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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亡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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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川趁着雨势稍歇偷溜出去弄来了两张船票,他前脚刚踏进家门,后脚就响起了清脆的敲门声。
他和祝星警惕地对视了一眼。
达成共识,祝星飞快地钻进了阁楼,关紧闸门,陆川又将那些杂物堆放好,把家里弄得差不多像是独居的狼藉模样后,才小心翼翼地拉开一条缝隙。
陆川往外瞥了一眼,脸色顿时阴鸷地像瞥见杀父仇人——破筒子楼还没时兴猫眼,无法预先窥探,倘若能够提前看清来者,那他一定不会多此一举——他二话不说,立即将门缝合死。
可惜静怡眼疾手快,她果断冲上来扒拉着门框,似是很委屈地道:“阿陆,你先听我讲完好不好?之前的事是我做得不对,我道歉,你原谅我好不好?”
“原谅你?”他挑起一双薄凉又绝情的眼角,充满厌恶地讥诮道:“除非我疯了,赶紧滚。”
“阿陆——”
“砰——”
压根不给她死缠烂打的机会。
但奇异的是,碰了一鼻子灰,她脸上却并没有流露出懊恼的神情,反而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乌溜溜地转了几圈,咬着指甲诡异地低笑起来。
万事都讲究契机,一条缝隙也可以成为改变人命运的契机——她方才分明看见,狼藉中央的餐桌上,面对面摆了两桶泡面,热气腾腾的,应该是刚泡好。
就算都是他一人的量,可那还有藤椒味。
阿陆最讨厌藤椒味的。
她轻轻地笑起来,转身消失在了黑魆魆的夜色中。
“周正阳?”
“不是。”陆川扶着她从闸口里钻出来,像是有意揭过此话题,他递给她两张船票说:“凌晨两点。”
祝星是个聪明人,见他这幅反应就知道访客要么是大嘴,要么是黄静怡。她也没多问,只是伸手接过船票时脑子里有种混沌的失真感,仿佛不敢置信,他们真的要从此相携着亡命天涯了。
她走了会神,听见陆川轻声问:“你害怕么?”
她摇摇头,又问:“你呢?”
“不。”
他甚至比以往的任何时刻都要孤勇决绝。
可他越是这样,祝星心里就越堵得慌。
亡命天涯听上去是终极的浪漫,可现实却残酷得许多,逃避追捕不像环游那般简单,意气风发也终归会被郁郁寡欢替代。
摆在他们跟前的路坎坷多舛,几乎就是一条死胡同,她是行已至此再不能回头,但陆川不一样,他还有大好前景,还有光明的未来。
她突然很后悔答应他,这个亡命天涯的决定既莽撞又愚蠢。
当然了,陆川不这么认为。
他遥遥望见的是鲜花盛开,是灿烂明媚的康庄大道,是沉溺在爱里的地老天荒。他就像是末日来临前摇旗呐喊的鼓手,满心欢喜地要与她一同奔赴崭新的世界。
十几岁的少年,总少不了犯几回蠢。
且他蠢地义无反顾,一察觉出她眸子里的欲言又止,就捧着她的脸斩钉截铁地说:“不管生还是死,我都决定了要跟你一起走下去,什么也阻止不了我。”
望着他毅然决然的神色,祝星再不好说什么。
只是心里的情绪格外复杂,一如当初决定分别的夜晚,理智与情感交战地难分难舍。她一方面动容地希望他们能够生死相依,一方面又害怕拖累他。
