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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岁月忽已晚 ...

  •   五月的最后一个傍晚,玉渊潭的湖面细细碎碎地闪着金色的波光,岸边闲寂,榆树叶铺满一地,带着凉意的风卷过来,扫得落叶到处都是。
      《音游古城》第二季首期就在这里录制。下午几位歌手在湖边表演了节目里最后一场乐队live,演奏乐曲的词曲创作、编曲和制作都由都由顾渊一手包办。
      录制的时候,顾渊就坐在镜头外的草地上,看着湖边的柳晚潇在日本歌手身后为她做翻译。落日余晖一点一点地漏下来,倾泻在弯腰的垂柳间,和柳晚潇浓密微卷的头发上。
      收工后顾渊想找她吃饭,却寻不到她的人影。

      柳晚潇沿着玉渊潭公园偏僻的假山一壁走,一壁接电话。电话那头是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和诅咒声。那声音凄厉,如同暗黑色的毒液,伸出触角一点一点地缠住人的呼吸,把人拖到深不见底的黑洞里。
      柳晚潇平静地挂了电话,然后拨给爸爸。
      “爸爸……妈妈又发病了,你早点回去陪她吧。”
      不远处的凉亭里,一个妈妈在扯着女儿的头发,打她肩膀,小学生模样的女儿一面抽噎一面躲闪。柳晚潇急忙跑向凉亭,想制止这位妈妈再打女儿,但一位中年男子先走过去,看样子是孩子爸爸。那爸爸拦住妈妈的手,一家人争执了一会,女孩的妈妈不再激动,她充满爱意和歉意地帮女儿重新梳理双马尾。
      虽隔得远,但柳晚潇自小耳朵极灵敏,什么事都听得门儿清。她早慧,儿时大人的话她都听得一清二楚,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以图听大人说更多事情。这一家人的争执言语,柳晚潇自然听得明明白白。
      “好歹她知道避开头顶和后脑勺这些要害处,好歹她会给自己女儿梳头。”
      柳晚潇对自己喃喃。

      一段记忆:
      四岁的她每天搬一把小板凳,坐在外公家门口长长的青石板路上,拿着反复翻看了上百遍的《哪吒闹海》连环画,想再看出什么新人物来。她好孤单,总希望小人书里的人物能从书里跳出来,和她做朋友,陪她说话解闷。邻居老奶奶着说,“小柳晚潇一会又要‘嗷,嗷’了。”
      白昼将尽,妈妈还是没有来。她开始发出一叠声的“嗷”稚嫩的嗓音发出近乎小兽受伤时孤独哀嚎的声音。没有爸妈撑腰的童年是苦楚的,更何况是一个多病羞怯的孩子,大孩子们欺凌她,骂她“没人;要的小野种”。别的孩子受欺负了都会找父母诉苦撑腰,可她不敢说一个字,不能表现出一点不开心。她那时惶惶不可终日,生怕气病了外公外婆,她就真的无家可归,只能在孤儿院被大孩子欺负到饿死。
      她最害怕黄昏,尤其是下雨的黄昏。江淮平原梅子黄时最难挨,她在绿纱窗后望着窗外,看白昼的余光像蚕吃桑叶一般,被黑夜噬咬殆尽。

      又一段记忆:
      来到父母家的第一天,六岁的她太幸福了,因此努力表现得非常乖巧懂事。她眼带新奇地跟着爸爸学习按下抽水马桶的冲水按钮,羡慕地看着衣柜里成排的漂亮旗袍,这些都属于妈妈。
      她不小心摔倒在客厅地板上,正要爬起来,妈妈嘶哑着喉咙冲过来,厉声咒骂年幼的自己“脏鸡,以后是不下蛋的母鸡”用铁锅铲朝自己的后脑勺、脖子、脸、耳朵劈头盖脸地,一下一下地砸下去。血顺着八岁孩子纤细柔嫩的胳膊流到地板上,一道道鲜红触目惊心。
      柳晚潇绝望地求饶,不可抑制地抽泣。妈妈愈加发了狠地往死里打她,哪里是要害就打哪里。“你怎么还不去死!!你就该进发廊一百块钱一晚上,你哭得像被人强一样,你哭,我让你哭,让你哭!”

      柳晚潇蹲在小路上,抱住自己的肩膀哭得发抖。一阵凉风吹过,她抬头发现天色已晚,便摇摇晃晃起身,走下小路台阶。
      白昼将尽,她没看清脚下,不慎踩空,从台阶上直滚了下去。
      后背、手肘、脚踝……她身上的每一处都在如同被针扎一样钻心地疼痛。她挣扎着要爬起来,却被一只手温柔地按住。
      “潇潇。”
      她茫然地抬眼,迎上顾渊那张清冷的脸。他的眼底如同一汪深潭,暮色晦暗,她看不清这潭水。
      顾渊蹲下来帮柳晚潇检查伤口。她的脚踝肿了一大块,小腿肚划出了血痕。他皱了皱眉头,对柳晚潇说了句“得罪了”,便横抱起了柳晚潇。
      他的怀抱宽广,T恤有一股被阳光晒过的好闻气息,柳晚潇蜷在他怀里,用手攥住了他的衣领。
      顾渊觉察到怀里清瘦的女孩在发抖,低头看了眼,发现她在无声地哭泣。她闭着眼睛,眼泪顺着眼角不断地横着流到顾渊胸前的衣料上。
      女孩逐渐哭得眼睛鼻子都皱在一起,鼻涕眼泪全蹭在自己衣服上。他把女孩抱得紧了紧,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
      她突然哭出了声音,那种哭法让顾渊联想到受尽欺负的幼童终于等来了家人,便尽情释放自己的愤怒和委屈。他还从来没见过哪个上了初中以后的女孩是这样的哭法。
      柳晚潇暴风骤雨般地发泄,放开声音大哭。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她听到头顶男生低沉的声音。
      “你轻点。”
      于是她收敛了一点哭声,嗫嚅道:“对不起。”
      “我是说你轻点抓我衣领……”
      顾渊语气里有一丝无奈。

