郎犹豫再三，终是将此事告诉了黄九郎。黄九郎呆怔了半晌，然后不顾紫郎拦阻，执意来了翰林府，结果，看到的，却是这样一幕……
　　他知道，他与柳静言之间的种种，这一回，是真的断了……
　　回到玉人楼后，黄九郎唇边依旧带着那丝微笑，人有些恍惚，紫郎迎上来，神情紧张地跟他说了些什么，他听都没听清，便“嗯”了一声，倒在了床上，只留给紫郎一个令人心酸的背影。
　　紫郎只得叹息了一声，化身为狐，守在玉人楼边，双耳竖起，警惕地聆听着外面的动静。
　　紫郎的紧张不是没来由的。
　　今晨抚公起得特别早，黄九郎却不在，紫郎情急之下，只得穿了黄九郎的寝衣，散了发背了人卧在床上不起。抚公临走时过来看他，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并代他拢了下头发，头发被拢起那一瞬，他明显感觉到抚公的手震了一下——只怕他们这“李代桃僵”之计终是被抚公发现了……
　　抚公此时正坐在一间静室之内，面沉似水。
　　他对面盘坐着一名清瘦苍老、长寿眉垂的僧人，正道：“……他带进府中一只小狐？如此说来，阁下府中这名黄九郎十有八九便是狐狸精了。”
　　这位老僧是慈云寺上一代住持，二十年前开始闭关，半月前方才出关，出关之时，他静修所在的孤塔上空异象纷呈，引得百姓驻足，见者称奇。
　　当今皇太后素来信佛，皇上听闻此事后，特奉皇太后来谒见高僧，文武百官陪同。抚公为百官之首，有幸与高僧打了个照面。谁知这位高僧看了他一眼，便道：“阁下为异类所祸，命不久矣！”
　　皇上、太后回鸾后，抚公留了下来，再次求见高僧，高僧早已料到他会回头，已于静室相候，盘问几句后，便推测出，抚公藏于玉人楼、爱若珍宝的黄九郎便是那祸根。
　　抚公心头种种疑惑至此全部理清了，如果黄九郎是异类，那么，之前种种就可以解释得通了。
　　沉思了半晌，抚公问道：“高僧，我还有多久的寿命？”
　　高僧道：“至多一载。”
　　“除了等死，别无他法？”
　　“……是。”
　　“如此，多谢高僧指点。”说罢，抚公对老僧一揖到地，转身便走。
　　身后传来老僧的声音：“且慢，阁下难道不想除去那妖物？还是另有他法？”
　　抚公顿了顿，道：“妖也罢，人也罢，我是无论如何也要留住他的，至于其他的事，我需要静下心来理一理。”
　　老僧沉默了片刻，道：“佛渡有缘人，老衲卜出关便遇阁下，看来冥冥中早有注定，阁下如需解惑答疑，可随时来寻老衲。”
　　回到相府，抚公召来邢云，询问黄九郎身边那只小狐狸的情形。
　　邢云面露疑惑地道：“相爷不问，属下都快想不起来那只小狐狸了。黄公子从一开始就命我们不必照顾那只小狐狸，平素也不见它出来走动，哦，对了，黄公子初入府时那一个月里，属下倒在夜里见它出来过几次。”
　　抚公再问道：“你细致想一想，那只小狐狸可有不对的地方？”
　　邢云想了半晌，道：“这只小狐狸除了乖巧得出奇，别的倒真没看出什么……若说起有什么不对之处，就是那几次夜里看它的时候，觉得它的毛色较白日里淡了许多……”
　　抚公点点头：“那就对了，看来我一直没有找到的替身应该就是他身边那只小狐狸。”
　　邢云愕然地：“相爷，您说……那、那黄公子也、也……”
　　抚公点点头：“九郎并他的妹妹，应该都是狐仙所化。”
　　邢云骇然道：“这、这……属下这就去找法术高强的术师来……”
　　抚公摆手，斩钉截铁地道：“不必。此事万不可宣扬出去，否则，我唯你是问。”
　　邢云嗫嚅地道：“可、可是妖物祸人……相爷得保重身体啊！”
　　抚公轻叹了一口气，道：“我已身中妖毒，余日无多了，纵是收了他们亦已无济于事……”
　　邢云“啊”了一声，惶然望着抚公，不知所措。
　　抚公只是坐在那里，沉默了半晌后，又叹了口气，抬起头望着邢云道：“此事我只告诉了你一人，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邢云凛然道：“属下知道，只是……”
　　抚公起身向外走去，只丢给他一句：“不必说了，我自有计较。”
　　冬日的黄昏向来短暂，抚公走进玉人楼时，楼外已一片昏暗。
　　楼内明亮的烛火下，黄九郎倚在靠椅里，以手支头，怔怔出神，膝上，放着一卷诗词。他携来的小红狐乖巧地伏在一边，听到抚公的脚步声转过头来，用黑亮的眼睛望着抚公。
