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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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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淮生靠在最末座靠窗位子昏昏欲睡,听到导游先生说,“青山绿水白云间。”盱眼看去,果然见那年轻男子挠着头皮做苦思状。他拍手,“好,欢迎各位来到宝岛,接下去我给大家介绍一下未来5天的行程。”等他钉好地图,顾淮生又歪头睡了过去。
晚上在高雄市,他带大家去六和夜市。他走在顾淮生旁边,淮生问他,“傅家恒,青山绿水白云间是什么意思?”
他发怔,“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我问的是,为何突然念出这一句。在机场和大巴上,你念了两次。”
他拍头,“对个诗而已,好奇怪噢,接了那么多团,国内都没人对得好,上次有个小孩说清蒸红烧螃蟹腿。气死。你叫什么名字。”
“顾淮生”
“大家都叫我michael。前年接到个97岁的浙江人,太有才华了,一路上都在出对子,我大学念的是机械,跟周杰伦和何守正打过篮球,但我不通诗词。老先生真的整倒我了。”
淮生笑笑。他继续,“后来觉得蛮有意思的,以后接团,自己编点诗句跟游客玩,顺便精进一下国文。”
他两手插裤袋走得悠闲,挺拔的身形足足高出淮生一个头。淮生在调试相机曝光补偿,对着一摊张牙舞爪的蟹钳拍特写。其他人早走散开,他耐心走在她旁边,有一搭没一搭聊天。然后递了一杯木瓜牛乳给她,淮生接过,把相机挂在脖子上,盖上镜头。
他的手机滴滴答答响,说话很简短,很快就挂掉。淮生问他,“明天我们去哪里?”
“垦丁国家公园,参观猫鼻头。有没有看过海角七号?”
淮生摇头。
他呼呼吸了一口木瓜牛乳,“每一个台湾人都看过,它在那里取景,明天我们可以看到。”
深夜在酒店大堂分别,他高声对大家喊,“明天六点半morning call,晚上有事就来1308找我。”眼神甚是捉弄促狭。
他叫住顾淮生,“淮生,青山绿水白云间。”
淮生条件反射,“中流一壶逍遥游。”
他惊喜,居然掏出纸笔记下。
电梯门合上,他还站在外面,亮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漆黑的眸子光华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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燠热湿润的热带气候,路边种植成片的槟榔树和芭蕉。碧落湛蓝光澈,槟榔树上却有一层雾气,地域潮湿。Michael握着话筒站在第一排空位边。在台湾,汽车的第一排座位没有保险,因此是空着的。他说,“其实这里很像越南。”
顾淮生微微睁眼,揭开镜头快速连拍,然后把外套扭成一股垫在脖子下睡觉。
大家在排队拍照时,顾淮生买了两瓶椰子乳,打开咕嘟咕嘟喝,另一瓶塞进大布包里,热辣辣的阳光打下来,困得睁不开眼睛,海风拂面,依旧热得濡湿鬓发。Michael跟上来,“怎么不去拍照?”
顾淮生取出椰子乳给他,想了想,又取出相机,略带困惑犹豫,“那我拍几张。”
Michael觉得好笑,“这里景色这么漂亮,你应该躺在那棵葛塔徳木下眺望大海,我来给你拍一张。”但他看到顾淮生为难的神情,轻轻拒绝,“明信片一般的亮丽美景,看过就好。”
他们走到海岸线,Michael被人叫走,回头看顾淮生,她钻进木制观台下拍那些死去的珊瑚礁和贝壳。等他回来找她,居然看见她靠在礁石上打盹,头上的观台上人来人往,她缩在底下的阴影里,几乎无法被发现。
他钻进去蹲在旁边,轻拍她的脸颊,她很快就醒了。
“晚上没睡好吗?是不是房间不好?”
顾淮生惭愧,“虽然睡得有点晚,但是房间很不错。可能跟气候与温度有关,总是很困乏。”
他拉她起来,“我们要走了。”
往回走的路上,顾淮生买了几串珊瑚手珠和红豆手排,稍稍还了价,Michael还让卖主赠送了一小瓶海星沙给她。
D3.
