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君兰陵》公子德川

3、第二章 君心如海深难测

　　兰陵出了房门，一个人站在院中看着桃树发愣。蓦地，想起了什么，在一旁的摘了片叶，放在唇边轻轻吹着。他带着淡淡的笑，宛若孩童。细细若若的叶鸣声轻轻飘荡着，虽是不成调子，却莫名让人感到安心。已经来吴国八年了，起初，听到“楚”这个字，心就会忍不住抽痛。

　　记得离开那天，大楚风和日丽，归鸟啼鸣，花红柳绿。他坐在车里，执意不肯揭开车帘去看莫白。待到车已行驶，才猛然惊觉，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惧感捕获了他。

　　几乎是毫不考虑的，他掀起车帘就向外跑，车夫猝不及防，他就那样从车上掉了下来。或许他一辈子都无法忘记，掉下车的他，看到了站在城墙上泪流满面的莫白，那时心中的痛楚竟是无法比拟。

　　无论之前有多么怨恨莫白，那时也都淡了，甚至决定无论以后忍受怎样的侮辱，也要好好待在吴国，等待着，大楚强盛，等待着，莫白带他回家的一天。

　　兰陵正自感怀，突然听到门口有“哒哒”的马蹄声，他眉峰一皱，似乎有些不耐烦。转瞬，却又是一副完美无缺的笑脸。他静静站在那里，纹丝不动。看着黄衣侍卫进了门，器宇轩昂的样子。

　　“奉吴王旨，今夜召楚君进宫议事。”那侍卫面无表情的看着兰陵，眼中带着遮掩不住的鄙夷。兰陵跪谢接旨，照旧客气道：“这位兄弟进来喝茶吧。”那黄衣侍卫冷哼一声，颇为不屑的样子，理也没理他，转身离开。

　　兰陵挥舞着手，大呼道：“大哥再见！下次欢迎再来。”罢了，无趣的扯扯袖子。又“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仿佛想不通一般，喃喃自语道：“为什么他不愿意喝我的茶呢？难道是府中茶实在糟糕。”口中说着孩子气的话，可是他的手，紧紧捏着传召，连带着骨节都微微发白。

　　吴国新帝，其实也和楚王登基时间差不了多少，前后似乎就差个一年半载。那一年，这位王在莫白登基后，第一件事便是与楚结盟。而条件，则是要求楚国七公子来吴为质。兰陵知道后，哭着去求莫白，要他别答应。那时，莫白扶着他的头，苦笑着对他说会接他回来，瞬间，兰陵心便死了。

　　一直到午饭，兰陵都再没有见到洛儿，一个人无趣的拨弄着碗里的菜叶，心里有些失落。想了想，他决定晚上去找洛儿道歉，接着又想到下午要进宫，不由得连连叹气。

　　吴王名曰子落，他其实是个十分有趣的人，身材颀长，面目俊朗，更兼博学多识，仁爱心善——当然，这是大家说的。对于兰陵来说，他就是个大麻烦，不知道为什么，从一开始他就对兰陵极度不满，几乎是处处找麻烦。

　　不去朝堂，自然还有别的找麻烦的方式，比如私下召见议事，大家也都心知肚明，王上能找一个敌国质子议什么事？这所谓的议事，就是叫兰陵去站着，然后冷嘲热讽几个时辰。这位少年天子为何如此执着的要让他不好过，兰陵始终认为，这是一个问题，一个不好解决的问题。

　　到了时辰，兰陵换了件玄青色长袍，揣着一袋蚕豆，优哉游哉的上了马车。洛儿看他出了门，偷偷的从墙角出现。早上是真的恼了他，本想就这么离开的，却不知为何，还是舍不得。偷偷隐去身形，看他一个人自言自语，看他吃着蚕豆上了车。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可是只是这么看着，便觉得安慰。

　　兰陵到了吴王书房门外，让人通报了后，就跪在地下有一个没一个得吃起蚕豆。旁边站着的近侍也像是没看见一般，面无表情。一直跪了两个时辰，兰陵看着空空如也的蚕豆袋子，欲哭无泪。这几乎是次次要重复的节目，那个任性的帝王，总是会不着痕迹的挤兑他。终于，他欣喜的看到，从书房中出来一个近侍笑眯眯的看着他，说道：“公子请进吧，王召着呢。”

　　兰陵拍拍手，也笑了笑，跟着老侍进去。这宫中的近侍都知道，“公子”的称呼是兰陵专用，他在吴国无官无职，身份尴尬，实在不好称呼，故沿用以前他楚国的称号。

　　待兰陵进了书房，子落还是径自忙碌，像是没看见他一般。兰陵闪了闪眼睛，嘴角噙着一丝戏谑的笑，“啪”的一声跪下，高呼“贱民叩见陛下”。然后也不等子落说话，自己站了起来，笑眯眯的打开折扇，就见那白色扇面上清清楚楚四个大字“国色天香”，反面提着一首落花赋。

　　子落抬眼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开口嘲讽道：“好个风流贵公子，听说你将小子都养到府里去了？”兰陵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洛儿，也不解释，只问道：“最近边境县市大旱，灾害严重，王上怕是十分忙碌，但为社稷，也必要保重身体。”这话言下之意就是，国事忙碌的帝王，怎有心情找他麻烦？