      柳晚潇才意识到自己把他的衣领快拉下来了,露出了胸口一大片,不好意思地笑了,觉得自己像女流氓。于是她又笑出了声,鼻涕泡泡炸了一声,格外响亮。
      瞥见顾渊高冷面瘫脸上嘴角略微抽搐了一下,她把脑袋埋进顾渊怀里更深了一些——当然,鼻涕也更多地蹭到了他怀里。
      她感觉到了一丝愧疚,变开始猛吸鼻子。
      “你可以蹭我衣服上,别吸进嘴里了。”
      顾渊淡淡地说。
      “我没吸嘴里!”
      柳晚潇恼羞成怒道,说着又委屈泪流。
      “嗯没吸嘴里。”
      顾渊叹了口气,学着她语气说道。
      他的胸膛坚实,让柳晚潇莫名安静下来。她哭得太累了,竟然在他怀里睡着了。
      顾渊看着怀里的女孩年轻又略显脆弱的面庞,她蜷缩在自己怀里像一只受伤的小猫。
      他不动声色地抱紧她,心里被狠狠揪住了,对这个女孩子泛起了怜惜。

      到医院清理伤口的时候,柳晚潇怕疼,不敢看着清理过程。她别过头,疼得嘶嘶抽冷气。顾渊站在她身边,忍不住托住她胳膊肘。
      为了转移注意力,她开始哼小曲儿。虽紧张得不成调,顾渊却敏锐地听出调调的好听。
      清理完伤口,顾渊蹲下来看着柳晚潇的眼睛。
      “你坐在这里别动,我去一楼拿药。”
      柳晚潇睁大眼睛望着他,点了点头。
      “别怕,我马上就回来。”
      顾渊像呵哄一个害怕家长把她丢在幼儿园上课的孩子。

      医生说可以回去了,顾渊又抱起柳晚潇朝医院大门走。
      “不想回寝室。”
      柳晚潇低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顾渊抱着她走到护城河边。夜晚的护城河宁静闲寂,他轻轻把她放到地上,自己也在她身旁坐下来。女孩还在抽噎。顾渊给她递了张纸巾。
      “你说人会有下辈子吗?”
      柳晚潇轻声问。

      顾渊侧头,看着女孩的碎发飘在晚风里。月光照在她冷白的皮肤上,她神色淡淡的,仿佛是在讨论明天吃什么一样稀松平常。顾渊觉得她好像和这个世界也隔了一层淡淡的膜。
      “如果有下辈子,你想做什么?”
      顾渊问。
      “我不想有下辈子。”
      柳晚潇回头对顾渊笑了笑,凄美又倔强。
      “下辈子我不想当人啦。”

      “那你想当小狗哦?”
      “不想,小猫,小狗,都不想当,因为它们有知觉。石头也不想,有形体。我想无形无迹,无知无识,没有想法感情和知觉。只要有知觉意识,都会难过。”
      柳晚潇轻轻说。
      “我想有下辈子,锅包肉多好吃。”
      顾渊朗声笑了。
      “旁边浣溪街有家米粒小厨,锅包肉很地道,还有地三鲜,炸虾,烤肉串——”

      柳晚潇的眼睛亮了起来。她不自觉抓住顾渊的胳膊。
      “走吗!”
      顾渊嘴角勾起,心想兔子真好上钩,于是又横抱起她。

      他发现柳晚潇很能吃,而且很会吃。他往她碗里夹几片小炒黄牛肉。
      “哭累了,多吃点肉。”
      “我跟你说,吃肉要这样吃——两片白灼空心菜,中间夹一片小炒黄牛肉,再加两根红辣椒丝——一口送到嘴里。”
      她对着自己示范教学。
      “嗯——”
      柳晚潇闭上眼,摇头赞叹。
      “牛肉夹菜间,快活赛神仙。”

      顾渊跟着大笑起来,他也学着夹了这些菜肉,一起送到嘴里,果然可口。两个人傻子一样哈哈大笑,引得旁边几桌客人纷纷侧目,他俩也丝毫不在意。
      “哭累了,果然吃起东西更香了。”
      柳晚潇又往嘴里大口送了一片黄牛肉,她想象中的自己是刚打完老虎的武松,在景阳冈小酒馆让店小二盛了一碗牛肉,快意大嚼。
      “以后不允许这么掏心挖肺地哭了,伤身体啊。”
      顾渊的眼睛依旧澄明如秋湖,只是水面被人扔了一块石头,月亮细细碎碎地破在湖水里,幽幽地荡开。
      顾渊没有问她为什么哭,这让她心里很感激。
      那夜柳晚潇睡得踏实,并且一夜都没做噩梦,这于她而言很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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