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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同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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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延年是在说我可爱吗?
还是……还是这个民间故事啊?
或者是说……故事里的年兽?
不对……
应该是我讲故事的时候很可爱!
我!柳眉!
上海卢湾普通的一个女同志柳眉!
柳眉越想越疯狂,夜晚的毛发直接炸了起来,像被惹生气的小猫。
柳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下裹着被子一下又狠狠地踢开,脸蛋滚烫地浇开一圈圈涟漪,满脑子开始死机循环那句:
“还挺可爱的。”
她慢慢又想起,那次,第一次,被陈延年牵起的手,如今却只是消失了那层温度,淡淡的只有她自己花痴想象的余温。
柳眉压抑不住的小动静和不禁犯出的笑声,把一旁熟睡的两个小宝贝吵醒了起来。
陈子美揉揉眼睛,声音奶奶的,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
“姐姐,你不睡觉嘛?”
另一边跟着姐姐起身的陈鹤年也不禁清醒了不少,他懵懵地扒拉着陈子美的衣角,萌萌地自言自语道:“姐姐,他是不是在想延年哥哥呀?”
陈子美一惊,瞪大眼睛打量柳眉:“姐姐你怎么不好好睡觉想延年哥哥干什么呀?”
柳眉呆着大眼睛,长发贴在她后背,样子极为娇小又可怜,她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看着眼前这俩小屁孩,只觉得……
她的脸要红到爆炸了!
陈子美见她不说话,转眼又打量到柳眉枕头旁边放着一本书,眨巴着眼又问:“姐姐,你也喜欢看书嘛?”
陈鹤年贴着姐姐:“跟延年哥哥一样喜欢看书吗?”
柳眉实在没办法给这俩小宝贝一个……正常的解释,没办法,这俩年龄太小讲太多也没有益。
她灵机一动,把藏在枕头底下的一袋梨膏糖倒出两颗,分别盛在两人手心上,又摸摸脑袋:“你俩快睡觉,我也要睡觉了。”
两个小宝贝四目对视,笑嘻嘻地把糖放入小嘴巴里,便乖乖摘出被子躺下睡觉了。
柳眉硬是熬到了接近天亮才渐渐有困意,老老实实压着那本睡着一点也不舒服的《互助论》打磕了。
时间恍如隔世,连接着红楼读书会一匹匹黑马逐渐养成,北京进了春的末声。
一九一八,五月十五,鲁迅的《狂人日记》横空问世,正式整理出现在《新青年》四卷五号的月刊,中国第一品白话文小说,众人纷纷抢阅。
柳眉虽说是崇尚无政府主义,但毕竟这些无关的书籍之类的,她实在是提不起兴趣。
直到有一天,他们在红楼读书会本是争论各大潮流主义的时候,不禁随之走向了《狂人日记》夸夸团的话题。
赵世炎率先发话,眉毛边夸边上挑:
“我喜欢先生这句深意的话‘我看出他话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他们的牙齿,全是白厉厉的排着,这就是吃人的家伙’。”
邓中夏完美衔接了他的夸赞,一脸兴奋地接着夸道:
“还有那句‘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别人吃了,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面面相觑。’这句是白话文啊,直戳人心,叫的是一个爽快!”
陈延年仔细坐着打量报纸上字迹清晰的文章,不知阅到了什么字眼,顿时站起身,高亢着说道:
“我诅咒吃人的人,先从他起头;要劝转吃人的人,也先从他下手。”
“深奥激昂!字里行间里流露出的耐人寻味值得人深思,这不正是如今是个国家该认真去品味的文章么?亢奋激怒了那些对于卖国贼和执迷不悟的人的本性!”
