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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雪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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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见你轻轻的叫我的名字,“林——”。你轻轻的对我笑,笑的纯净犹如那时的白雪,这么多年未曾改变。
记忆清晰的好似昨天,刚满五岁的我与四岁多的你,在那冬日的池边相遇。那日也是飘雪,雪花也是整整斜斜的飘落,隐隐约约看见远处青黑色的群山,和近处青瓦粉墙。“你好,林,我叫亦凡。”从那个时候你便只唤我的姓,一来多年。我记得那时候你笑了,笑的明媚而干净,像是昭示着即将好转的天气。我应当也是笑的,笑得收敛,父母面前总要做出中规中矩的样子。
山间的坡地是我们的秘密基地,春天时候桃花开得灿烂,有若红云;夏日里乔木枝叶繁密,我们在树间绑上吊床,带着书本,半日躲在里面读书避暑。想来也怪,当时你我正是玩耍天真烂漫的时候,却都整日里抱着书本。石子的陡坡,蜿蜒细小的山路,你跑到下面对着踟蹰的我,说:“你跑下来,别怕。放心,我会在下面拦住你。”我奔跑着冲下去,结果却是拉着你一起一直停不下来的奔跑,直到被前面粗大的树木挡住。还记得你拉着我的手,手虽小却温热。我们靠在树干上大口的喘着粗气,然后相对大笑,白色的衣衫上蹭满了绿色的苔迹,回到家各自被妈妈责骂。
冬日里的湖面凝碧,点点的行人与积雪,像是碧玉上的点点瑕疵。印象里滑冰是唯一我可以胜过你的项目,在颤颤巍巍行走的你身边,我来回的划着圈子。停下来,像你拉着我的手一样,拉着你,在冰面上奔跑。天很冷,奔跑带起来的风刺得甚至有些睁不开眼睛,鼻子和耳朵的边缘冻得通红。失去平衡的你,滑倒在冰面,你却未曾松开手,反而用力把我同样的拽倒。两个人互相指责,抓起粉尘一样的碎冰屑抛掷在彼此身上,粘在皮肤上,很凉。边缘的围栏旁边,有人提着篮子叫卖自产的冰糖葫芦。你我不约而同的站起,走向那里,问小贩买两串红彤彤的冰糖葫芦,甜甜酸酸,是冬日里我最喜欢的零食。
习惯了彼此家里面沙发的角落和书籍摆放,静静地蜷缩在彼此家里的沙发里或者床上,一本又一本书的交换阅读;倦了就蜷缩着轻轻睡去,直到家人来唤回家。曾经一起买过许多玩具,摆在某一格橱窗里。那时我已开始练琴,你会装作难以入耳的逃走,然后每隔十分钟出现在门口,问我什么时候结束可以一起出去玩。那个时候我们还不懂得爱恨,看着书里面的爱恨情愁只觉得热闹,以为十七岁和二十岁还是很远很远的未来,以为不管世界怎么改变,我们始终是不变的我们。虽然语言始终稀少,但那个时侯我知道你的心思。
是什么时候你离我越来越远,我已经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虽然你在我的身边,我伸手可以触及的地方,却感觉如此遥远。是同学间逐渐传开的谣言,还是老师的训话,让你不得不保有距离,还是你已经厌倦了与我的相处。有意无意的避开,见面无语,只得相对应付的笑笑。你笑得勉强,而我亦笑的不够自然。不知不觉中的成长,不知不觉中你已然比我还高,当年那只握住我的小手,已然长得宽大纤长。我不知它们是不是依然温热,因为曾几何时,那双手里面便不再有我的位置。当我再次走进曾经熟悉的书房,却发现已不是熟悉的样子,我已经无法随心所欲的找到自己想要的书目。曾经觉得宽大可以两个人在上面躺着看画册的单人床显得狭小,不再能容下多余的人。