　　抚公定定地望了它一会，挑眉道：“你还是变成人身吧，我总要知道，我宠幸了数月的人究竟长得什么模样。”
　　小红狐身子一颤，转头去看黄九郎。
　　黄九郎膝上的诗书滑下来，摔进了他足下的波斯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垂眸起身，黄九郎伏倒在地，轻声道：“相爷既已知道真相，九郎也无话可说，相爷要如何处置九郎都可以，但请放过紫儿，他……只是为了帮我而矣。”
　　紫儿亦化身为人，伏倒在地。
　　紫儿的想法是极精明的：抚公既然肯挑明真相，必然已有准备，以抚公的权势，什么样的高人请不来？自己的功力根本不够挣个鱼死网破的，更何况，还有一个法力尽失的黄九郎？且静观其变吧。
　　只听抚公道：“你叫紫儿？抬起头来。”
　　紫儿依言抬头，抚公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看了两眼，点了点头，道：“好，你去吧，我不会为难于你。”
　　紫儿一惊，望向黄九郎。
　　黄九郎向他点点头。
　　紫儿心中转念，再向抚公拜了一拜，起身便向外走。
　　身后传来黄九郎幽幽的叮咛：“紫儿，不必去翰林府了，直接回寂云峰吧。你待我的好处，九郎来世再报了。”
　　紫儿立时僵在了门口，回过头望着黄九郎，黄九郎向他凄然一笑。
　　抚公道：“你去吧，我也不会难为九郎的。”
　　紫儿权衡了一会，终是抽身走了。
　　抚公这才回头望着黄九郎，叹道：“九郎，你起来吧，我有话和你说。”
　　黄九郎迟疑了一下，站起身来。
　　抚公顿了顿道：“你心中该是有数的吧？我已身中妖毒，时日无多。”
　　黄九郎垂眸未语。
　　抚公怅然一笑，道：“想我宦海多年，历经了多少变故，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纵不是英雄，也可称为人杰吧？谁料想最终竟会是这样的结果……九郎，你是我命中的劫数啊！”
　　黄九郎低声道：“九郎自知罪孽深重，但凭相爷处置便是。”
　　抚公叹道：“九郎，难道到现在你还看不清我的心吗？我若真是想要处置你，又岂会等到此刻？”
　　黄九郎缓缓抬起头，眼神雾雾地望向抚公。
　　抚公轻声道：“九郎，我原想，我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等你看清我的心，可现在，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只能求你，在我死之前，让我真正亲近你一回……”
　　黄九郎慢慢绽出一个凄美的微笑，缓缓伸出手，扯开了自己的衣结。淡黄的缎衣如水般滑落，两滴清泪也同时自黄九郎的眼角悄悄滑落……
　　一月之后，抚公一病卧床。
　　当着抚夫人及相府众人的面，抚公将黄九郎唤至榻边，吩咐邢云取出黄九郎的身契，道：“九郎自来相府，一向循规蹈矩，服侍得很用心，我早说了要赏，却一直没想好赏你什么。现在我身在病中，一应玩乐之事都免了，你年纪还轻，索性出府去觅个前程吧！你的身契如今返还给你，我就赏你个自由身吧，夫人，你看如何？”
　　抚夫人是巴不得黄九郎远远地离了抚公才好，并无异议。
　　黄九郎执着那张身契，一行清泪潸然而下。
　　定定地看了抚公半晌，黄九郎走上前去，附到抚公耳畔，轻声道：“若来世再遇，九郎愿将清白之身付君。”
　　抚公微微一笑，道：“你去吧。”
　　同数月前孤零零地走进相府时一样，黄九郎又孤零零地走出了相府。
　　时近新春，天气冷得滴水成冰，街道上却热闹之极，到处都是一片喜庆，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都在为着一年中最为重要的节日奔忙，人人兴高采烈。
　　黄九郎一身寥落地站在街头，眼中茫然一片。
　　他如今要何去何从？

作者有话说

　　写到这里，我忽然自己都被抚公感动了，要不，咱们让抚公跟祝有琴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