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封的追忆》所谓萌

1、第 1 章

　　他睁开双眼。
　　眼前一片朦胧，并不是雾那样粗暴地遮蔽视线，而是棱镜数千次地折射映照世界的光线，让本应通透的世界陷入模糊的言说。
　　他伸手，臂弯还未完全展开便被一道障壁拦下。障壁冰冷，障壁内的空气冰冷，他呼出的每口气都是长而白的。他感觉，自己似乎被封存在什么之中，就像琥珀中的昆虫。
　　他并不讨厌这种寒冷的感觉，寒冷像是刻在骨子的归属，让他的心沉静。但他又觉得自己不能被拘束在这具冰的棺椁中，他有事要去做。
　　有事，什么事？他的第二次伸手因为这个突然浮现的想法而悬置。什么事......他记不清了，这只是一种感觉，就像饿了要吃，渴了要喝一样，谁也说不上来为什么非要去做这样的事不可。但不只是这种感觉，他感觉大脑一片空白，像白雪覆盖的荒原：他想不起自己是谁，自己从哪来，要去做什么，为什么会被冰封于此——他弄丢了自己的过去。
　　意识到这点，他的心空落落的。他像是个毫无理由便存在于此的生命；毫无理由，也就意味着毫无意义；毫无意义地呼吸着，这呼吸又有什么必要？
　　片刻沉默，他三度伸手，这一次义无反顾。既然弄丢了属于自己的一切，他就更没有犹豫的理由；他必须拾回那些失落的，弄懂自己的何去何从。
　　棺椁似的冰晶厚实、沉重，但他只是一个念头，被掌心接触到的冰便裂出碎纹，好似这冰便是他的身体。
　　他摔落在地，地面也如此冰冷，无情地倒映他的全部。他的脸是少年模样；黑色短发柔顺，利落，彰显着年轻人的生命力。前额的发梢掺了些突兀的白，仿佛这年轻的生命是残次的。他的眼一蓝一白，蓝的是海洋，波澜起伏的浪花在当中歌唱；白的是冰花，玲珑剔透，虽美，却滞留在永恒中，再无生机。他衣衫褴褛，挂在身上的与其说是衣物，不如说只是蔽体的破布。
　　他尝试活动肢体，支撑起自己。破冰而出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可是撑起自己身体的重量却这般困难。他的四肢纤瘦无力，仿佛与世隔绝了许久，完全地隔绝，不再进食，不再运动，就连心脏也以年为周期跳动一次；仿佛这具身体也并不是自己的，它们倔强地拒绝外来者的命令。
　　撑起身体，靠在一根冰柱上，他早已气喘吁吁。生命的浪潮太过汹涌，他甚至怀疑自己并没有做好迎接它的准备。
　　他抬眼环顾周围，这里毫无疑问是一座城市，却是一座裹在蓝冰中的城。街道两旁，列着规整、低矮的尖顶楼房，远处有高耸的塔，有相比于民居房屋更加恢弘的尖顶建筑：它的顶较之近处这些更加尖锐、瘦削，仿佛要刺穿奇怪而高的天空。
　　街道弥漫着低温的死寂，却并不空旷。这儿立着一尊又一尊冰雕：手持剑盾、长矛等武器的男人与女人；上肢及膝或是体态臃肿的怪物；它们仰头，看向同一个方向，面上惊骇、绝望、释然，仿佛仍有呼吸。如今，它们被封存在冰中，成为了无人吊唁的景观，被世界遗忘。
　　这里不再有活物，他明白。他不清楚这座城市究竟发生过什么，但一定是一方与另一方的相互杀戮，他们用锋利的剑或尖锐的爪撕裂彼此的喉咙，倒下的那一方身体变得像冰一样寒冷。而有什么东西介入了这场杀戮，平等地夺去了他们每个人的生命，不像是一种战争意志，而是一场自然灾害。
　　他靠在冰柱上良久，直到身体有了明显的知觉，能听自己使唤后，他站了起来。接下来要去往何处？他没法给自己答案，但他的两条腿可以。颤巍巍地迈出第一步，脚掌触上冰地面，他深吸一口气，第二条腿紧随其后，完成了一次行走动作。
　　他只是走着，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脉搏冻结的城市中。吞没了这场城市的灾害似乎还留有一份温柔，它没有让这座城市蒸发，连同存在过的证明；相反，它将这座城市定格在某一刻：面包店的货架上还陈列着各式面包；几处人家的窗户涂抹上窗花；重伤的战士们相互依偎。这一刻再也没有悲伤与痛苦。
　　“别过来！！！”
　　正当他看着一处杂货店内，轻轻拥抱着贴着自己面颊的猫咪的老人出神时，少年人的喊叫划破了凝结的寂静。

