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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妖精的小城 ...

  •   七月,郁闷的七月。六点钟光景,天色也不会黯淡。我孤独地坐在小城里唯一允许火车通过的铁桥的护拦上,痴痴地呆到忘记了时间。偶尔一列火车经过,震动得铁桥连带着我摇个不休。车窗里的灯光和影子一同映在饱经沧桑的铁轨边上,就像一卷空白的电影胶片一样放得飞快。透过车厢的人声与嬉笑渐行渐远。或许这些匆匆的过客从来不会关心自己要何去何从。而我,小得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柏油漆的路面上掀来滚烫的热浪,几乎撕裂我的翅膀。空气的温度日愈高升,混合起来的气味也越发浓烈。我已嗅不出它原本那弥漫四处的花蕊招蜂引蝶的味道和禽鸟的求爱气息了,取而代之的是灌木散发出的大量蒸汽和人群流动着的汗酸。这变化快得叫我不知所措。毕竟这是我来到小城的第一个夏天。夏天是个灾难。从深秋来到小城的我,在头一年的末尾赶上了这灾难。
      而来到这个小城也是偶然,但我已经失去了那一段的大部分记忆。唯一残存下来的是我和姐姐划过一方天空时的一瞥。那时我们周围还有同我们一样的小妖精在疾飞,而脚下是云雾掩映的土地。我忘记了目的地,只是隐约地看到身边的人愈走愈少,最后连姐姐也离开了我。狂风折断了我的翅膀,我开始坠落。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小城郊外一片柔软的雏菊地里,全身伤痕累累,饿得喘不上气来。
      最好的是小城并没有抛弃我。很快我就能在城里找到安顿的地方和充足的食物。我背上的一双翅膀重新生长起来,似乎比原先那双折断的还要透明。而我的朋友也逐渐多了起来。他们住在小城的各个角落里。我整日忙着去探望他们,根本无暇理会思念这回事。
      思念是痛苦的事。是我的朋友们帮助我摆脱了它。
      然而每当我在护栏上坐下来的时候,我却时常会看见姐姐的面孔像那落日一般缓缓地沉到了西边地平线的下面。是她教会我,遗忘能够减轻我们的痛苦,所以我并不觉得悲哀。酷热一样叫我无法忍受,我扇动翅膀要离开。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我要找到我的朋友,同她们待上两三个钟头然后一起休息。
      我们通常的去处是小城的地铁。它们的线路如同几十条纠缠在一起的蛇,埋在地下等待死亡。那些隧道被人们修得极高极深,常常是长久的死寂和黑暗后才会看到那尽头忽闪着两团微弱的光点。那是地铁的照明灯,如同一双倦怠的眼睛,想必那是它日夜不歇运作的结果。在我的意识里,地铁车头的灯光应该是最耀眼的,然而它也不能洞穿这幽幽的隧道。
      这样一长串的车厢在滑行时发出的声音煞是可怖。车门打开来,冰冷的气流几乎将我掀翻。地铁里各种奇怪的味道我都已经熟悉,哪些是男人的香烟,哪些是女人的胭脂,哪些是孩童的糖果,我都能一一分辨。现在我毫不费力地藏到了一个将要上车的女孩的长发中,指望她能把我带到地铁里去。这女孩我已不是第一次见到了。她几乎天天都在这个时间乘坐这班地铁,同其他许多人一样,穿梭在小城里忙忙碌碌。她总是打着颜色极深的眼影,搽厚厚的粉脂和口红,头发和脖子里全散发出醉醺醺的香水味道。这味道总是让我喷嚏连连,好几个月我都时时记着这能掩盖车厢里其他气味的香水。如果我不能认出她的面容,我也能凭着这味道找到女孩。
      地铁里的灯光冷冷清清地洒在乘客的头脚上,映得每个人的脸色都像是病入膏肓似的惨白。站的坐的,读报的吸烟的,我很少看到有表情的脸孔。小荷说他们都是麻木了,可原因她答不上来。她通常和她的姐妹们待在七号车厢的扶杆拐角上,成天争论些让我费解的问题。我贴着车顶飞去找她们。途中我在一节车厢的角落里看到一个乞丐,我敢说他是那整节车厢里唯一有不同表情的人。可是没有人敢接近他,人们在几米开外挥手驱赶着他身上令人作呕的气味。至于他的讪笑,实在是滑稽。