她作了个长长的深呼吸,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
她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
他们本打算等到凌晨一点的时候就出发去港口,那会儿深夜人们都休息入梦了,行踪不易被察觉。
但危险降临地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快。
筒子楼破烂地像豆腐渣工程,隔音差地几乎连邻居打个饱嗝都能听见,陆川耳力又机敏——这多亏了他多年的混混生涯,当那丝异样的风吹草动落进他耳里,他立时就拉高了警戒线。
撩开窗帘的一角往楼下瞥去,恰巧捕捉到一抹手电筒一晃而过的白光。
这转瞬即逝的白光照亮了视野,不说成百上千,十几个人是有的,蝇营小鬼似的潜伏在筒子楼四周,呈现出死寂又肃杀的围剿形势。
即便心理素质再强悍的人,瞧见当前这插翅难飞的状况,也会本能地感到慌乱,更何况他一个20还没出头的少年。
但他奇迹般地迅速镇定下来了,牵起她拐向阳台:“我们走。”
祝星还想问问怎么了,目前来看问都是多余的——如果情况不严重,他脸色也不会像那般,唇抿成板直的一条线,额角似乎还有涔涔冷汗。
或许是习以为常,又或许是这几天来弥补了她所缺失的,她曾经一度渴望得到的真诚和爱,这令她几乎达到一个心满意足的临界点,觉得此生也无憾了。
因此她半点慌张也不见,只亦步亦趋地紧随着他。
阳台靠东,陆川垂着眼角小心翼翼地往下瞥,围剿的势力还未包抄到筒子楼后面。他当机立断地轻轻推开窗户。
虽然整天骂骂咧咧骂筒子楼破,但关键时刻却救了他们一命——三楼,正常建筑都拔高的水平,这筒子楼却硬生生矮了一大截。
陆川和她对视一眼。
随后,他们五指相扣,在漆黑的夜色中纵身一跃,孤勇地像赴死。
祝星颠沛流离一路,别的本事没有,体能和承受力是数一数二的,陆川更是不用说,他脚底刚沾地,就火速拉起她逃跑,片刻都没间歇。
两道身影飞奔。
逐渐包围整栋筒子楼,一名干警眼尖,率先发现那夜色中相携着逃离的形影,立即厉声大喊:“站住!别跑!”
措不及防的洪亮一嗓子点燃了死寂的黑夜,悄然潜伏着的鬼祟顷刻间狂拥而上,直奔他们追去。
*
风刮过耳朵、脸颊,生冷地刺骨。眼睫轻颤,发梢飞扬,剧烈的喘息在寂静里不断放大,回旋,充斥满耳蜗。
深蓝与黄白色交界的海岸线依旧曲折蜿蜒地像没有尽头,他们翻过礁石,踏过湿野,踩过一从又一从的砂砾,深浅不一的脚印相连着,像死死攥着的双手,也像彼此鲜活跳动的心脏。
怒喊和手电筒明晃晃的白光交杂着紧追身后,像一头裂变的狼。他们不管不顾,迎着月色拼了命地奔跑,奔向港口,奔向黎明的白昼。
如同上了发条的机械,纯粹地感知不到外界任何存在,满心满眼只有前途仿佛触手将及的天光。
纠缠着不放的追逐斥责是虚无的,不断倒退的海面是迷蒙的,霜重湿了鬓发,手心分泌出粘连的汗水,他们手牵着手,像两道密谋逃向永恒的灿烂影子。
不知道谁高喊了一声:“都给我站住!再跑就开枪了!!!”
陆川下意识回眸,远远的天色下,一众干警身着制服整齐而划一,如同潮涨的海水,正汹涌澎湃地冲过来。唯独一道长发凌乱飘摇的身影,混在奔流的其中,疯狗一样尤为扎眼。
看清楚那是谁后,陆川焦灼的一双眼里又渗出咬牙切齿的阴狠。
到底逃跑更重要些,他攥紧了她的手,加快了脚下的速度。
港口就在前面了,船就快开了,只要他们成功上了船,船一开,他们就再也不能….