十三岁的冬天,你骄傲的对老师和同学说:“林枫燃是我的女朋友。”我气得跺脚,嘴里面不停的碎碎念,把所有的书本砸在你的身上;而心里却是喜出望外的甜美。就像当时的天气,外面是刀割一样的寒风,屋里面却是暖暖的热气。不止一次,心里默默的想,虽然我已无法了解你的心思,但我还留在你的心里。或许小时候家长们的玩笑真的某天成真,或许真的多年之后我可以成为你的新娘。
十六岁的秋天,你说,我喜欢你。我喊着“你开什么玩笑”,半夜里却反复回放整整一夜未曾睡着,第二天,顶着困倦不停的在课上打瞌睡。体育课我躲在医务室里面装病睡觉,你偷偷跑出学校买来我最喜欢的果冻送我。是你帮我找回忘了写名字的作业,之后每次在作业本上写好名字按时交给老师,是你每年我的生日都送我礼物虽然总是记错。我记得你的好,却不知道怎样说出来。我只能站在阳台上对着你的影子微笑,只能在你与伯父伯母偶尔来串门的时候静静的陪你坐着,为你端上清茶。再如果那时候我能够对你讲出来,是不是后来就会改变。
你未曾再说过类似的话语,我在等着,等着你再次牵起我的手,一如幼时的你我。几年之间,我不远不近的看着,静静的等着,直至分离。小时候曾说过要一直在一起不会分开,一起走遍山山水水。然而几年之后我们却奔向天南地北不同的城市,我会经常留意你的blog的更新,却只有节假日回家才彼此一见。人都说,等待是不会出结果,这么多年若是有情早已经不是现在的模样。我却依然执迷的等待,从相识的那一刻便在等你,时间的效应在这场漫长的等待中都已经显得不是那么明显。我想或许终归某天你会回到我的身边,毕竟这么多年我们曾经一起走过。
我没能等到你再次来到我的身边,而是在那年的冬天看见了你身边的她。娇小柔弱的她,有着灿若春光一般的纯净笑容和甜美的声音。有着一颗坚强而勇敢的心的她,每每让我自惭形愧:她看着的是前方,而我执迷过去,无望的等待自己却不敢迈出一步。每见你与她在一起,你握着她的手,冬天里放在自己的口袋里。我不禁去想,你们在一起的时候,都在做什么呢?她是不是同样占据了那个沙发里的角落,是不是也会与你一起坐在那面山坡上看枫叶飘落。在你面前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满心的喜欢与纠结都无法化作言语;不敢直视你的眼睛,怕在直视中泄露了我的怯懦。我在内心里不断的告诉自己,“我不在意,我不在意。他只不过是从小与我一起长大曾经说过喜欢的现在根本不知道是谁的路人甲。”
我曾找借口趁你不在时跑到你家,与伯母喝茶聊天。伯母如多年前一般,与我聊着家常,我装着不在意的样子,言语间说到你与她,偷偷的看着伯母的反应。伯母开心的笑,一副满意的样子,又敦促我要赶紧找人嫁了。拿着杯子的手抖了一下,很冷,刚要放下又攥紧了杯子,捧在嘴边。我低了头,急忙转开话题,暗暗骂着自己傻,用这样的办法来试图寻找希望,就像是电视剧里面旧时代失宠的女子或是被丈夫冷落的怨妇去婆婆那里抱怨。真是难看与不堪到了极致。伯母似乎未曾察觉,只当我还是原来的邻家孩子,要我与她一起准备晚饭,等着你们回来一起吃饭。席间,伯父称赞我的手艺长进,出落成了漂亮姑娘;伯母在旁边点头附和,说我定能是个贤妻。我暗喜;偷眼看看桌子那边的你,你却似乎丝毫未曾听见,正殷勤的布菜予她,连周围的空气里都流溢着亲爱。证明了,我早已知道的事实,就算我万般全能,亦是不入你的眼里。心里一阵不忍,碰掉了手边的筷子。低头捡筷子,却看见了桌子底下握着的手。眼泪似要落下又被我生生的忍住,悄悄的揉揉眼,回复成习惯的笑脸,尖刻起言语,支着下巴对你们打趣。你看着她羞赧却骄傲的笑,她亦笑得静美如花。我的形象不能露出半点破绽,就算我的形象崩溃也不能在这里。强自维持着原来的样子,我心里的悲欢都不要被人看见,尤其是你和她面前。