台南。嘉义。南投。溪头风景区。
长长的步道上,有一家人前来,老人坐在轮椅上。日光漏尽参天古木中,斑驳成影。所有的景区,只有游客是亢奋和喧哗的。
Michael抚着一棵老树,“这棵台湾杉有三百多岁了。”
不知不觉又只有他们两个人走在一起,漫步在步道上,大朵的橙色曼陀罗悬挂,妖冶诱惑,顾淮生拍完曼陀罗,等人群走得稍稍散开,调焦拍摄推着轮椅的那一家。
她有沉默的执着与热衷,但是拒绝自己出现在镜头前。
Michael会等等她,然后一起前进。闲声漫语,他不用介绍景区,撇开他的本职,“我在欧洲旅行时,每天只睡两个小时,一个人背包旅行,欧洲很美。”
顾淮生点头。“这里的水果和植物吸引我。”
Michael朗笑,“还有台湾帅哥。”
他们的行程安排很紧凑,大家都是年轻人,精力旺盛,夜晚逛完夜市回饭店打牌,第二天早上接到morning call照样神采奕奕。
离开溪头即驱车前往中台禅寺,接着去日月潭。大部分的时间,他们在汽车中度过。车中的大部分时间,Michael都看不见顾淮生,她倒在后座睡觉,清醒的时候就靠在窗玻璃上看风景,几乎没有话。
在伊达邵文化村,顾淮生买了新鲜鹿茸,用人民币支付时,Michael见状走到她旁边,“你喝酒吗?”
“不,买给母亲,她的腰不好。”她把一沓人民币交给部落的女子,她看了看顾淮生,指着对面的两个男子,“那是我的两个儿子,小儿子有点痴呆,但是身体很好,大儿子左腿残废,愿意嫁给我儿子吗?买鹿茸的钱马上退给你。”
顾淮生看着Michael,无助而踟蹰,“傅家恒,我想留在台湾。”
部落的女子听了,作势要把钱还给顾淮生,“你要哪个儿子随你挑,今天就是这里的公主。”
Michael把她拉走,“她开玩笑的,如果留在这里,你只能与水鹿为伴。”
“我愿意的。”
Michael摇头轻笑。
因为是周末,他们在路上遭遇堵车,到达台北时已近夜晚十点,一部分人留在饭店泡温泉,另外一些人去士林夜市。Michael探询,“要不要来一份蚵仔煎,你晚饭吃得很少。”
顾淮生点头,站在路边拍夜景,Michael稍稍靠近她,又维持礼貌的距离,形成庇佑的角度,台湾的机车族太昌盛,她的走动很容易被撞到。
回饭店后他去探房,刚好进的是顾淮生的房间,她坐在地毯上用饭店的便签纸和铅笔写东西。
“原来你去了书店。”他背着手站旁边,脚边是她的行李箱。
她把便签纸对折夹进书中,Michael问道,“送人的吗?”
“是的,有个作家,他在自己的BLOG里组织了一个游戏,希望每个人送他三本书。”
“你们认识吗?”
她摇头,“读大学时他来学校讲座,我有去听过。”
“你应该也是会写作的人。”
顾淮生笑,“我的职业是国际物流。”
他不执著这个话题。“房间还好吗?有什么想法一定要告诉我。”
“很好。晚上我睡得很好。”
“你同事呢?”
“她去隔壁房间打牌了。”
“你早点睡,我先走。明天我们去国父纪念馆和台北101,然后去花莲。七点钟morning call。晚安。”
“晚安。”
D4.
他本来想把留好的空间给顾淮生,但是她靠在大厅的墙壁上踮脚观看,卫兵交接仪式开始,他最终放弃不去叫她。
仪式结束后,游客四散开,他又找不到她了。二十分钟后,他在国父纪念馆大门前的台阶上看到顾淮生,她仰着头在晒太阳。他在她旁边坐下,11点钟方向就是高耸的台北101。
顾淮生问,“如果士兵在耍枪的时候掉落,会怎么样?”
