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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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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阳到岱舆宫时,已是中午。
雪越下越大,从大殿看出去,天地间如扯了几层帐子,景物一片模糊。
鞠蒯走到御案前,轻声禀报道:“皇上,太后娘娘听说顾公公过了,派谢宫正来替他,人已经到了,就在外面侯着。”
禺疆正在看书,闻言一怔,“她进宫不过十几天,怎么让她来了?”
“这个奴才也不清楚,只听说谢宫正行事极有条理,大兴宫没有一个人不称赞的。如果皇上觉得不妥当,奴才这就着人把她送回去。”
禺疆想了一想,淡淡地说:“不用,太后必然有自己的道理,你把顾如海的事交给她就是了。”
鞠蒯听他没有召见开阳的意思,不由有些意外。他轻轻退出去,低声把皇帝的话告诉了开阳。
开阳仔细听着,在殿外谢了恩。因事务繁多,也来不及回自己的住处,先和鞠蒯商定好了,又命人把大长秋林轼臣以及中太仆朱化生唤过来。四人见过礼,把各自的职责重新界定了,这才一一散去。
黄昏转瞬即来,鸟群被风雪追逐,迅速掠过庭院,朝巢中飞去。
禺疆坐在膳桌前,看着开阳从一盏盏灯笼下走过来。琉璃花盆中,用昆山石种着水仙花,都是最名贵的金盏和百叶,一字儿摆在墙边。淡青色的裙裾拂过时,清香随着温暖的空气微微漂浮着,不知还多了些什么气息,被炭火一蒸,越发扑朔迷离,无法形容。
明亮的灯光从她脸上一闪而过,立即又有下一盏灯。明明暗暗间,那洁白的面孔恍如透明。
小时候看戏,他总是没缘由地喜欢男女相遇的戏文,觉得很喜气。
这几丈远的距离,仿佛一个没尽头的戏台子。
待开阳走近了,他指着一盌象鲍螺样的东西,问道:“这是什么?”
开阳记得鞠蒯说过,皇帝的饮食原来都是由顾如海负责。见四周亦无人答话,便低声道:“回皇上的话,这叫牛乳鲍螺。先把豆粉掺进奶酪中,加入半杯蔷薇露,待它凝固后,再把乳梨霜和奶酪拌在一起,熬好以后,印上各种图案,就是您看到的这样了。”
禺疆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小太监把菜抬走后,他拿出一块帕子,却没有用来擦嘴,只是看了看,立即放回袖中。
开阳眼尖,认出自己的东西,脸颊顿时绯红。
“还在下雪吗?”皇帝的声音十分温和。
开阳在暖阁里站了半个时辰,只好回答道:“奴婢不知道,要出去看看。”
“你是无择的妹子,他是朕的表哥。”禺疆微微一笑,“宫中没有设专门的女官,朕只有封你为宫正,并不是让你做奴婢。如果没有外人,你无须如此自称。”
开阳看着他笑意弯弯的眼睛,像是预感到什么,转头一看,暖阁里果然只剩下他们两人。
失神间,只听皇帝又问:“你的亲人找到没有?”
