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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阿米尔的星光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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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一个必将崩溃的1类世界来说,任何一个数值的超额改变都算不上是什么好消息。世界稳定性数值也是如此。
稳定性的上升在此时只这意味着这个世界将更快达到自身的阈值,撞上那个被逻辑溃烂节点封锁住的天花板……也就将更快迎来崩坏与毁灭。
这当然不会对他这样一个活过八十个宇宙年的监督者带来什么实质性的伤害。那个深爱着这个世界的觉醒者才是这一切承受者。
贺清歌接入这个注定要溃散的1类世界线,是为了弥补自己的错误,把对世界的后续影响尽可能降到最低,在此基础上为那里的觉醒者减少一些觉醒的压力,所以按照计划,他本该是什么逾越的话语都不会说、什么破格的事情都不会做的。虽说监督中心的接入舱都有特定的权限限制,接入世界内的监督者将只拥有角色记忆,但角色记忆的编辑权还在监督者手中:
他给了“贺清歌”最疏离的生存状态、最自由的信念追求,将自己的潜意识最大限度地加入角色记忆,争取让角色像他本人一样来去无踪,浮萍似地漂过无数世界,不动声色地做些适如其分的改变,就是为了最大程度地减少角色崩坏的可能性,对觉醒者施加恰到好处的影响,尽可能地减少对世界的介入……
但他吻了他。
虽然对贺清歌来说,莫路华就是莫路华,但对莫路华来说“贺清歌”不一定就等于贺清歌。贺清歌非常清楚,莫路华的眷恋并不是给贺清歌的,而是给那个世界的。而当他愈发对此心生眷恋,最终的那一日来临时,他的痛苦就也将愈发深刻——这就是这个吻的错误所在。
监督屏上的人正在酣眠。他仿佛能听见屏幕里传来的呼吸声,没有风声打扰,比他们在窗边看日落时还要安静。可看着这样的睡颜,贺清歌就知道不是一时的差错导致了那个吻,而是那经历了几十个宇宙年的潜意识在坚定地告诉他,他要吻他。
贺清歌知道这不是冲动,这一定是深思熟虑后的选择。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深思熟虑后的选择——但没有什么比这更失控了,如此一来,一切都适得其反,他未加控制的自私即将给这个觉醒者带来更多的痛苦。
虽说并非他本意,但事情已经发生:贺清歌以界外的权力实现了自己的私欲,用一个吻将莫路华的灵魂捆绑在了这个世界里,却给自己留足了后路,随时可以退回文明发展协会的荫蔽……这对他不公平。
他当然也可以直接将他带来补完司,轻飘飘地告诉他一切,让他慢慢适应这里的环境,用时间稀释他的悲伤和眷恋。毕竟广义大宇宙里有那么多的星星世界,他可以随便选择一个来满足他的热爱,而如果他愿意,就连“贺清歌”也不是不可以在那里,由此达成一个看似完美的结局……
但那些心愿呢?那些痛苦呢?就这样失去意义吗?莫路华的热爱怎么办,就这样埋葬在这个世界里,与之一起陷入死寂吗?
