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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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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冬。
夜色深沉,星月无踪,天地间一片神秘的黑暗。延绵山峰间,徘徊着呜咽的风声。
倏地,半空中掠过二道朦胧的身影,快得不可思议。接着,青鸾峰顶的巨石上立了一男一女,男子手中还抱着一只白色的狐狸。
“六叔公,我是九郎,请帮我看看我娘!”男子向空旷的山峰焦灼地呼叫,嗓音嘶哑。
虹光一闪,嶙峋怪石中开了一扇门,里面传来一声苍老的叹息:“进来吧。”
二人飘身入内,一缕药香扑面而来。
沿着一条长长的石阶走下去,再转过一道石屏,面前豁然开朗。
宽阔的洞府中间是一只足有一人高的药鼎,鼎下燃烧着的雄雄火焰照亮了整个石洞,一位仙风道骨的青衣老者拈髯而立,向走在前面的男子指了指角落里一张铺陈了被褥的石榻:“放下你娘。”
九郎小心地把怀中抱着的那只白狐放到榻上,伸出一只晶莹如玉的手,缓缓地,那只手上散发出白光,直到将白狐整个罩住,片刻之后,白光散去,躺在榻上的已然是一个四十几岁的瘦弱妇人,面色苍白,双眸紧闭,但却仍看得出容貌秀丽,风韵动人。
老者冰冷至极地盯了一眼立于九郎身后的女子,直盯得她瑟然后退,这才坐到榻边为妇人诊脉,手方按到妇人脉上,他便皱起了眉头。抬起左掌,虹光一闪,掌心处多了十数枚银针,迅疾如风地一一插在妇人身上,老者问道:“怎么回事?”
九郎神色惨淡地道:“娘亲之前曾昏迷数次,但几个时辰后就会自行苏醒,三天前她又昏迷了过去,直到现在也未醒……”
老者冷哼了一声,道:“哼,当年她为保住那孽种生生从体内剥离出内丹之时我就曾言道,她至多能再活三百年,而这三百年里又至少有二百年会活在施法反噬后的痛苦里,到如今二百二十年眨眼即过,她体内的法力已近枯竭,再也抵抗不了法术反噬之力,我可以教她醒过来,可是她醒来后只怕受到的折磨更多。”
女子的脸色瞬间苍白如死,大大的泪珠仿佛断线的珍珠般从眼中不断滚落,却死死咬住下唇,不教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九郎眼睛一红,含泪问道:“难道连叔公您都再无别法了吗?”
老者思索了一下,道:“现下有两法可选,一是以药石辅以金针疗法,唤醒你娘,但以后她会常常昏迷,直到熬不住为止。再则是用金针封穴之法教你娘继续昏睡下去,直到油尽灯枯,魂归轮回。”
九郎痛楚地阖上眼,半晌,摇头道:“我娘她宁可受病痛的折磨,也不会选择一直昏睡到最后……”
老者轻叹了口气,手中虹光一闪,多了一只精致的药瓶,从药瓶中取出一枚芬芳四溢的药丹喂进妇人口中。
九郎望着榻上仍在昏迷中的妇人,墨玉般的眼眸中浮起了水雾,最终,化为两颗大大的泪珠,悄然滴落。
生怕惹老者嫌恶,退到极远处贴壁而立的女子已哭成了一个泪人。
老者犹豫着道:“这世上尚有一方也许可以医治你娘,不过我只有三成把握,而且……”
女子猛然抬头,面上露出狂喜之色,九郎神情一动,两人四目炯炯地凝望着老者,屏息等待他的下文。
老者续道:“这方……需要与另一剂药合用方能见效。”
九郎迫不及待地问道:“叔公,是什么药?”
老者沉吟了一下,抬头望向九郎:“先天丹。”
仿佛一盆冷水浇头,九郎眼中的亮光瞬间熄灭了:“齐野王的先天丹?”
老者点了点头:“以先天丹和我开的汤药相佐,可以镇痛,不过三日即需一服,至于能不能续命还不得而知。”
九郎默然,一时满室皆寂。
沉默中,老者以奇异的手法收回了妇人身上的银针。
榻上妇人发出一声轻吟,幽幽醒来,发觉自己身在何处后低叹道:“九郎,不是教你不要劳烦六叔公的么?”
