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婵宫》霜满楼

4、眷顾

　　雨水沿着错落的粉墙黛瓦蜿蜒而下，落在他清隽的袍角上，氤氲成更为浓重的墨色。

　　许婵坐在亭中看雨，也看他。

　　“我还以为先生此生都不会想见我。”

　　那双有些苍白的手握住竹伞，颇有种执剑的姿态，慕容归的身影隐在雨幕中，似乎与天地融在一起。

　　齐弦身形有些紧绷，多年前他的确奉旨教导过慕容归，不过那时的少年还只是北燕送来求和的质子，与面前这个垂治天下的君王实在是判若两人。

　　“罪臣不敢。若非陛下皇恩，臣一家早已葬身叛军乱箭之下。本该衔草结环相报，只是臣自问愧对列祖列宗，不敢再见陛下。”

　　“是么？”慕容归仍然步履从容，眉眼间最后一点笑意褪去，雨水打落在指尖，无言的森寒。

　　“当日我问齐公，天地不仁，不死则反，若是齐家肯辅佐大燕如永朝一般，吾愿拱手半壁天下，与君共治。十年光景，齐公可是想通了？”

　　齐弦看着手中的信物，表情复杂。当年不是没有犹豫，他不像父亲一样忠于这个王朝，他看见的从来只有帝王无能，若是江山易主，他恐怕不会比那些拍手称快的乱臣难受多少。

　　只是“背叛”二字实在太重。

　　父亲不愿意背叛，所以选择了在御前以死明志。那是多骄傲的一个人啊，三朝元老，战功赫赫，却连一个体面的尸首都没留下。齐弦不一样，他不愿背叛，却也不愿陪着这个王朝荒唐死去。

　　那个时候，曾经的学生，也是如今燕朝的新主给他留下一片裂帛，少年天子骑在马上，将手中的的锦缎倏地撕碎，胸有成竹地递给他，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有后悔的一天。

　　“过去种种，臣都不愿再想，永朝先皇残暴，后主荒淫，臣自知助纣为虐，担不起陛下当日重托。只求陛下能给臣一个赎罪的机会，臣定当为陛下，为我大燕……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仿佛听到一件极为可笑的事，慕容归勾唇，笑意不及眼底。三月的雨，带着点缠绵悱恻，他的心却有些过分的平静：“古有刘备三顾茅庐，今日归也不算枉来一场，先生既然出世，定是做足万全准备。不知有何想法？”

　　“臣听闻前些日子有前朝余孽在江淮一带作乱，与当地教派勾结煽动百姓，隐有燎原之势。恳请陛下将此事交与臣处置，臣愿前往剿灭叛军。”

　　他没有回答，在齐府的亭子下负手而立，海棠花依旧。春潮带雨，这里与原先的府邸相比显得残破不堪，如断流之水，燃尽之烛，看来齐家的这些年比他想的更加难熬。

　　他抬眼看了看齐弦，风骨犹在，只是那份意气风发的疏狂，早已在国破家亡的变故中被消磨殆尽了。

　　“是为了齐岚霜？”慕容归问。

　　那的确是个少年英才，听闻死于几个月前的一场病，怪不得齐弦不愿再，齐家失去了唯一的希望，若是自己再不走仕途，面临的恐怕就不止是穷困潦倒这么简单。

　　要知道，平京城中从来容不下前朝的孤臣。用不着他动手，就会有无数记恨齐家已久的的人从暗处冒出来落井下石。

　　齐弦闭了闭眼，仿佛一瞬间苍老下来，“岚霜不是病死的。他是……被人活活打死的……那么善良的孩子，浑身都是伤，死前还没有合上眼，我恨……我只恨自己无用，连他的性命都护不住。”

　　慕容归没有开口，只是背过身去，静看一场风雨。

　　这是他生命里少有的寂静时刻，无须洞悉所谓的真相，这里并非波云诡谲的朝堂，亦没有白骨累累的尸山，仅仅是太平岁月里再寻常不过的一场雨而已。

　　许婵就这样隔着天街雨幕，连身形都看不大真切地，与那个众人讳莫如深的帝王，遥遥对望。

　　说不上是什么情绪，但这是她为数不多，跨越了前世今生仍能相见的故人。

　　慕容归十六即位，登基十年，如今也不过二十六岁。

　　少年天子的经历被传得神乎其神，说这样一位治世明君如何励精图治，至今后宫空置，未曾有过一个妃子。从未有人真正摸透过帝王心思，就连当年的许婵，也只能窥得此人一星半点的过往。

　　“那先生私自接见外臣，也是为了齐岚霜？”

　　“这是臣的私心，臣有罪。”齐弦不疾不徐的跪下。

　　“朕不会再追究。”他淡然地换了称谓，双手扶起齐弦，仿佛前一刻肃杀威严的试探只是一句玩笑。有心也好，无意也罢，他最终考量的，到底还是齐弦才干能不能保下他的命。

　　“听闻先生家还有一位女公子，颇有其兄钟灵毓秀之才，不日便送入太学吧。”

　　齐弦何尝听不出其中的威胁，只得再度叩首，“臣不才，愿为陛下御笔，言陛下所言，效陛下之所想。”

　　不过三月，齐弦入政事堂，官拜丞相。齐家再度起复，就连易烟也摇身一变成了齐相独女。可见，从门庭冷落到声势煊赫，不过皇帝一句话而已。

　　许婵打了个寒战，她抬头望向朱红的宫墙，眼前的景象竟是久违的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