然而他脑海里的恢宏蓝图和远大逃跑计划还没构建完全,他就清晰无比地听见了一声炸裂的枪响。
那枪声裹挟着飓风蛮横地刮擦过耳朵,震地他两耳当即乱轰轰的嗡鸣一片。
吓唬人的空弹吧,他茫然地心想,可当握着的那只手逐渐变得拖曳沉重,余光里的影子逐渐跟不上地往后垂倒,侧眸看过去,她胸前不知何时已经绽开了一朵鲜红而艳丽的血花。
成了一个慢动作,她整个人在他茫茫然的视线里倒下去,胸口牵连着肢体剧烈抽搐着,鲜血一汩又一汩地从那微小的枪口里涌出来。
直至那刺眼的红遍布满目,反应神经终于将当前状况传递给了他——他脑海中“砰”的一声轰响,像是万丈高楼一瞬间坍塌了。
“祝星!!!”
场面太混乱了,谁都没有预料到这出。
徐进更是一脸迷茫,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手上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而那柄本该握着的抢,不知何时已被人抢了去。
又看向身侧抢他枪的,女孩长发被呼啸的海风吹散,满脸的狰狞和扭曲的亢奋曝晒于前。
她双手持枪,黑洞洞的枪口再度对准了某个撕心裂肺的背影,食指正欲扣下扳机就被回过神来的周正阳给一脚踢飞。
“你在干什么!你他妈疯了?!”周正阳又惊又怒,简直恨不得一巴掌掴碎她脑袋,他揪起她衣领如雷暴跳:“你他妈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干什么?!瞎凑他妈什么热闹!啊?!”
静怡也不挣扎,只是低低地窃笑。
笑声短促而尖细,配合她那满脸的扭曲,着实叫人后颈发凉。
周正阳满腔怒火,太阳穴青筋都在突突跳动,他重重地将她丢到一边:“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紧她!”随后扭头不由分说地就甩了徐进一个雷厉风行的嘴巴子。
这巴掌力道又重又干脆,徐进人都被扇地踉跄跌退了几步。
但他自知犯下大错,挨打也是活该,于是默不作声,连为自己辩解的话都没有,只顶着半边肿成猴子屁股般的脸,一边掏出呼机呼叫救护车一边紧跟着师父的脚步。
前方正上演着一出悲剧,少年怀抱着奄奄一息的人儿,哭声太过撕心裂肺,远远地贯穿在风里,听得人几乎五脏肺腑都发颤。
“祝星,你再坚持一下,我送你去医院…再坚持一下——快叫救护车啊!!祝星…”
她身上的血多得吓人,还在不停地往外冒,脸色也惨白地吓人,气若游丝的,似乎下一秒就会魂飞魄散,彻底死绝。
陆川狼狈极了,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双手紧紧按着鲜血直流的枪口,生怕一松开她就会命丧黄泉。
他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她的名字,好像一场从阎王爷手里抢人的拉锯战,而他却无措地像只在迷宫里摸不见出口的瞎子,除却哭泣和嘶喊,再没有别的办法。
他打心底里企盼这时能有化险为夷的通天神佛相助,可他泪眼朦胧地环顾四周一圈,除了茫然无尽的海和追捕他们的人,哪还有什么神佛呢?
越来越绝望,眼泪止不住地越来越多,啪嗒啪嗒地落在祝星脸上,凉意使得她清醒了些微,她强撑着支开一丝缝隙,望过去。
没有丁点儿声音,周遭万籁俱寂,视野混沌,像虚空,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
她在一片摇来晃去的光影中看见了他不断翕合的嘴唇,像是焦灼哭喊着什么,看见了他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遍布的脸,以及他那双哭得简直不成样的眼睛。
本来他那双眼睛多漂亮啊,哪怕时常都是没睡醒的病恹恹的状态,可原生的弧形轮廓都很完美,携着一点痣,懒散笑起来时简直熠熠生辉。
只是她总让他哭。
一哭,就不好看了,就容易叫人心碎。
她想,她终归是欠他的,如果他不曾遇见她,那么他大概就可以继续当个胡作非为的小混混,继续整日没心没肺地闹腾下去,最起码…不用几次三番哭得这么伤心。
但现在好了,她就要死了——她知道自己回天乏术,人就和大象一样,寿命到头多多少少能感觉一些出来。哪怕周正阳那个没良心的混蛋有良心了一回,给她叫了救护车,她也捱不到那刻的。
不是没设想过死,事实上是,纵火烧死那四个畜生以后,她就一直在不停地设想——她会死在逃亡路上吗?会怎么死?饿死?冻死?或者是被抓到枪毙?
