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层奋斗者》鲁仲宇

2、契机

　　“姬荣华养猪场”与“姬昌浩养殖场”建在同一面山坡上。两家相距不远，山腰猪栏在望，山间鸡鸣相闻。“腊月八”这天，管片的兽医来了，这家的主人双手围成嘴筒向对面喊：“张兽医来了！”
　　对面回答：“我在家等着！”兄友弟恭、遥相呼应。
　　张兽医这次来，主要是安排肥猪出栏，明说“今天只安排一家的，谁的先出栏，你们商量”。户主附耳低语：“你做主吧，先把我的猪卖了，然后才卖他的！俗话说‘咬屌咬前截，咬后截有毛’。”
　　张兽医不紧不慢地说：“先后没有什么区别。”
　　主家窃窃私议：统购统销，价格是不会有区别。但是，今年腊月气温特别低，不利猪生长，几乎白喂饲料。猪先卖一天就省一天饲料，何况”后卖猪”不可能只退后一天两天、三天五天！
　　张兽医声色俱厉：你有这样的意识和要求，他必定也有这样的意识和要求。我不能够一次运走这么多，不是存心让我为难吗？只有拈阄！貌合神离，各不相谋，怎么行呢！
　　主家说：只怕拈阄失利，我退一步，求其次，建议两家分次合出，如何？
　　张兽医一本正经地献出软语好辞：必须一次出尽一家，以利生产和防疫。我为你们费尽心机，你们莫无动于衷！
　　主家闻言，跑到门口向对面喊：“来拈阄！”
　　姬荣华来到昌浩家里，与张兽医见面，了解情况，然后，主动地动手做“阄”。他一边为“拈阄”做准备，一边于心里说：“我兄弟决无勾心斗角、寡情薄义之嫌！”纸张一分为二，都写着“先卖猪”。纸捏成“阄”而临“拈阄”时，他春风满面的对姬昌浩说：“阄”是我做的，你先拈吧。结果，心想事成地让姬昌浩拈到了“先卖猪”。
　　姬昌浩展开纸团看过，慢慢地撕，直至撕得粉碎后，对兽医说：“他的先卖。”
　　姬荣华闻言，迅速将已放入口袋的纸团取出展开，撕下“先”字放进口中，随之在后面两字之上，加个“不”字，继而，将字条递给兽医，说：“口说无凭，以字为据。”
　　张兽医看过姬荣华的字条，浅浅一笑，望姬昌浩说：“你们兄弟俩啊，怎么说呢？我只好‘以字为据’，事情从你开始吧！”
　　第二日也就是腊月初九这天，姬昌浩猪场的肥猪一次性地出空了。姬荣华卖肥猪是“下次”，“下次”的日子虽非遥遥无期，却也无期，或者年内，或者年后。姬荣华的大儿子姬从光早已算计好卖肥猪的钱如何派用场，现在只盼卖肥猪的日子尽快莅临，以致盼得坐卧不宁，甚至一日三秋。一个星期后，承蒙张兽医布德施恩、送佛到西天，姬荣华的肥猪也一次性卖空了，有了一些现金。中午吃饭，姬从光迫不及待地在酒兴大发的父亲面前表现出罕见的激昂慷慨：钱莫乱花！我结婚，你不必办酒！将钱用于做屋开商店开屠铺去！养头猪，上年忙到下年，经济效益不比小半天工夫卖一边猪肉！大队学校背后的公路边上，是卖肉的好处所！
　　姬荣华略一愣怔后，言不由衷而信口开河的说：不为你的婚事办酒，不说天从人愿，只说我可以让你满足这个心愿。只是，结婚不花钱，你凭什么使人家过来呢，或者说，不花钱人家不来你有什么办法呢？
　　肚子翘起来了，不来也得来！
　　啊—— ！还没结婚就翘肚子，这不好吧，塆上的人不说闲话吗？
　　人家说什么闲话呢？结婚翘肚子是正常事情。还没结婚就翘肚子也是正常事情。谁都希望结婚翘肚子，结了婚却不翘肚子，终生不育，才是不正常的事情！
　　混账东西！公序良俗、守身如玉，这品德修养，你们都不要啦？你们不看重自己的婚事，老子我姬荣华又何必顾及你们的婚事呢，嗯？！现在，只说老子我姬荣华五十大寿，不闻不问吗？
　　有意义的是七十大寿，“人到七十古来稀”！到那时，不光有儿媳拜寿，还有孙儿媳拜寿，要几体面就有几体面！
　　老子我姬荣华要在那天会盟，花点儿钱成立“畜牧业联谊会”！
　　“会盟”！思想简直成了老古董！最近，政策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改革更新，社会也就相应地有了日新月异的变化，有了竞争的说法，那些畜牧业大户都是你的冤家、对头，都是你争我夺损你事业的主儿！你应当有“狼烟四起”、“硝烟弥漫”的感觉！能够运用激流勇退的处世法则来改辕易辙！
　　“狼烟四起”、“硝烟弥漫”而需要激流勇退？不至于吧！畜牧业，还得继续！我只能将打算给你办婚事的钱给你开商店，而不能将所有钱都给你！政策是在松动。开肉铺，为时尚早。
　　我去找公社谈道理。同是一个省政府领导，金牛街有私人卖肉，我们这里，私人么样不可以卖肉呢！