Michael巴巴头,“以前会被关禁闭,现在是销假,如果枪掉落,他们这一年将没有假期。”
之后两个人没有再说话,台北市中心的阳光尚算热烈,Michael偏头看她,她的眼睑下一片淡青的阴影,但是有淡淡的喜悦表情。他无法述说那种感觉,终于他闭上眼。
等所有人上车,他们去了珠宝店。十年只生长1公分的千年珊瑚,被隔离在玻璃匣中,高贵的标本傲然俯视。游客如织,而彼此互不相关。转了一圈,顾淮生退到门口角落,Michael走过去跟他说话,看得出她对这些兴趣不大。
事实上,她似乎对任何东西都兴趣缺缺的样子。Michael想。
她说,“下午我们去花莲,对吗。”
“是。”
“很久以前,我看过一部独立制作的小电影,记不起什么名字,一名有听力与语言障碍的男子骑车环岛旅行,背着一把吉他,他在花莲碰到一名独自旅行的法国女孩,她是模特。他们无法交流,但是他弹吉他给她听。那一天的花莲火车站天空阴霾,风大而萧瑟。女孩登上回台北的火车,男孩继续他的单车旅行。”
Michael看住她沉思,黑晶般的眸子水光潋滟,“今天会是好天气。”
去往花莲的苏花盘山公路上,Michael播放车载电视,塞进去“海角七号”。他说,“无论如何,这是一部好电影。”他越过众多座位看向末座的顾淮生,她微仰着头看电视屏幕,偶尔看车窗外绵延的海岸线,浩瀚的太平洋就在手边,她始终保持安静,唇角微翘,脸上有淡淡的喜悦之情。
D5.
莒光号从花莲回台北。
他们要乘火车回台北,候车期间,有些人打电话回内地给家人。Michael又去寻那一抹身影,顾淮生不在候车室,他在车站外围的火车轨道上找到了她。她蹲在轨道旁,仰拍一只单脚停在电线上的麻雀,两辆停靠一起的单车,延伸到远方的车轨,以及电线杆旁边的一丛九重葛。正逢开满的九重葛,枝叶间开了个满满当当。她一身殷红的扎染棉布衫,艳丽如同那一丛九重葛。
他站在她身后,轻声唤她,“淮生。顾淮生。”
她背过身,“傅家恒,什么事?我们要上车了吗?”
他摇头,暗自沮丧,然后说,“看得出来,你喜欢细致的东西。”
顾淮生疑惑的低头看自己,两只手臂上戴了三只银镯子,右手腕的是一对老银镯子,碰在一起发出钝重的金属声,黯沉得如同隔代的岁月,无法抚摸。
火车上,他没有坐到她旁边,只是嘱咐,“车厢内比较冷,要穿外套。”然后坐到了斜对角后座。车厢里有浓烈的酒精消毒水味道,有人戴着口罩。在火车没入全长12.9公里的雪山隧道时,车厢外只余飞梭的清啸声。
要穿越绵延的山脉,以时速249公里越过黑暗,地域,时间,天光会再一次在前方出现。而旅行即将结束。
顾淮生裹紧外套,靠在座位上睡过去。
傅家恒猛然睁眼,在黑暗中锁定顾淮生的座位,豁然的光明闪现时,他仿佛整个身体震了一下,虚脱的钝痛袭击心脏,他的眼角湿润,用手背遮住了双眼。
最后一晚,他们下榻在桃园大饭店。最后的台北之夜,傅家恒去找顾淮生。
走在街道上,顾淮生举着相机,喃喃道,“无处不在的7-eleven,无处不在的OK,无处不在的Family mart。”
Michael深以为然,“台湾的便利店之多,居世界前列。”
他的手机又滴滴答答响起来,然后他说,“好,你来,我在大兴路附近。”挂掉后对淮生说,“我有个朋友要过来,不介意吗?”