还因地制宜地设想过子/弹横穿脑袋时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会不会很痛?会不会当场魂归西天?还是痛苦折磨一阵后才去见阎王爷?
她想过太多太多,甚至觉得自己迟早是会死的,不是那种寿终正寝的老死,而是天道好轮回的暴毙。
歇斯底里求生和自诩的毁灭以一种诡异的和谐在她体内顽强并存着,她一边不屈地苟延残喘,一边又自甘罪恶地认为自己该死。
如今设想和现实一对照就发现,两者终归有些出入。
比如她没有当场丧命,也没有感觉到特别的疼,只觉那颗子/弹钻入体内,像是小把野火,燎烤着她血管和肌理。
面临死亡,充斥在她心的是坦然,连痛苦都没有,很奇怪,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或许是流离逃亡了一路,她实在是太累了。
而今一切都即将结束,悬在心上的那块巨石轰然落地,再不用扛着它熬过漫长光阴和千山万水——她终于可以停下脚步歇一歇,终于不会再连累他了。
他这一辈子,父母给他毁了个凄惨阴郁的开头,她又给他毁了个轰轰烈烈的半途,但幸好,还没被她毁地面目全非。
剩一大段未知的路,重新开始,不算太晚。
坦然,也有遗憾,像很多时候的叹息,像想触碰又收回的手,像渴望又鞭长莫及。
怎么能不遗憾呢?
通往新世界的船只就停泊在她面前,而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远离航行,飘扬的帆是双手也抓不住的影子。
她想到临面吹来的风,顶不住的骄阳,想到霭霭月色和粼粼的海,想到假如海啸来临便一同沉溺的誓言,她想到那些波澜壮阔的,永恒而美好的东西。
想到陆川。
胸腔内的野火开始熊熊燃烧,尖锐的疼攀爬上神经,视野更加混沌了,无声却渐渐转为有声,她隐约听见他歇斯底里地哭喊着自己的名字。
很想应一句,真希望下辈子能够好好爱你,可惜浑身都没有力气。
直至沉重的黑天笼罩下来,就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了。
“祝星?祝星——”
一句回天乏力的嘶喊破喉而出,响彻云霄,怀里紧紧抱着的人已无生息,少年终于放声恸哭。
祝星哦不,柴小葵死的这一天,刚满十八岁。
她生的卑贱,死的怆然。
短短十几年,似乎就是上帝用来与平安喜乐作参照的试验品,蝼蚁一生尽被曲折离奇和惨绝人寰的苦难所充盈。
活成了一出荒诞不经的潦倒悲剧,甚至连死,都不是死在她自诩应得的恢恢法网之下。
稀里糊涂,不过一颗小小的嫉妒之心,怎料就促成了那颗击中的子弹,令她丧了性命。
月黑风高,恸哭并没有减弱,反而愈加凄厉,嘶哑地像要肝肠寸断。
周正阳远远地瞧着,心有一瞬间宛若刀绞。
徐进耷拉着脑袋,默默地抬起手背擦泪。
救护车的笛鸣由远及近,像是被这声音刺激地从伤心欲绝里回神,周正阳瞧见他回眸盯着某个方向盯了不过片刻,就浑身杀气腾腾地冲过去。
反应过来是冲着谁,他忙不迭扑上去拦住他。
“小子,你冷静点!”
