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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海德里希之死 ...


  •   海德里希死了。神圣罗马帝国的骑士团大团长被一支弩箭牢牢钉死在马车的后座上,清晨第一缕微光笼罩着他毫无生气的脸庞,像是美术学院里供人临摹的石膏像。
      车夫的尸体被远远撂在后头,马在受惊后又拉着马车狂奔出三里,直到撞倒一辆装满苹果打算进城贩卖的拖车。
      葬礼于三天后举行,由五百人组成的送葬队伍浩浩荡荡地驶过菩提大街,教堂敲响了十二下钟声,礼乐排山倒海,礼炮连绵轰鸣,无数花瓣被从半空抛落,在风中汇聚成一面旗帜。不远处的勃兰登堡门上挂着三具尸体,他们在审判中被指控为这场刺杀的主谋,当队伍从门前走过时,有一具尸体被风吹得转过脸,正对着下方经过的棺材,缺了下颌的脸仿佛在大笑,眼珠里却露出极为惊恐的神色。
      教堂里议论声窸窸窣窣,管风琴下的钟摆摇动着,人群越聚越多。沃尔特·舒伦堡低着头站在棺后,一张脸淹没在烛光倒下的阴影里。他在白色制服外披了件黑色的罩袍,蓝灰色的眼睛低垂,手握一支百合放在胸口,如同一个正在祷告的静默修女。人们窃窃私语地交头接耳,目光时不时从他的身上瞟过,像是同情莱因哈德留在人间的遗孀。他所做的贡献在这些流言面前变得不值一提,人类向来只爱关注猎奇和腥臊,他们好奇这个菟丝子一样的男人在宿主死后该何去何从。
      “当然是立马找好下家了”。人们为自己低俗的幽默与猜测洋洋自得,而大团长真正的遗孀正领着三个孩子站在角落,火光一明一暗地映着她的脸,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葬礼一直持续到黄昏,听完教廷首脑令人困倦的连番致辞后,人们开始逐渐散去,棺材被安置在祭坛中央等待第二天的下葬。没人守夜,毕竟人死后毫无价值。
      不知过了多久,年轻人动了动身子,接着伸手覆盖在棺木上,缓缓将棺盖推开一小部分。教堂里的所有人都已经离开,白日里热闹的地盘一到晚上就变得阴森恐怖,墙上金质灯盏里的火焰隐隐跳跃,映得满壁神像宛如躲在阴影里偷笑。帝国骑士团大团长躺在铺满了羽毛和丝绸的棺椁里,神情肃穆,双手压着一柄被祝福过的纯金十字架,领口露出一截白色的丝绸领巾,像个死去的新婚丈夫。
      莱因哈德由过多的金属与皓石构成,有着雕刻精美的笑容和冷漠至极的双眼,永远像是教皇圣衣上的祭披那样对称优雅。作为团中的法律顾问和大团长的私人幕僚,在这日夜同处的近十年里舒伦堡早已习惯他一成不变的刻薄与傲慢。挑剔也是一种品质的体现,虽然不能被完全归类到坏人那一栏,可他有时又的确过得挺操蛋,又或许只是大人物独有的风范。
      可能自己当初确实被那张英俊的脸给迷傻了,否则怎么会看不出这种站在顶峰的人能有多混账。不过那会他刚从大学毕业,靠给底层教众讲课为生,本身也没有多少选择,莱因哈德把他从讲台上拎走,从此舒伦堡就成了他一生的信徒和追随者。
      他需要有一个比自己强大得多的人来指引。这世上身居高位的混蛋太多,舒伦堡曾天真地以为莱因哈德会是那个良好选择,因此始终顺从温和,从不尽力抗争什么,偶尔象征性地扑腾一下,被惩戒后又心甘情愿地回到被支配的位置。他保持了七年的隐忍和容让,直到海德里希死去。
      “再见了老师。”他俯下身去,鼻尖几乎碰到死者的睫毛,“我会照顾好您的家人……您的财产和头衔,主教大人和我已经为它们做好了安排,您一定不会介意的,对吗?”
      四周寂静空旷,男人的声音飘荡在漆黑的棺椁上方,语速缓慢,婉转悠扬,像是恶魔的吟唱。昔日谦虚内敛的法律顾问现在俨然成为第二个莱因哈德,他在阴谋得逞后露出的笑容,和他从前追随的领导者如出一辙。
      “去地狱吧,并且告诉那里的人,是我送你下去的。”
      他蓦地伸手攥住他的手腕,然而下一秒却像触电般拿开,脸上出现极度惊愕的神色:死者石蜡般的脸上突然出现一道裂缝,仿佛有什么蛰伏已久的东西就要破壳而出。
      一时间某种奇特的恐惧攫取了他的心脏,黑暗的角落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窃窃地笑和低低地哭,这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令他浑身的血都冷了下去。年轻的法律顾问退开几步,转身向门外走去,先是小步的疾走,然后是大步的跨越,最后变成不顾一切的奔逃。
      离开教堂后,压迫感随之消失,不久乌云在头顶聚集,老旧建筑顶上的风向标被风吹得嘎吱作响,一场大雨的预兆。年轻人拉紧罩袍的领口,思考找个什么地方过一晚。
      柏林东区是有名的莺巢,好出生和洁身自好的人不会来这,这里游荡着成千上万的妓女,肌肉松弛的大腿上裹着廉价丝袜,破旧的束腰缺骨少线,她们徘徊在街头巷尾,靠在路灯和门板下,几个面包的价钱就可以让她们掀起裙摆。海德里希在世时瞧不上这些货色,他频繁地出入高档场所,服侍他的都是些合法妓院里的名媛和招牌,但眼下舒伦堡不在乎这个,他心烦意乱,急需做点什么来把那些不好的记忆抛到脑后。
      他随手从墙根扯下一个长得像吉普赛占卜师的黑发女人,拽着她进了旅馆。女人四肢细长,身子却干瘪贫瘠,声音宛如女巫吟唱。沃尔特觉得她吵闹,就耐下性子劝告:
      “嘘,安静点。”