一贯慷慨激昂的话语一落,掌声骤然如雷雨汹涌般交织而下。
原来不关长辈们同人们是那样会讨论夸赞,年轻人也可以,在这个该唤醒洪水猛兽积聚力量的民国时代。
然而一向专注于陈延年的柳眉,却是一脸有事的样子,眼眸看一下陈延年,那少年秉承光,可明明室外没有光,他却是本质,最纯天然而干净的光。
她垂眸,心里默默打下小算盘。
阴雨绵绵,春日的忧郁兜头泼下,柳眉挤在人群中,攥紧快丢下的银子,极为面目狰狞地挤进前排,挥手不停地说:
“那个!新青年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要两份儿!”
青苔跪卧进街道里,她那一双白色皮鞋显得极为闪眼,一身朴素的青蓝色裙衣微微掠过风的节奏,缓缓地就被岔开了一条宽敞的位置。
柳眉留的一口气,把银子拍在桌台前,声音故意弄得大些,让只顾着找钱的卖报师傅很快注意到。
卖报师傅瞅眼一瞧,这才看见个女娃娃在那呆呆的站着,便急忙拿起银钱,笑嘻嘻地就递上一份四卷五号的《新青年》。”
柳眉弯腰谢过,拿起报纸便直接看,完全没注意到人群不断的推压。
她那白色皮鞋恰巧带点跟,青苔滑不溜秋的,一下子便走了个趔趄。
正当这时,一股力劲将她站稳脚跟,柳眉豁然才察觉,胳膊上搭了只较为糙黄的手臂。
她急忙抬眼看去,只见没认清人脸之前便是一道宽绰的声线:
“你没事儿吧?”
眼前站着的是两位女同志,扶着她胳膊的看起来像位参军的女中豪杰,长发竖起,一袭正经衣装;而站在她身边的则是一位与林清逸的气质极为相像的女生,脸白如玉,带着副眼镜。
柳眉买完梨膏糖,特意掏出两颗大一点的,向眼前坐在馆子外凉亭的两个女同志,笑道:“吃吃这个吗?仅表谢意。”
两人谢着接过,那位“女中豪杰”的同志突的问了她: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柳眉,眉毛的眉,春天柳树的那个柳。”
那人瞧她可爱,学着她的方式介绍:“我叫陈华越,华丽的华,超越的越。我旁边这个——”
旁边那个女同志没等她介绍,自己便兴奋地凑上柳眉,咧嘴小笑:“我叫易群先,羊群的那个群,先己后人的那个先!”
柳眉弯唇,感觉有点不对劲,陈华越白了易群先一眼:“是先人后己……”
“对对对……”
柳眉觉着这两人有趣的很,便也聊上话:“你们看《新青年》嘛?”
易群先傻笑:“哎我不爱看这种东西,感觉很有道理,但是我的脑子打准不懂。”
陈华越:“我看,《新青年》的每期我都看。”
“我跟你讲,她是个极为崇尚当做神明信仰无政府主义的人!”
柳眉一惊:“你也信仰吗?我也是!”
陈华越笑开脸颊,朗声着握住她的手:“那咱俩以后就成同志了!”
易群先对这种以政府相同就可以立马交上好朋友的行为每每叹为观止,在一旁默默道:“你们也太快了吧!我可没什么主义,只要自由就好!”
陈华越笑她:“我觉得你应该适合……无婚姻并且自由又小笨的的主义,等着你去发明。”
易群先直接来了个炸毛:“小心我咬你!”
陈华越朝柳眉笑了声,眼睛不自主往她手里捧着的梨膏糖看去,眨巴个不停。
柳眉察觉自己的梨膏糖难得这么受欢迎,便往里又掏了两颗,笑道:“给!陈同志易小姐!”
在最后告别回家的路上,柳眉迟迟望着远方并肩同行的两位女同志,念头不知道想到哪里突然说了句:
“陈同志,她姓陈啊。”
转念才清醒,自己的想法极度白痴。
怎么会呢,怎么一听到跟他一样姓的人,就会不自主留意几分呢?