陆川力气大得惊人,周正阳险些扛不住,好在徐进搭了把手,才勉强压制住他。
他就像头被困在笼冢里的暴怒野兽,眼睛红得几欲滴血,发了疯一样的又踢又踹,哭过的嗓音不甘又愤恨地吼道:“为什么?为什么!!!”
周正阳听得心颤,他架着他胳膊,也不说话,只任由他打,任由他踹,任由他撕心裂肺地发泄。
少年满腔的情绪在暴力中逐渐溃不成军,他支撑不住似的地滑倒下来,只有嗓音依旧痛苦地哽咽:“为什么…”
可世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呢?
死了就是死了,永远也活不回来。
断断续续的哭腔与不远处细细的低笑奇异地混杂,飘散去了亡魂归处。
这一夜天幕高阔,月色渐淡,星垂黯然无光,海面临风不起涟漪,一簇一簇紫元宝似的风信子拢了层初秋的凝霜,恹恹地臊眉耷眼,像是在死气沉沉地宣告着——
一场燥热的仲夏夜,总算是到头了。
*
两个月后。
街角有家破旧的便利店,店主是个大腹便便的小老头,好似被人一拳打瘪的塌鼻梁连老花眼镜都架不住,只能一边用手扶着一边装模作样地浏览着早报。
挂墙上的电视机还在机械地念着近日来的重大新闻:“…曾因妨碍公务被起诉的黄某某因精神问题躲过了审判,一直在精神病院做治疗,然而就在昨晚,黄某某惨遭杀害,身中二十多刀流血而亡…”
“…根据监控录像调查,警方锁定凶手为陆某,目前正全城追捕,有线索的市民可拨打以下热线电话…”
老头是个一心二用的高手,眼睛看报耳朵听新闻,还自动过滤出了最重要的字眼——“悬赏”。
有钱不赚王八蛋,他果断扔掉报纸,扶着眼镜眯起两只绿豆眼仔细琢磨起那公布的照片来。
那凶手相貌十分帅气,肤白眼长的,骨相薄地凌厉又不失硬朗,是星探看见都要忍不住挖进娱乐圈的程度。
“长得倒是人模狗样的…”老头啧着嘴嘀咕:“怎么就干杀人这种缺德事…”
“老板,拿包烟。”
一道低沉又略带黯哑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得嘞。”
老头转过身去笑脸相迎,只见来人穿着件黑不溜秋的连帽卫衣,帽兜挡住了大半张脸,堪堪露出一截胡子渣拉的下巴,很有种神秘莫测的意味。
老头鼻子属狗的,稍微靠近几公分就能闻出来人家隔夜饭吃的什么。他这一靠近,就闻到了对方身上冲天的烟味,以及一种难以名状的味道,像是…血腥味。
难不成还是个年轻的屠夫?老头敛掉心中瞎想,笑眯眯道:“要什么烟?”
“1906。”
“呐,18。”老头将烟推过去。
他翻着皮夹,修长的指骨撵了张钞票丢至玻璃桌面时,却不小心带了张照片出来。
落进柜台里,老头眼疾手快地捡起,过了眼照片又打了个转递还给他:“女朋友啊?真漂亮。”
他接照片的动作有细微的停顿,继而抬眸看向老头,用一种极其温柔的神情轻声说:“是亡妻。”
老头当即呆住。
或许是那句“亡妻”带来的震撼太大,也或许是一日三餐吃的脑白金屁都不顶用,他老半天才反应过来。
把钱收进抽屉里,却总是觉得好像落了什么,他绞尽脑汁地冥思苦想一番,脑子里终于灵光一闪,他猛地一拍大腿,火急火燎地捞起眼镜朝那还在轮播的电视机一瞅——
他不就是那长得人模狗样的凶手么!