　　“上头有‘改革试点’一说。”姬荣华说，略停，接着说：也许这卖肉还在“试”的阶段，我们还得观望一个时间。有的地方，田地都分到户了，说是改革试点。当然，试点必然成功。不久，全国都会跟着分田分地。田地将农民捆死了，也就是说地方上的农业政策将农民捆死了，我们早就深有感受，远的事例不说，只说几年前淹大水后，大家受穷，万般无奈情况下，拿了过年用的大米进山里换烂苕渣充饥。过了年之后，我要带一些人出去做副业，不被批准，大家只好继续受穷。当然，地方上不光是农业政策需要改革，这买卖东西的政策，更是需要改革，买东西只凭钱还不行，还得花费好多功夫站队，我早就烦了站队的事情，别个必定也烦，中央必定也晓得。其实，不是所有地方的政策将人箍得紧，你姐那个地方的政策历来比我们这里宽松。我们这里的市场终究会开放，不使买东西的人站队费功夫，相应地，你要开私人肉铺卖肉的事情，终究会得到当地政府支持。那是个好处所，那也是我长丹湖塆的祖坟山，去做屋开商店开肉铺，不会有什么事使我们不愉快。就这样决定了，一锤定音。过完了喜事就动手。
　　才说了不乱用钱，你还谈“过喜事”？我现在就动手去那里做屋。我把计划用于结婚的钱都用了，不管哪个劝你花钱办喜酒、劝不上了！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随你们的便吧，赶急做了开商店的屋也好，对那头有个好的解释，对族下有个好的解释。
　　当然，没按你的意愿搞，他人会有看法，会说我对你“不孝”。
　　“你不必为我的寿庆或别的说法有什么回想，放心地办事业去吧！”姬荣华情绪高涨，声振屋宇。“开诚布公的说吧，你从光将为结婚准备的钱移作做屋开商店，实质上是抓住我国即将全面改革的契机，改变家庭长期贫困的局面；是‘孝’的极致！”
　　这时，姬荣华的意识是：何不因势利导呢，从大局着想，这用酒席钱创办事业，为长久生计谋求保障，确实是在这方天地里为青年人树立了好榜样，是一面鲜艳旗帜。良好作用，既在于对铺张浪费陈规陋习做出了有力批判，又在于能够实打实的带动生产队广大青年，及其家人，来一个依样画葫芦，或者邯郸学步，而由农民变为工人或者商人。国由家庭组成，如果所有家庭或者大多数家庭成了工商家庭，那么，国自然而然就是工商国了！
　　姬荣华把养殖业收入的主要部分给了老大。10天后，也就是腊月28这天，大队学校背后的公路边上，有了一栋青砖到顶的坐北朝南的“连三间”落成庆典，放了万响鞭炮。
　　这“连三间”一改千年民房成规，做成了“门面”形式，比金牛街的店铺还要气派，更比公社供销社的样式美。柜台货架全是最先进的设计，可以任由买货者自选货物，而不用店主如公社供销社营业员那样“百拿不厌”。
　　放鞭炮之前几个小时，货物上了干干净净的货架，商品种类较齐全，有副食，文具，玩具，百货，农具和家具等，琳琅满目。新屋落成庆典的同时，也是商店开业庆典。——“开业”正好赶上了“春节生意好”的好时光。
　　那媳妇儿杨晚玉还没有到结婚日期，就已经住进从光家里，心安理得地当起了商店的“老板娘”,她直截了当、言简意赅的对姬荣华说：爷！屋是为结婚请客备的钱做的，商店是为结婚办酒席备的钱开的。既然我和从光结婚没有过客，节约的钱具备了这两项，那么，这两项就理所当然的归我这个小家庭所有，以后，这经商的事特别是经济收入就自然而然于大家庭无关。
　　姬荣华正在兴头上，心无旁骛，随口答道：“当然，当然！”但随后一想，觉得有问题，并且是严重妨碍家庭团结的大问题。只是，碍于“男子汉一言定乾坤”“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面子，他不能够将“当然、当然” 改口说成“非也、非也”之类。
　　几天后，不远处的“大队代销店”，被从光的商店竞争得奄奄一息，附近村庄甚至邻近大队的一些人，都跑到从光店里购物，从光很快就有了“财源滚滚达三江、生意兴隆通四海”的豪情。春节假日过后，姬从光必须参加生产队劳动，从而，不能做生意。诸多货物，晚玉一个人照管不了，只有请娘家帮忙。娘家也是被生产队管得严，父母只能说是女儿已经怀孕，身体违和，需要照料。那边当队长的是侄儿，不至于六亲不认，权且认作“料理”，予以放行，不过，公务面前不能肆无忌惮，规定两个劳动力不能一齐脱离生产，只能风水轮流转。
　　这日，来替班的老娘对即将回去的老头儿说：这样换来换去，不是个办法。依我看，你这回为晚玉下户口，该把我的一起下了来。那边下了户口，管不着我；这边把户口上了，社员不晓得，闹不起意见。当队长的，给他送点儿好处，量想不会为难我们！
　　不错，不错。老头儿说。略停，又说：这么一来，我俩不是“孔雀东南飞”了么？!