　　当他顺着声音赶去时，撞见一个少年正与八个奇形怪状的生物对峙。少年看起来是人类，与他一样，有鼻子有眼，只是身体娇小，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相比之下，向少年步步紧逼的生物们则显得张牙舞爪：硕大的臂膀，突出的獠牙，尖利的指甲。
　　这些怪物并没有直接扑上去将少年一举拿下。少年虽然看起来孱弱，但是他的手臂每次挥舞都会带起一阵炽热的火浪；他脚下的结冰因此有化成水的迹象，不会有有脑子的生物愿意用身体去尝试这团火的温度。不过怪物们并没有被吓退，他们知道就算能唤起这种程度的火焰的少年确非凡人，但是这种超凡也会有限度，因为少年说到底还是个小娃娃。
　　其中一个怪物发现了他。那个怪物向同伴们开口，嗓音沙哑而沉重，音节听起来冗长怪异，像是蜿蜒而陡峭的山路。但是他还是听懂了那个怪物所说的：
　　“老大，还有一个。”
　　其他的怪物向他投去视线。
　　一个开口说：“老大，组织那边不是说目标只有一个吗？”
　　看起来领头的怪物说：“那就都抓了。这次的任务对我们很重要，不容差池。”
　　他刚言罢，其中四怪便转移目标，默契地向他逼近。
　　他看着气势汹汹走来的四怪，心中还未有念想，手却已经抬起，作勾状。地面的结冰是他的仆从，它们依他身体的条件反射而变作冰锥，扎入敌人的身体，从胸膛穿过脊背。只是这一个动作，那四个怪物便被洞穿，变成了尸体。
　　领头怪被这一幕震动，几乎是瞬时红了眼。
　　其他怪物也发出凄厉的叫声。他们嘴里喊着“报仇”一类的词语，扑向他。
　　他的内心异常平静。这样的事情他好像做过很多次了，抬手，然后带走鲜活的生命。被杀者的同伴红着眼睛，嗓子要喊裂似的冲向他，却落得个与被杀者无异的下场。他看着被结冰冰锥刺穿的三个怪物；就像这样。
　　领头怪物退却了。仅仅几十秒不到，他就成了光杆司令。他现在要做的是立刻撤退，然后向组织汇报这一异变......但他已经迈开腿了，义无反顾。
　　领头怪物的速度很快，和之前的怪物们不是一个级别；这或许是他为什么会是领队的原因。他仿佛是一个暴风眼，刮起一阵飓风，要将那个屠戮了自己同伴却连眼都不眨的凶手撕成碎片。他真的很快，被杀死的同伴们还没近身便被捅穿，而他锋利的指尖将刺穿凶手的眼珠、脑髓，让这些痛苦以一种同态复仇似的暴力与快感。他的指尖距离那颗毫无波澜地映照着死亡的白色眼眸只差一步。他却怎么也无法再前进那一步。
　　领头怪咳出鲜血，刺入胸腔的冰锥让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似乎都被冻结。
　　他默默地看着眼前生命的烛火在寒风中摇曳。“为什么？”他问。这个怪物可以逃走，而他不会追上去，因为杀戮本不必要。
　　领头怪物露出嗤笑的表情。“你，怎么，会懂.......你这......怪物......！”
　　他目送他变成这座失落冰城的一部分。
　　他看向那个瘫坐在地，瑟瑟发抖的少年。少年因为低温而冻得皮肤通红，两条清鼻涕挂在上唇。虽然模样大同小异，但感觉还是有一些更内在的与自己不太一样的地方呢，他心想；那个少年是温热的，寒冷只会熄灭他的火焰；但寒冷对于他却是一种温柔，在冰结中，他的肌肤还是如此苍白，没有泛起丝毫血色，他或许就是冰本身。
　　少年见三下五除二就干掉了一票怪物的家伙看向自己，连鼻涕也没敢擦，保持坐姿连连后退。
　　不过他并没有在意少年，转身继续独自一人，毫无目的的漫游。
　　“等等！”
　　他并没有走出多远，少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回头，少年小心翼翼地走近。“那个，那个......你是住在这里的人吗？”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这是一个他自己也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被他直愣愣地盯着，少年打了个哆嗦，不过他还是开口：“你，你要去哪吗？”
　　他摇摇头。
　　少年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看起来和他呼出的白气一样，是暖和的。“那你介不介意和我一起......啊，我没有什么坏心思！只是我刚刚被怪物追，你又这么厉害，所以......”
　　“和你一起？”
　　“旅行！”少年即答。
　　旅，行。他在心中一字一顿地念着这个词。在他的脑海中，这个词汇与一个跨度漫漫的行为连接；和他在这座冰城中行走一样，但范围却更广，更遥远。
　　“旅行，可以找回弄丢的东西吗？”
　　“可以，吧？我也在找我的目的地，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找到，但是只要一直走下去，肯定能找到的。”
　　少年像承诺似的拍拍自己的胸脯，然后向他伸出手。
　　他看着伸来的手好一会儿，握住。
　　那是一种与自己截然不同的温度，他想。那并不属于他，但至少，现在要在他身边燃上一会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