      小荷生着和我颜色不同的翅膀,并且和她的姐妹们一致是浅浅的青色。她曾经无比自豪地向我炫耀,翅膀的颜色宣告了她和她的姐妹来自同一家族,有着天生的血缘关系。她的话让我嫉妒得要死。我的翅膀和姐姐的是同样的蓝靛色,可我没有办法向她炫耀这些。尽管这样,小荷和她的姐妹对我依旧很好,允许我和她们睡在一起,并且分给我多余的食物。它们教会我唱歌,还帮助我遗忘。
      等我找到七号车厢时,她们已经像平常一样,坐成一个圈子开始她们无休无止的争论了。我听出她们还是在兴奋地唠叨着几天以来一直不肯更换的话题。小荷看到了我,呼喊着我的名字叫我过去坐。我挤她身旁时这群小妖精正在热烈地欢呼。其中一个迫不及待地要站起来发言。
      所以我说,情爱是永远长久不起来的。她挺起胸膛来说。
      不,永远就是长久的时间。另一个反驳道。
      然后她们又争吵开了,声音大得连我都担心会叫人给听见。细微的情事也可以叫妖精们变得罗罗嗦嗦,激动难耐。我插不上话来,只好闭嘴。我还记得头一次见到她们争论时的情景。我虔诚地向她们请教妖精的爱情是什么,结果却惹得她们全都大笑起来,小荷笑得尤其厉害,几乎要从扶杆上摔下去。人仰马翻一阵过后,每个青色翅膀的小妖精都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摸出一朵枯萎得不成形状的花朵,高傲地向我介绍说,那就是她们的爱人。她们是如此珍爱着它们,以至于它们衰老得只剩下一个发黄的花萼也不舍得扔掉。她们将永远地将它们带在身上,甚至搂着它们度过那对妖精们而言太过漫长的夜晚,只因为那是她们的爱人。
      妖精们的爱人只能是花朵,她们很明白地告诉我,惊讶于我的质疑。这是从洪荒时代就流传开来的规矩,她们惧怕那不为人知的犯戒处罚。
      所以妖精们恋爱的时间也就和她们爱人的生命一样短暂。当她们的爱人死亡的时候,她们也没有为它们而掉落的眼泪。她们将爱人的尸身收藏起来,不会感到悲哀。那便是她们爱情的证据。但究竟有没有长久的爱情,成了她们永不厌倦的话题。小荷说年年争论的时间加超过了她们与花恋爱的时间,我只不过才到来一年而已。
      小荷的姐妹们又开始用她们和她们的爱人的尸首来作论证的材料了。没有长久的情事,她们附和道。我已经记不得是第几次看到她们中的一个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朵几乎可以化为粉末的金百合来了。它的花瓣和叶片全都紧紧地蜷在一起,泛出青灰的病态的色泽,还吐露着让我难以忍受的腐烂气味。那就是她的心上人。她把它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口上。
      好吧,我会让你们信服的。她说。
      于是我们全都扇动翅膀飞起来,跟着领头的小妖精越过好几节车厢的边沿,藏到了窗台上的烟灰盒里。尽管那里面的香烟头差点把我熏昏,但小荷说那是唯一一处不那么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我们身边站着的就是那个带我进来的,搽着浓烈香水的女孩。她们告诉我,前几天她刚交上新的男朋友。
      昨天我在街上碰见她和她的爱人吵得可凶了。小荷悄悄地对我说,她的恋爱就快结束了。
      我摇摇头表示不相信。那你就等着瞧吧。小荷坏笑着。
      女孩从包里掏出手机来开始发短信。这东西只要几年就在小城里风靡起来。情人们用它栓住对方不允许出格的心思。女孩手里的小东西发出了迷幻的光彩,惹得我们全都伸过脑袋要探个究竟。在那一片荧荧的粉色屏幕上,我们果然看到了小荷提到的那个男孩子写来的短信,血红血红的几个字,他说,我们分手吧,你我其实并不合适。