他不想让他失去这些心愿这些热爱和这些痛苦的意义。
……他自己,也不想失去这些意义。
这简直像个灾难。几个宇宙日前的贺清歌不会这么觉得,毕竟一切的所有的结局都是寂灭,没有什么区别,但现在的贺清歌会这样描述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他在那个世界里留下了一个吻,从此这个世界就不再是任何一个普通的世界、终结也不再是以往任何一次终结,他再也无法置身事外,觉得这一切没有意义了。
画面里的人也不知被什么所打扰,有些不安地翻了个身,在睡梦中抱紧了被子。于是他将楼下的猫咪唤醒,让她追着飞虫来到房中,轻轻跃上床铺,蜷缩在他脚边。喵咪的体温让他安定下来,一人一猫一起再次入眠。
做完这一切,他缓慢而无声一叹,徐徐看一旁正在不断跳动的数据,陷入深沉的思量。
……
***
他们很快就要启程了。
清晨是夏日少有的凉爽时分,大地散去了整日曝晒的暑气,新的朝阳尚未升起,站在阴影外也并不觉得炙热。
莫路华仰靠在车门上,盯着自己的脚尖。
脚尖指向他房前的小台阶。台阶是木制的,当初是他自己选择的木料和颜色,深沉而踏实,坚硬是它最突出的优点。有它在,房子就好像有了世上最坚固的基底,完全不用担心哪天它会摇晃坍圮。
也许正是因为它太令人放心了,他很少这样仔细地观察它,毕竟阿米尔的子民相对而言都不太擅长看脚下,以至于他这才发现第二阶台的角落里不知何时裂开了小缝,还落进去个种子,几场暴雨浇灌下来,竟已生出鲜绿的嫩芽了。
若是他还在,一定会每天来看看它如何了,防止它被好奇的丫丫抠了去,抑或被那些偶尔造访的小型啮齿类动物啃食。不过现在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他的车后箱里装了很多东西,比如那架陪伴他时间最长的那架无人机,损坏了也可以随时更新换代;还有前几天刚刚购入的小型便携望远镜,还没实地使用过,因此附带了全部可能有用也可能没用的零件;路上要吃的食物和水源,都有着较长时间的保质期限,风味或许欠佳,但非常令人安心,当然了,其中也有丫丫的那一份……
确切地说,这辆车本身也是他们要携带的东西。在莫路华刚得知既然带的东西比较多,那就不走天上走地上的时候,他都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能启程。毕竟哪有人能那么快地考下一张驾照?好像上一秒申请,下一秒就得到了,他甚至都没来得及把零件都打包好。
但一想到那个人是贺清歌,就好像也不奇怪了。
所以到这时候了,他的动作慢一点,莫路华也完全欣然接受。何况或许在内心某处,他自己也是希望这段时间能过的稍微慢一些的。他也还需要时间来想明白一些问题。
没办法,他并不像流浪的诗人那么自由。至少他还有个居所在这个月亮平原上,还有个一定要完成的项目在身上。虽说他可以狠狠心将这栋房子暂时弃之不顾,但就算如此他的旅途也不可能就无忧无虑了。他需要在某个时间点前得到一定量的数据,然后又在某个时间点前用这些数据算得预期的结果,期间他还需要记录比以往更多的、与星星无关的东西……
他不知道应不应该这样。他当然是必须要做这些事情的,但他更不希望这些事情毁掉这次旅途。
他发着呆,没有听见门那头渐渐靠近的脚步声,直到前方传来开门的动静,才将视线从脚尖上挪开。
贺清歌卖掉了那件外套,为月亮平原过于晴朗的夏天买了件防晒衣。倒也不是因为缺钱,只是他不喜欢多带一件不必要的衣服——他东西都是这样来来去去,从金钱变成物品再从物品变成金钱,好像他自己就是个在不断流通的市场,有时候莫路华只是看着他,就能感觉到万物在不断变化。
他左手拎着箱子和箱子里的丫丫,右手拿着莫路华之前给他的钥匙,还背了一个包,鼓鼓囊囊,那个名为拨浪鼓的东西被塞在侧面,两根吊绳横着系起来,跟水杯挤在一起。他停在门口顿了顿,像是在回忆有没有落下什么东西,几秒种后才上锁,转身向他走来。
他看见莫路华,就知道莫路华有话想讲。于是他又停在他面前,静静等他开口。
“我……”莫路华说,“我还是觉得……”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贺清歌便道:“冰箱里的食物已经清空了,糖果我也装了起来,毕竟别处不一定会有你爱吃的口味。另外考虑到我们带了很多电器,我就把你的备用充电匣也装起来了。包里还有很多地方,所以顺带把你的枕头和毯子也装了进去,毕竟不常离家的人或许会有些认床……”
毯子。莫路华深吸一口气。他带了一张毯子。他连一件外衣都嫌多余,现在却不得不带一张毯子。
他有些慌张起来:“不……你等等,我想说要不我还是不——”
贺清歌知道他想说什么,于是打断他:“是因为不想踏上这趟旅途,所以想放弃吗?”