*
天与地之间渐渐拉起了缠绵的雨丝。
远山黛色,暮霭笼烟,少年独自行走在狭长的山道中,缓慢的一步步,活像个皈依佛尘的孤苦僧侣。
墓园修建地十分齐整,绿荫一圈圈围绕着山坡,相间的是一座又一座或年轻或衰老的墓碑,一个又一个或满足或遗憾的亡魂。
他来到一座墓碑前,扫干净了落满的藤枝枯叶,仔细为那碑上铭文拂尘去灰。做完这一切,又像这两个月以来的每一天一样,将一束灿烂的风信子栽进蓬松的土壤里。
“最近下了好几天的雨,天气都开始降温了,我记得你最怕冷。”他拇指缓缓摩挲着碑上刻骨铭心的名字,就如当初好多时刻,摩挲着她脸颊,温柔又亲昵的。
“下面肯定很冷吧,没关系,我这就来陪你了。”他俯身往那碑文上轻轻落下一吻:“我爱你,永垂不朽。”
*
“对啊对啊!他天天往这山上跑!什么?——为什么不早报警?俺们没电视也没手机的,上哪儿看新闻去是不是?哪能知道他是个杀人犯是不是?”
“他每天来上坟,一来就在那坟前坐一整天,从早到晚!真的,俺们可是瞧得真真切切,就是不知道那里头埋着他什么人…警察同志——”
年过半百却精神矍铄的守墓人像个上了发条的爆米花机,一大串的话没间断地往外蹦,连口气都不带喘的。
在这种好比千军万马的炮轰下,年轻的警察同志难免有些本能的不耐,但身为人民公仆,素养却是一顶一的好,既没打断他,也没流露出丝许的厌倦。
等到了墓园入口,警察同志小刘才客客气气道:“老人家,您说的这些我们都了解了,您就没必要再跟着我们了。他是个杀人犯,很危险,如果出了什么…”
“好好好!你忙你们的,我不干扰你们工作!你们忙!啊!”
守墓人脚底就像抹了油,一溜烟飞没影了。
小刘长长地舒了口气,又向同伴道:“就我们俩单枪匹马是不是——你看什么呢?”
同伴叫小蒋,正眯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不远处的半山腰。
顺他视线眺望过去,满山天青色,一座被烟雨湿润地有些凄冷的墓碑前,有团突兀的漆黑物体,一动也不动,跟个死人似的。
小刘小蒋交换了个眼神,抬脚朝那墓碑跑去。训练有素加之体能强势,很快便抵达目的地。
那漆黑的物体确实是个死人。
小刘小心翼翼地将他翻了个身,食指探了探鼻息——丁点气儿都没有,又捡起旁侧空荡荡的白色药罐,眸底渗出格外复杂的情绪:“体温都还是热的,应该刚死不久——初步判定为自杀,打电话联系家属,叫尸检吧。”
小蒋还在一瞬不瞬地看着那墓碑。
“怎么?死人诈尸了?”
“嗯?”小蒋回过神,摇头笑说:“不用叫家属了,他也没家属可以叫。”
小刘刚流露出丝疑惑的神情,小蒋就道:“他的卷宗我仔细了解过,父母早年双亡,没亲属了。”
小刘点一点头:“杀了人又自杀,算哪门子情况?”
“应该是先报仇,再殉情吧。”小蒋垂眼看着地面上僵白的脸,不知是惋惜还是讽刺地点评了一句:“年轻气盛。”
小刘是今早上刚接受这起案件的,时间太过匆忙,还没来得及仔细琢磨他的前尘往事,就被一通热情的举报电话给召唤到了此地。
回去一定得好好弄清楚来龙去脉,可他又想,人都死翘翘了,似乎也没那个必要。
小蒋伸了个懒腰:“等尸检科吧。我饿了,待会儿吃点什么去?”
“行啊,还是街角那家豆花店?”
“吃腻了,整点新花样吧。”
“那你自个儿说你想整点什么?”
“鱼粉鱼粉。”
“你请。”
“滚。”
“哈哈哈!哎..又下起雨了,没完没了吗还?”
“是啊,又湿又冷的,真烦。”
“嗯,真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