　　“我来你走，还不是没在一起？”晚玉娘不紧不慢的说，神情冷若冰霜。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62岁的质朴厚道的原私塾先生和颜悦色的说。
　　不久，母女俩的户口迁了来。老先生便不能再来，队长说你已经有一人长期照料女儿！
　　女儿生了外孙儿，特大喜事。“做三朝”这天，晚玉爷精神十足来庆贺，但不能够与53岁的晚玉娘再做一回夫妻。——妻忙进忙出，几个月没与老公见面无所谓，眼前不能够坐下陪说几句话；晚上陪女儿睏，说需要料理外孙儿。次日为最后一天假，他百无聊赖，神志委靡，心神不定地告辞；走出十数步，回首眺望，落得两眼空空。——无人致注目礼。“孔雀东南飞”的惆怅，突然袭上心头。
　　十几天后，晚玉娘接到噩耗：晚玉的老父几天几夜不吃不喝，最终以一把安眠药，溘然长往。拘泥于儿女情长而致英雄气短，这真是人生莫大的悲哀。晚玉娘哭老夫一场，送老夫上山后，回晚玉处，说：长玉不孝道。你爷骨头未冷她就赶我走，摆出的理由是我的户口已经不在杨家，不是杨家的人了。不是杨家的人就不能在杨家久住。户口在哪里，人就回到哪里去。要不，就依法办事，对簿公堂。这些不孝道的话，亏她说得出口！千辛万苦将她养大，她待老娘我却是狼心狗肺，气死了老娘我！老娘我再也不拢她的边，就算没有她这个女儿，余生只有跟你晚玉一起过日子！
　　伊应该不会以她“不孝道”为由生她的气，应当明白她的本意是与我争夺我们的家产，也就是要独得杨家的房屋和家具等财产。到现在我才明白她嫁出多年为什么不将户口迁走。但是，单凭“户口”是不能够独得杨家的房屋和家具等财产的，这我是知道的。估计她夫妇俩不知道这个，纯是“法盲”，谈什么依法办事！我不跟她一般见识，我不在乎“杨家的房屋和家具等财产”，何况我家只有青砖瓦屋铁锹扁担箩筐之类，即便藏有人世罕见的黄金屋、玉如意、银方桌、宝葫芦，等等，也全由她独得罢。“谁不愿、黄金屋？谁不愿、千钟粟？”自己的世界，自己勤奋踏实地创造，决不巧取豪夺、伤天害理、让大家说三道四！杨晚玉平心静气的说。
　　“你真是我的好女儿呀！”晚玉娘未免激动的说。
　　姬从光感觉压力巨大：“这不是平添了一个人口的经济负担么！”因而，在父亲面前说：长玉不孝道，还有二玉、三玉、四玉得讲公道，凭什么要我一家赡养老太婆呢！这么大的事，天大的事，你和我伊总不能袖手旁观、不闻不问。
　　“百事孝为先！人家不孝道，你得讲孝道、有孝道！”姬荣华望着从光的面孔，声色俱厉的说：何况，她是因为你开商店利用她，为你创造财富，而落个家破人亡！她后半生几十年幸福光阴，就葬送在你的手上！纵观人类婚配历史，可预知她的未来将是无尽的悽凉！
　　姬从光听过父亲的话，羞惭万分，只觉得无地自容，就地慌乱移动数步后，一迭连声的对地面说：“爷，爷，我错了，我错了。”略停，接着说：“今后，我一定将她当作生身母亲，好好孝敬到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