“不会。”
他的朋友赵贺年,戴一副黑框眼镜,牛仔裤波鞋,幽灵一样出现在他们身后。
三个人走在街上,反而是赵贺年跟顾淮生的话多。他凑近顾淮生,眼神有点诈有点邪气,“嘿,傅家恒想泡你哦,他已经有7个女朋友。”
顾淮生莫名抬头看他,很熊猫的赵贺年正对她挤眉弄眼,亮着尖尖的獠牙,十足的痞气。
傅家恒恼怒,把他踢到了街道另一边。
他问,“顾淮生,你在浙江吗?”
“是。”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或许两周后我会去内地。”
顾淮生笑吟吟看他,他眸光闪动,隐隐期待。
但最终,顾淮生只说了个“欢迎。”
不怕死的赵贺年横穿马路,又凑近顾淮生眉花眼笑,“MM,考虑一下留在台湾,傅家恒会把钻石当小礼物送你。”刚说完又被傅家恒踢到了马路对面。
傅家恒憋红了脸,语气却清幽,“淮生,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你这样的游客。”
顾淮生抿唇,笑而不语。
这一条笔直的街道,他们一共路过了至少四家7-eleven,两家OK以及数家药局,再长的街道,也会到尽头。旅途再远,终会结束。傅家恒走在顾淮生的左手边,修长的身形裹着纯棉布衬衣,夜色最是撩人,顾淮生始终像个记者,尽职的举着相机。
傅家恒浅笑吟吟,伴在身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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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好登机牌,Michael与每个入闸的人握手告别,终于等到背着庞大双肩包的顾淮生。他背着手,站定看她。她瘦削的身形被背包压得微微驼背,她站好,依旧是清清淡淡的笑颜,仿佛有淡淡的喜悦之情,仰头看他。
傅家恒难过得不肯伸出手去,紧紧抿唇,眼角眉间却强挤出笑意。
两个人就这么对峙了一分钟。
傅家恒走前一步,“无论如何,顾淮生,我都想拥抱你。”
顾淮生翘起唇角,卸掉背包,踮起脚。
傅家恒抱住顾淮生的一刻,还有些好笑,她极力踮起脚尖配合他的身高,但是她比自己以为的更瘦削呢,肩胛骨有些恪人,单薄的背,蝴蝶骨清晰可触。
顾淮生看直了前方的虚空,不能解释突如其来的酸楚。她闻到他身上好闻的纯棉布衬衣的味道,还有一点点汽车车厢的冷气味,温暖的躯体,有力的手臂拥住她。她想起第一天他们下达高雄机场,候机室空空荡荡,但有个高高瘦瘦的男子举着名字牌猛朝他们挥舞,穿着正式庄重,熨帖平整的白棉布衬衣,黑色西装裤,深咖色系带皮鞋,深红暗色斜条纹的领带却歪在一边,笑得清新光润。上车后,迷糊中听到他说,“青山绿水白云间。”她那时还想,可不就是到了这里么?
于是她努力伸长手臂搂住他脖子,以前她想,做导游很寂寞吧,因为跟游客之间没有真正的对话,她更愿意跟他说一些旁的话题,告诉他,最喜欢花莲,地广人稀,植被茂盛。如果有一次环岛单车旅,她想停留在花莲。他轻轻笑,揉揉鼻子,说,我也希望你能留下来,我们可以一起去环游世界。
傅家恒收紧手臂,在她头发上吻了一下。
两个人分开的时候,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水光,荡漾着柔情不舍。顾淮生眼通红,整张脸都皱了。
傅家恒倒笑了,目光中多了疼爱,其他人陆陆续续前来,他后退一步,又背过手,看住她说,“进去吧。”
顾淮生放低了眼,“恩。”
两个人都没有说再见。
顾淮生递交通行证的那一刻想,应该就是这样了吧。
傅家恒走出机场,跟了他们6天的司机翘着腿在嚼槟榔,看到失魂落魄的他,扔给他一颗槟榔,“Michael,来颗槟榔,它会让你高兴起来。”
傅家恒笑得很惨淡。
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张纸,手抄的一行诗:青山绿水白云间,中流一壶逍遥游。
后来顾淮生告诉他,这诗句大约是听别人念过,意境很好,意识里记住了。
他没有接司机的槟榔,把双手枕在头上,闭上眼,轻轻说,“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