      “安静点。”
      海德里希死前第五个小时将他按在办公室的桌子上,洁白的丝绒手套握着他的四肢,像个慢条斯理裹住猎物的狼蛛,而他的下属只是犹疑地将他往外推。
      “你今天不太对劲,”海德里希轻易瓦解了他软弱的抗争,将一只手放在他薄薄衬衫下起伏的胸部上。小律师平时总把领子一直系到下巴,表现得一副克己禁欲的模样,此时却在他的手掌下又软又烫,像个第一次被爱情蒸发的处女。“别乱动,好好听我跟你讲点事。”
      接着那只手没有离开,在抚摸一个昂贵的中国花瓶。大团长将他的下属喂得很好,把一只瘦弱的兔子养成了一头肥美的羔羊,以至于在拍打时都能感到那皮下震颤的脂肪。
      “你有事在瞒着我。”
      不久他又有些不甘心地掰回他的下巴,声音里带着某种说不出的笃定。沃尔特被迫转过面庞,灯光摇曳着在他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那双蓝灰色眼睛在灯下被照得几近透明。莱因哈德触碰他,从嘴唇延伸到耳后柔软的小小凹陷,于是沃尔特不再辩解,顺势沉浸在无尽的风月中。

      舒伦堡醒来后发现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女人已经走了,床头弥漫着一股劣质香水的味道。枕边落了几根黑色的头发,他伸手拂开,却在其中发现了一根金色的发丝,他拈起它放在灯下观摩,渐渐感到一种缓慢涨涌的恐惧。这时一道惊雷突然在头顶炸响,狂风推开窗户将烛火尽数吹灭,屋内顿时一片黑暗,年轻人下意识地去抓枕边的剑,摸到手却觉得形状不对,摸摸索索地擦亮火柴后发现那竟是一把纯金的十字架。
      沃尔特从梦中惊醒,女人还在身边熟睡,房间窗户大开着,雨水伴着风声摇曳。他略微定神,伸手推了推她,女人没有动,他又将她扳过来,却发现她的胸口被一柄巨大的弩箭贯穿,血涂了半床。刚从噩梦中挣扎着醒来的法律顾问顿时头皮发麻,从床上一跃而起,不顾一切地逃出旅馆。
      外面已是深夜,整个柏林都被笼罩在暴雨之中,巨大的闪电在天地间穿行,仿佛众神刺向人世的利剑。他失魂落魄地朝教堂的方向奔逃,一口气来到祭坛前推开棺盖,却发现里面的尸体不翼而飞,只剩一把纯金的十字架。
      “死亡让我看清一切,没有什么能够瞒过死人的双眼。”
      他听到利剑出鞘的声音,黑暗中有人握着剑柄,就站住他的身后。
      “欢迎来到我的世界。”
      他倏然回过头去,闪电在此时落下,世界顿时成为一片白昼,腐败和血腥的气味逐渐凝聚成一个式样端庄的人形,在剧烈的明暗交替中被烛光拉出死神的倒影。
      “莱因哈德……”
      他张了张口,仿佛想说些什么,但恐惧让他完全失声,止不住想要下跪。外面的暴雨还在继续,雷霆一个接着一个地炸响,声音在漆黑的苍穹中回荡,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毁于旦夕。整个教堂都在震动,剑锋擦着岩石地面发出歪歪斜斜的声响,爬虫成群结队地钻出墙砖,死亡朝他步步逼近,而他毫无退路。
      “你似乎不知道该去哪……不过不用担心,我已经为你安排好了归宿。”
      他的上司拉动嘴角邪恶地笑着,声音像个功能失调的发条娃娃,带着仿佛在地狱里浸浴多年的残酷与欢愉。
      “你一定不会介意的,对吗?”

      那一夜的暴雨雷电击碎了教堂的钟摆和天窗,当早上负责下葬的人员涌进教堂,眼前的景象让他们吃惊:所有供奉的鲜花都已经枯萎,雨水和光线从穹顶上漏下,莱因哈德生前的年轻幕僚趴在棺材上一动不动,被一块巨大的玻璃碎片牢牢钉死在棺木上。
      而在半开的棺盖下,帝国骑士团大团长的尸体完好无损地躺在铺满了羽毛和丝绸的棺椁里,神情肃穆,双手压着一柄被祝福过的纯金十字架,领口露出一截白色的丝绸领巾,像个死去的新婚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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