开阳立即恢复了镇定,低声道:“找到了,但是还不能去看她。”
禺疆抬起眼睛,凝视着她,声音如耳语般低沉:“不要紧,很快就会看到的。”
两个都是绝顶聪明的人,一两句话,已经说明了许多。
她姐姐葬在百里之外的陵园,卫王不死,她便不能前去拜祭。
原来他知道她,她也知道他。
正因为如此,两人突然有种无话可说的感觉。
风里不知夹着些什么,拍在窗纸上,发出脆脆的声响。开阳侧耳听了一会,微笑道:“咦,好像在下雪籽儿。”
她声音娇软,很简单的一句话,听在耳中,却是千回百转,让人觉得说不出的舒适受用。
许多事情就是这样。虽然曾经的印象早已在记忆中淡化,然而它们一旦在脑中重现,带给人的冲击却是势不可挡的。
禺疆心中忽然兴起一股不可遏制的念头,手臂微微用力,一把将她拉进怀里,低低叫了一声:“小六……”
暖阁内燃的都是腕子般粗的巨烛,然而时间过得太久,光芒也渐渐黯了下去,变成十分浅淡的黄色。
就在他的嘴唇即将触到开阳的一刹那,开阳突然侧过脸,轻声道:“皇上,灯快熄了,奴婢去叫人来换一换。”
鞠蒯站在外间,听见皇帝冷冷地哼了一声,不由为她捏一把汗。
一阵冷风吹来,他缩缩脖子,竖起灰鼠领子遮风。再看里面时,已是漆黑。
一个宫女轻声道:“鞠公公……”
鞠蒯瞪她一眼,比着手势命大家退到甬道上。
过了一会,皇帝在里面唤人。鞠蒯连忙擎着火烛进去,只见开阳背对着他,看动作是在斟茶。至于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却是一点端倪也看不出来。
禺疆喝过茶后,又开始看书。开阳伺候了一会,见他没有吩咐,把事情交给鞠蒯,告退后,悄悄回屋去了。
从第二天下午开始,岱舆宫人员调动十分频繁。
许多太监和宫女都被查出问题来,按照规矩,先由开阳给他们定罪,领罚后,全部送到掖庭宫的清芝苑。
由于开阳尚不熟悉岱舆宫的情况,便由鞠蒯代她行权,再从其他地方调了人来补空。
她能看出来,新来的那些人的眼睛里,有北人无择所说的悍气。
这日阳光分外好,开阳禀报了皇帝,去给太后请安。回程时,看看太阳的位置,料想宫中无事,便绕到太清林那边的月儿眼去。
这是整个宫城她最喜欢的地方。
据说每当月亮升起的时候,首先是映在这汪泉水里。泉水与明月相辉映,妩媚多姿,晶莹澄澈,因此得了这个名儿。
她平日为人处事虽一丝不苟,然终究不脱孩子脾性,见四下无人,便走到泉边,在一丛四人合抱的竹丛后盘膝坐下,闭目聆听微风掠过竹尖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今日阳光微明,暖风和煦,坐了一会,睡意渐渐上来。开阳怕着凉,拢了拢斗篷,准备起身回去,忽然听得两人说话的声音。她只听了一句,立即刹住身形。
一人说道:“你回去跟娘娘说一声,请她放心,皇上这几晚谁也没叫。”
另一人打了个呵欠,声音有些慵懒,“我也劝她先稳住,她不听,有什么法子?我出来找你,保不定多少眼睛暗中看着呢。”
先前一人笑道:“说的也是,不过这里靠着大兴宫,太后这时正在歇中觉,没有人走动,倒是个说话的地方。我们最近也乱得很,顶替顾宫正的那位,话虽然不多,却是个厉害角色。原来几个相熟的都挨了板子,也不知道能不能保住命。这银子你先拿回去,我放在身边反而坏事。”
开阳听出二人的声音,一个是德妃身边的弄笙,一个是皇帝身边的悦意。听她们说到自己,更不好出去,便仍然静静地站着。
弄笙大约是在解荷包,腰上挂着的角铃、串子一并响起来。纷杂中,开阳又听见她说:“昨日云昭仪来串门子,说皇上身边的人一个比一个强,娘娘脸色当即就变了。我还不懂,刚刚听你说起,才知道她的意思。”
悦意嗤笑一声,“德妃娘娘也太沉不住气了。她算什么,不过仗着有太后撑腰,狐假虎威,也不拿杆秤称称自己的斤两!”说罢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这两人开阳都见过,尤其是悦意,看上去最温顺不过。眼下听她们这般刻薄云昭仪,不由暗暗吃惊。
弄笙又说:“也不知她使了什么手段,连晋王爷都被迷住了,听小太监们说,邴大人恼得不行……”
开阳这才知道两人讥讽的是自己,耳畔嗡地一响,脸上仿佛被人掴了一掌,火辣辣地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