九郎仆身榻边,握住妇人干枯的手,哽咽地道:“娘,您昏迷数日了……我和阿忱都吓坏了……”
妇人轻叹了一声,道:“傻孩子,为何你就是看不开呢!我本为狐,侥幸修成人身,已是逆天之举,如今大限已至,纵穷尽人事也是枉然,又何苦……”她顿了顿,迷离的眼光看到了九郎身后已哭得泪人儿一般的女子,又轻叹了口气,唤道:“阿忱,到姨娘这里来。”
阿忱一下扑倒在榻边,低低唤了一声“姨娘”,就嘤嘤啜泣起来。
妇人怜爱地道:“好孩子,姨娘没事,别再哭了。”
阿忱点头,可泪水却流得更急了。
老者冷冷地看了阿忱一眼,转向九郎:“带你娘回去吧,我只能做这么多了。”
九郎闻言向老者深深一躬:“多谢六叔公大恩。”
老者挥挥手,再无言语。
九郎和阿忱扶着妇人无声地离开了老者的洞府。
夜色将尽。一缕曙光自天际透出,照亮了群峰中最为低矮静默的寂云峰,一瞬间,整座山峰金光缭绕,美不胜收。
一朵云悄然停在了峰顶。
妇人步下乘云,极目远眺,眉宇间露出一份淡淡的笑意:“好久没见到寂云峰的日出了,还是那么美。”
九郎垂眸,阿忱的身子狠狠一震,“扑通”一声跪倒在妇人脚边,泣不成声:“姨娘,都是我们一家害了你,当年姨丈和八个哥哥为了救我爹娘被天兵天将打至魂飞魄散,你又为了救我被仙法反噬,受这许多年的煎熬……都是我的错……”
妇人轻抚她的青丝,低声道:“傻孩子,我与你娘是亲姐妹啊,我们的娘亲、你的外祖母离开得太早,是你娘代她将我抚养成人,也是你娘在天劫下救下九郎的爹,我们才得以成亲生子……当年,你爹娘为了你与天兵拼了命,我却无能为力,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在她腹中呢?如果一定要说谁有错,那只能说你娘错生为狐,却偏偏遇到了你得道成仙的爹……仙妖相恋,离经叛道,天地不容,唉,这一个‘情’字啊,误了多少人……”
妇人的目光轻轻飘向九郎,又轻轻飘向远方,叹息地道:“阿忱,你生具仙骨,只要潜心修炼,必有得证大道之日,可是你九哥……是生生被我耽误了,自修成人身后就为我奔波劳碌,无休无止百余年,真是难为他了!”
九郎哽咽道:“娘,孩儿照顾娘亲是理所当然的,有什么难为不难为的……”
妇人微微一笑,清瘦的面容映着霞光,竟是比霞光还要动人:“孩子,你心地纯善、至情至性本是好的,可为娘却担心你会为情牵绊,落入情障啊!”
阿忱的身子轻轻一颤,低垂着的绝美面容上掠过一丝绝望。
九郎怔了怔,恍然后轻声道:“娘,我不会辜负您的期望,您只管放宽心养病吧。”
妇人微笑了笑,拉起了阿忱:“傻孩子,地上冷,快起来吧!”
九郎与阿忱扶着妇人进到洞府中,服侍她睡下后,一左一右打坐在妇人榻边。
不知过了多久,阿忱身子一震,睁开眼望向九郎,九郎向她微微点头,两人同时化为白光。
并肩立于寂云峰顶,九郎轻声道:“阿忱,在六叔公那里,你受委屈了。”
阿忱低下头,忧伤地道:“当年与天兵一战,我爹娘连累了太多人,恨我入骨的不只他一个,他肯给姨娘治病,就是打我骂我都无妨……”
九郎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鬓发:“阿忱,你越来越懂事了,我可以放心地把娘亲托负给你一段日子了。”
阿忱一震,抬起头瞪视着他:“你要去向齐野王讨要先天丹?”
九郎收回手,淡然颔首。
阿忱惊叫道:“不,九哥,你不能去,在世人眼里,齐野王是位杏林高手,济人无数,可谁会知道,他还是无量观传人,道法深不可测,对我辈异类素来心狠手辣,多少前辈折于他三星剑下,只怕你见了他面连话都不容你说一句,就已向你出手……”
九郎的眉间透出淡淡的忧郁,更多的却是不可磨灭的坚毅:“我知道,可是,我再不想再这样眼睁睁看着娘亲受折磨而自己却束手无策了,哪怕是一线希望,我都要去试一试……”
阿忱忘形地抓住他一只衣袖,拼命摇头:“不,九哥,你不能去,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去……就算要去,也该是我去……”
九郎的眼光也如方才的妇人一样飘向远方,动听的声音幽幽传进阿忱耳中:“……阿忱,你放心,我会量力而行,不会教自己出事……我不会教娘为我伤心,这是我很久以前答应我爹的。”
阿忱啜泣着道:“……你明明知道我不会放心……也不可能放心……”
九郎一动未动,平静的目光透过重峦叠障望着远方,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话,良久,他轻声道:“阿忱,别教娘亲知道我去做什么。”说完,轻却决然地抽出自己的衣袖,化为一道白光飘然而去。
良久之后,阿忱洁白如玉、玉润纤长的手依旧僵在半空,整个人都仿佛变成了一座石像。她就那么一直立在峰顶,任刺骨的山风吹拂得她身上的薄衫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