怪里怪气的。
时间推移,时代舆论上横空出世又一篇引人惊叹的文章。
只不过是个不太好的惊叹。
复古派林纾老先生发表了一篇与《狂人日记》视若为敌的文章——《荆生》,即刻引来了一片呼声和舆论。
然而随即接尾声而问世的,则是一篇来自刘半农和钱玄同的《复王敬轩书》与《给新青年编者的一封信》,源自幽默却以对话,一问一答的形式作出对林纾《荆生》内容冥顽不灵复古的反驳,拉下偌大争论的一场帘幕。
这天,读书会又召开会议,众人自顾自言论对于那篇《荆生》的看法与争论。
柳眉小小声念叨着文章上的一字一句,心里刻下懵懵的印记。
只见陈延年一手抵上来,做到她旁边的位置上,面无表情地说道:
“别念了看的明白,这分明就是鼓吹旧文学,立场还扯出个东倒西歪正儿八经的。”
柳眉从语气听出,也分明了解,陈延年的立场与观点是在新文学创新上。
她看到他眼眸黝黑,清隽又不失精气神。
映照在月光下,她好久没有这样专注地看他了。
他……陈延年好好看啊。
柳眉眼珠子都要扣在陈延年身上了。
一旁的邓中夏此刻正专注地听着陈延年讲话呢,错位看见柳眉那眼神,起一身鸡皮疙瘩,便好奇问:
“延年同志很好看吧!”
周围一圈人闻言转身,陈延年一并转眸看她,斜着的角度的幅度,把他的下颚线棱角勾勒的找不出一丝毛病,眼神凉凉的,一下就往柳眉身上送了过去。
柳眉勃然用笑声掩饰尴尬,拿起报纸挡住自己逐渐通红的脸蛋,不经脑子就说了句很幽默的:
“哈哈哈哈……仲澥同志你也好看……”
陈延年眉头倏地一皱,情绪全无。
等这场会议议论结束,柳眉极为预感自己提出演活报剧好像……会有点不好。
果然,不过几天邓中夏和赵世炎商讨出活报剧结论得出,柳眉很“荣幸”得到了一个……王敬轩的角色!
白兰却是忍不住笑了:“柳眉演王敬轩?……女扮男装啊?”
身边的人一听到这个消息纷纷笑个不停,柳眉只觉得耳根子要红上天了。
“你们还笑……我演王敬轩啊?”
赵世炎挑起眉头:“这可是我们仔细研究出来的!”
柳眉表情大为震惊:“你们怎么研究出来的……让我演个老头?我……我不干……”
这时,一旁的陈延年主动发话劝导了:
“我觉得让你演这个角色啊,有很深的含义在里面。”
“什么含义?”
“你想啊,从古至今,不管是听戏的还是看戏的,永远都是男性在主流之中,而女性却是被排斥在语境之外。新文化主要倡导的是什么?觉醒的不止是众大男性人士,千千万万的女性一样也可以振奋觉醒,所以你演王敬轩这个角色,本身就是对王敬轩与复古派之流的一个巨大的讽刺。”
“民主是什么?就是做到所有人公平公正。”
他这道金句一出,立即便又炸起了一场掌声。
柳眉听的入迷,看的,也入迷。
她爱的少年怎么如此耀眼啊,名流之中的大名公子却丝毫不提家境甚至炫耀,却是每每说话都能够振奋身边的人,感动她内心,真正理解她,并且清楚她想要的东西和观点。
柳眉第一次很无缘无故地觉得,她好像,真的好像,配不上眼前这个少年了。
有那么一刻,她认为自己或许该放手,因为他的前途必然是为国家奉献的。
掌声下,柳眉在窗外正为浓烈的阳光透进来的时候,看着陈延年满身的光彩,勇敢地说:
“好,我会演好这个角色的。”
柳眉一直忘,永远都在忘,她出身在的,是在那个时期别人求而不得的富商家。
因为喜欢,她却觉得她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