“……不是的。”
莫路华有些不知该怎么说这件事:“我只是觉得,毯子,还有枕头,它们……很占地方吧。”
贺清歌歪歪头:“我们又不缺那种东西。到处都有可以放置它们的地方。”
“可是……”莫路华说,“你是个流浪的诗人。”
贺清歌平静地回答他:“这就是我不缺可以放它们的地方的理由。”
“……那要是以后还会有更多东西呢?”
莫路华哽咽了一下:“我有很多的事情需要完成,有些与星星有关,而绝大部分与星星无关,但它们都是不能随心所欲完成的。我需要许多个足够安静的、电量充足的晚上,然后在这些晚上产生越来越多不能清理的数据资料,绝大部分是电子的,但还有很多需要打印备案,然后就会有很多很多的纸……我还会继续去完成那个无人理解的愿望,也许有些时候我会崩溃,但不论何时我都绝不会放弃,这个心愿会一直折磨我,然后被折磨着的我也会一直折磨你……”
他又哽咽了一下,因而停顿了一会儿,才轻声对他说:“贺清歌,我会夺走你的自由。”
贺清歌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把钥匙塞进了他口袋,物归原主。
“你夺不走我的自由。”
“……”
“就像在我手里的钥匙一样,我的自由无法被夺走,只能由我主动交出。莫路华,是我亲自将它交给你的。你忘了吗?我将名字交给你的那一刻,契约就已经达成。”
“虽说我仍搞不懂你的心愿,但也许未来有一天我就会懂。毕竟就算你的心愿真如你所说永远无法实现,我也不相信我永远无法理解。你知道,我想作些不一样的诗,而如果我能够理解你,那我就会有独一无二的诗,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呢?反正代价最多也不过是个永远——而这本身似乎也算是个很不一样的诗……”
丫丫或许是等烦了,开始在笼子里蹿动,咪呀咪呀地抠来抠去,以此催促。她向来不喜欢在逼仄的空间里待太久,就跟解救了她的人一样喜欢自由。贺清歌使了点劲才没叫笼子被她自己甩出去,索性双手拿住笼子,就像他当初将丫丫带回家时那样。
“……虽说我们都只有一个‘永远’。”
他继续道:“但这种东西本身其实不算什么。能找到一个可以使用它的地方才算是真正幸运的。只是你选择将它用在你的心愿上,我选择将它用在你上。”
这之后两人面对面地沉默了很久。贺清歌用这段时间等莫路华反应过来,而莫路华也不负众望地反应过来他刚刚听到的好像是个承诺。
他不是很确定:“刚刚那是个承诺吗?”
贺清歌望着他已经开始泛红的脸颊,决定不告诉他这种承诺的另一个名字是情话,免得他无处可躲,最后一头缩回房间,启程的日子说不定就要延后了。
“是的。”
“能再说一次吗?”他很小声地问道。
“真正的承诺不能重复,只能说一次。”
“是吗,我头一回知道还有这种规则。为什么?”
“因为只有这样的承诺才是最有力量的。”
贺清歌按上他身侧的车门锁,说:“上车吧,研究员先生。旅程已经开始,我们一路向东,等你下一次回到家中,就会从西方驶来,那时候的你已经环游整个星球。”
莫路华总算被他逗笑:“好的,诗人先生。我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然后他们就启程,恰好迎着旭日的曙光,挥别月亮平原的泥土田野和动物。按照规划路线,他们会从小镇进入城市,再从那里横穿而过,抵达跨海大桥,再抵达半岛的东岸,那之后再通过观测结果决定下个去处,大概率会是北方的大荒野……
路还很长。至少那时的莫路华确实是这样觉得的。当他看着蜿蜒向前的公路消失在地平线,就暂时忘却了有关终局的一切,总觉得前路就像眼前所看到的这样,还很长很长。
对他来说,这更像个崭新的开始,而不是结束的序幕。
因此直到后来,他也仍清楚地记得启程的这一天,记得车前窗不断变化但好似永无尽头的公路画面,记得倏然破晓的曙光和那只替他放下遮光板的手掌,记得咪呀咪呀的叫声和风声混在一起,记得他看向车窗外时的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