　　子落横了他一眼，假装听不懂他的意思，说道：“你虽是楚君，可你自己也知道，被送到吴国，你也就是个弃子，该怎么把持自己，也该好好想想。我可以假装听不到你整日整日开楼子，流连与脂粉间，但如今你公开在府中养男人，像什么话？”兰陵听了，笑意更甚，扇着扇子，一派闲适。

　　“王上这话说得奇怪，我并非你大吴臣子，就是再怎么着，也丢的是大楚的人。更何况，据我所知，吴国大臣中，来我楼中寻欢的也不少。前个，那张尚书不还来我楼里给弱水赎了身带回府了么？”说罢，又摇摇头，惋惜道：“可怜我那弱水啊，纤纤素腰，妖媚入骨的小人儿，就硬生生许了那不解风情的武夫。”

　　子落从听到兰陵第一句话，脸色在慢慢变青，等兰陵说完，已经是怒极。随手拾了桌上的砚台倏地砸了过来，兰陵一惊，身子率先反应过来，飘然躲过。他长舒一口气，扬眉调笑道：“你居然对我这个温柔美丽善良天真的人动手，果然是君王无情么。”子落几乎被气的失去言语的能力，倏然站起，朝着兰陵就是一掌。

　　兰陵瞬间喷出一口鲜血，脸上笑意还是不减，但脸色已经变得苍白。子落吓了一跳，怒气倏然无影无踪，旋即又气道：“你怎么不躲？你那绝世的轻功呢？”兰陵苦笑道：“臣下已说了不少犯上的话，现在受君王一掌，又怎敢避？若是王上想，就是杀了我，也没什么。其实大家说的都对，我就是一个弃子而已。”

　　子落心里蓦然一颤，知道他还在介意刚刚的话，却不知该接什么。低头又看见兰陵的扇子，脸上神色变得极其复杂，“你还留着它？”子落轻声问道。

　　兰陵气的要晕，胸口疼的要命，脸上还是万年不变的笑，“王上赐的，我又怎敢不留。”子落像是想起什么，对兰陵的话充耳不闻，只是慢慢摩挲着扇边。

　　这扇子的确是他赐的没错，那还是兰陵刚来吴国没多久的的事，他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一本正经封了金都四公子。其余三个是当之无愧，而兰陵，他恶意的给了他个“国色天香”的名号，只是想看看他在大家面前难看的样子。

　　当时兰陵闹腾的人尽皆知，虽然将手下的青楼挂在别人名下，这京城却是无人不知，那是他兰陵的地盘。这国色天香，不知让多少人看了笑话。兰陵，便如同楚国的位置，存在的无比尴尬。

　　可是兰陵却是笑意盎然接了扇子，并不以为然。若说俊雅，兰陵远远不如那神仙公子柳四，他的长相虽也是好看的，但万万不到国色天香的地步。这么一来，此封号的讽刺意味昭然若揭，可兰陵不知道，子落未说出的是：当兰陵笑着的时候，真正是国色天香。

　　兰陵看了看正在发呆的子落，觉得实在忍无可忍，一收折扇，说道：“王上找鄙人究竟有何事？若无事，我自告退。”子落如醍醐灌顶一般清醒过来，说道：“兰陵就这么不愿意和我在一起？”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语气中明显有了轻快的玩笑之意。

　　兰陵暗道这人还真是喜怒无常，面上却是毕恭毕敬的样子，笑道：“这话说的，王上日理万机，兰陵唯恐耽误的了王上的时间。”子落重重叹了口气，说道：“那兰陵退下吧，我和你说的问题，注意点，免得落人口实。”兰陵点头告退，走了几步，又像是想起什么，转身轻轻说道：“我和柳四只是朋友而已，并无其他。”说罢，头也不回的离去。

　　子落看着兰陵的背影，面色复杂，口中喃喃道：“你当真不记得了……”

　　兰陵自顾着走了，只庆幸又逃过一劫，却没看到子落有些没落的神色。作为敌国质子，他确实嚣张的有些过分，怕是一般重臣都不敢与帝王如此说话。他之所以敢如此，自然是有恃无恐。整个金都都知道，皇帝之所以如此宠着兰陵，都是因为那神仙公子柳四。

　　众人说起兰陵，有恨得心痒的，有憎恶的，但更多的还是不齿。大街小巷间，匹夫们一脸猥琐的笑和下流的揣测，还有士大夫和风流名士们一脸不屑。这些兰陵都知道，当着他的面，出言调戏的也不在少数，可是兰陵照旧笑脸相迎，丝毫不见愤怒。

　　兰陵出了宫后，打发着车夫先回去，自己一路闲逛着回家。他似乎有些恍惚，走到一店家门前，抬头一看，牌匾上书着“梦媛仙葩”四个大字，这名字虽是脂粉味浓厚，可这店，却是一家地地道道的茶楼。兰陵苦笑一下，走了进去，窗边坐了。小儿上来招呼，兰陵抿嘴一笑，说道：“你们那一觥二两银子的酒，给我来一壶。”

　　不一会，酒便送来，兰陵细细一品，啧啧有声，不由叹道：“这么些年来，唯独这酒味未变。”说罢，又想起自己初来金都之事，大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