吃完饭我照旧帮着伯母收拾东西,像是在自己家里,似乎已经习惯。厨房里我听见她忽然说,想看看小时候的你的样子。趁着伯母去找旧相册,我迅速的收拾好桌子和厨房,逃一般的告辞离开。坚持下那顿尴尬的晚饭已经让我筋疲力尽,我实在无法再支撑着继续下去。我不想看,我害怕看见,你与她相爱的样子。还有,那本相册,我珍惜的,封印的,不忍打开的,记录着你与我从前的相册。曾经我们那般亲近,曾经我们那样不需言语的契合,曾经我们笑得那样天真烂漫。曾经,我们有太多的曾经,以至于现实显得如此破败与不堪。我找了一个很蹩脚的借口,天黑路滑。然而除了她以外的谁都知道,我家只在对面的那栋楼,曾经我们就站在阳台上互相喊话。
刚刚迈出楼门,寒风裹挟着晚间城市的气味,一下子吹散了我精心梳理过的头发;眼睛反射性的流下几滴泪,在脸上划下来,风一吹冰凉而疼痛。伸手抹掉眼泪,也顺手抹花了我仔细描画的不深不浅的妆容。刺骨的寒冷,我拉紧了大衣的前襟试图更加保暖,挺直身子在寒风中缓缓的走路,高跟鞋敲在石板地上发出均匀的清脆声响。因为身高,我本不常穿高跟鞋,只因为你曾说喜欢漂亮的女子穿着高跟鞋缓缓走过,才晃晃的穿起高跟——然而你却说这样的我太高了。当真没有几步路,五十一步,我又一次转进楼房的阴影,这次再打开门便是我家。
本来以为自己会哭的,餐桌上临决堤危机的眼泪,现在却丝毫的不见了踪影。心里面闷闷的钝钝的疼,坐下开始弹琴。翻过十多年前的旧谱子,白色的纸页微微泛黄,十六岁那年你给我的生日卡片,还夹在里面当做书签。妈妈过来说,都已经九点再弹琴会影响到邻居休息。我踩下踏板,不出声的敲着琴键。
假期结束时,我跟家里说,我想去一个远地方,暂时不想回来。爸妈理解的点头同意,半年之后,我悄悄离开。没有宴席,没有离别。
新的城市,冬日里依然大风,也会有飘飘的大雪。在没有你的地方,会独自默默的流泪,会偶尔醉酒,偶尔吸烟。想起你的时候会觉得心疼,因为以前没有想过未来,而当时的未来——对比之下——此刻显得纷乱而破败。继而被飘散在碧色池水上的红色枫叶和魔法使所迷惑,黑暗里的亲吻,怀着崇拜和敬畏;有如献祭,献上自己作为祭品,肆意的使用与被使用。纠结当中,有些事情似乎淡了,有些过往似乎记不起来了。我想总有一天我也会这样淡忘掉魔法使,不属于我的,记忆终归会被时间洗刷得褪色而苍白。早起时我会给魔法使做好早饭,在他还抱着我的时候,微笑着提醒魔法使按时离开,建议他给妻子和孩子买好礼物;独自整理好床铺和房间,似乎没有人出现过。渐渐熟练的化妆,用台子上的瓶瓶罐罐掩饰本色,抹掉各种痕迹,然后穿好衣服,挺直身子,微笑要和善而含蓄,走路要平稳而坚定。冬日里,我散着我的长发,穿着高跟鞋,走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三年之后,又是一年落雪,我终是回到那座北方小城,再次在熟悉的地方见到你。
你呼喊着我的名,“林枫燃——”,遥遥的对我招手而笑。冬日里的寒风,裹挟着大片的雪花漫天翻卷,恍若春日里被风吹散的白色花瓣,落在身上地上,化作一片细小的水痕。天是阴阴的,云层的间隙里看见一丝青蓝的天空。高耸的落叶乔木,光秃秃的树枝,偶尔立着一只寒鸦,白色的树干上爬满绿色的苔藓。青色的路面在雪水洗过之后显得清亮,而路边的土地被铺着雪片的黄色红色落叶遮盖,露出点点黑色的本色和青白的石头。
看见你的瞬间我竟如几年前一般内心慌乱,记忆的逆袭,其势汹汹。原来记忆有如卷轴,以为缩小了不见了,其实只不过是卷了起来;一旦铺陈开来,依然色泽明艳。
我向你走去,我一定是笑的,就像初见你时一样。迟疑着要怎样开场,你却给了我一个结实的拥抱,在我耳边轻轻的叫着我的名,“林——”。我看着你的笑,仿佛时光倒流回了相识的时候,可眼前的你我却怎么也无法与那时的幼小身影重合。我以为我会无比感动,然而虽然心里面慌乱不安五味杂陈,竟然一张脸却惯性的僵硬在开始的笑容。笨拙而冷淡的我,词汇和表情都贫乏得不知如何面对。
你这次回来多久?
一个月
什么时候回来的?
两周之前。
为什么没看见你?
之前去过伯父伯母那里,你不在。在对面住你都未必看得见我,更何况都不住在那么近了。
又是沉默,我跟在你身后半步的位置,走过熟悉又陌生的街道。
“补给你三年份的礼物,”,你站在柜台前,这么说着。我看看柜台里琳琅满目的玎珰环佩,摇摇头,
“不用了,这些我不想要。反正你也没事,不如你请我去吃小时候冰场旁边的糖葫芦,旁边胡同里那个老婆婆卖的年糕,还有街拐角的烤白薯。”这似乎是我见了你之后说的最长的一句话。
“还是没变呢,甜食。”你一副没办法的样子摇摇头,忽然的拉起我的手,我被这忽然而来的亲昵弄得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便被你拉着离开。隐约听见柜台里面抱怨:“现在的小情侣,还来这一套。看着打扮挺好,还不是没钱。”我忽然笑了,“你看,被人家误会了。”我嗤嗤的笑出声,继而便忍不住的一直在笑。“让她误会去,反正跟我没关。”你伸手拍拍我的头,“到底还是笑了么,你。”手指穿过我的长发“几年不见,头发都这么长了。”我抬头看着你,熟悉又陌生的狭长眼睛里,流转着那时你曾经对她的笑意,在我看来更像是一场幻觉。你却抓着我的手,实实在在,一如年少记忆中的温暖。
曾经熟悉的屋子,原来你还留着住在原来的屋子偶尔来住。你亲吻着我的唇,温热的手抚过皮肤,扩散开片片的灼热。是你最终看见了你身后半步距离的我么?是你回到我身边么?原来那张床上还是可以容下两人,只不过是与过去全然不同的状态。是不是你的唇也是这样亲吻着她?是不是你与她也曾如此在这张床上缠绵?这样的想法不由得从心底里翻起,源源不断。当事实以痛苦和愉悦的两重感受向我展现,却像一条收紧的束缚,摆脱不掉,又火辣辣的生疼。
“她走了,去了太平洋的那一端。”你轻轻的对我说,玩弄着我的长发,绕在手指。我偏过头抓住他的手,轻轻的哦了一声,“你呢?这么多年了。”你没做声,拿过床头的烟,点燃。我看着你,我认得你的表情,落寞便明显的写在你的脸上,在你指尖的香烟燃着。原来如此,我恍悟原来是这样的。原来从来没变,什么都没有变。“追去吧,你不去她或许就跑了。”我反而笑了,笑的有若平常。我是真的在笑,甚至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抹消掉我这么多年的痴情。
“你知道么,我曾经很喜欢你。我后天要回去了,你自己多保重。”我轻轻的亲吻你的脸颊,如此简单我却许多年说不出来做不出来,说出来时已然成为过去时。我离开你,不想回头。眼泪落下来,纪念我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的爱情。
已经分不清家乡与异乡,不清楚到底是第几个冬天。你的脸,你的声音,你的一切,在我闭上眼睛的时候都会渐渐浮现,模糊而温柔;而当年那种等待的焦虑而期待的感情却随着风雪飘逝得无影无踪。你就是我的一场风雪,我想抓却抓不住,在我身旁刮过,雪片化作一片水痕,而大风扬起衣角,吹散我的头发。
有一天忽然接到你的电话,你竟然还记得我的号码,穿越了重洋,你说,你与她在一起,结婚了。我笑着说恭喜,顶着风,飘扬的大雪,落在脸上作一滴滴水,划过裸露的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