      我清楚地看到,女孩脸上僵硬的神色。那手机依旧幸灾乐祸地唱个不停。她颓然地低下头去,香水味道四溢的长发盖住了一张精心雕琢过的脸。女孩的肩膀开始颤抖得越来越厉害,最后竟然失声痛哭起来。那叫人心酸的哭泣使得整个车厢的人都把目光汇聚了过来。领头的那个小妖精显然是对危险很敏感,她焦急地告诫说,这样下去太容易暴露,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回七号车厢的路上小荷一直兴奋异常,为自己精明的预料而得意不已。其他没能争过她的姐妹只能不服气地吵吵嚷嚷。我并不情愿离开,所以掉在了队伍的尾巴上。也是在那里,我才有机会再多看女孩几眼。她苍白无力的手指在手机的键盘上飞快地按动,我猜她一定是要给那个男孩打电话。直到她接通了好几分钟,我的耳朵里也只有幽幽的盲音。
      这让我原本愉悦起来的心情又跌落下去。小荷和她的姐妹们不知又争了多久才累得昏睡过去。地铁终于行驶到了终点,人群毫不留恋地走了个精光。所有的灯都熄灭了,我的周围是小妖精们均匀酣甜的呼吸。我闷闷不乐地起身,在黑暗里摸索着飞回刚才遇见女孩的那节车厢里。我知道她早已经下车,可那哭声却变成了幻觉,紧紧地缠住了我。我不甘心地来回绕着圈子,直到再也闻不到她脖子里的浓烈气味。我为她和她的情人悲哀,就如我们和花朵的恋爱一样。
      再也没了心思飞回去的我随随便便地找了一个角落躺下来休息。头一次在陌生的车厢里过夜,汹涌的疲倦还是战胜了微弱的恐惧。我困得再也抬不起眼皮,可头脑里回响的却还是那嘤嘤的哭泣声音。

      第二天早上是轮到我去拜访另一位朋友的时候了。我要在气温上升到能灼疼我翅膀的高度之前跨越小城的对角,穿过一片钢筋水泥交织的建筑群,沿着横贯小城的河流飞上几分钟才看得到那排平房。我的朋友就住在其中一间门面华丽,挂着西餐厅招牌的房子后头。而他自己是一只天鹅。
      时间早得还没有人来工作,我就直接从一扇敞开的窗户飞了进去。天鹅绒窗帘的褶皱里还残留着昨夜的酒肉香味,盖过了地板和桌脚微微的霉湿气息。我的朋友只有一只狭小的生了锈的铁笼子可以当作窝。他被放置在厨房靠近灶台的角落里,日复一日过着囚笼里的生活。这是他时常向我抱怨的。
      他们干吗不直接杀了我,而非要我成天和这群任人宰割的鸡鸭在一起生活?我可是天鹅啊。他不满地说。
      正是因为他们知道你是天鹅,所以才一直不杀掉你。我安慰他。
      不,他们先是想听我唱歌,后来想拿我的肉做菜,用我的毛做扇子。他愤愤不平地说。
      那你唱了吗?兴许你唱得好,他们就把你放了呢。
      我怎么可能对着一群厨师和垂死的牲畜唱歌呢?天鹅一生当中唯一一次的歌唱只在他们的临死之际。更何况照我这求死的心态,歌唱还有什么意义呢?
      难道天鹅的歌唱是贪生的意思?
      他没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笑了笑说,小妖精,以后你就会明白了。

      我向我的天鹅朋友飞过去。此时的他正蜷着脖子,把头插在一对乱蓬蓬的翅膀里,原来雪亮的羽毛被炉烟熏成了焦灰颜色,还拧成一簇一簇的。我坐在他的笼子顶上同情地注视着他。我想他并不是在睡觉。他患有严重的失眠症。
      你好吗?我来看看你。我轻轻地对他说。
      果然他立刻将头抽出来,那脸色让我想起小荷所说的麻木。更令我吃惊的是他的眼眶居然通通红红的,我以为他一定流了许多眼泪。
      你在思念什么人吗?我试探着问他。
      思念?他大笑起来,思念还不足以让我流泪,小妖精。是他们,昨天烧了一种新柴火,那烟把我呛的。他们还喂我吃姜呢,真要命。
      他们还不打算放你走吗?
      不,不过我是快要死了。昨天他们在商量,要是我再不唱歌,就把我放进烤箱里。
      你不怕吗?我打了个冷颤,要是他们说到做到呢?
      他又严肃地看了我一眼,耐人寻味地叹了口气,说,小妖精,你不懂的东西还太多。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必定要死亡。每个生命都是如此短暂,恐惧是徒劳的。
      短暂得像那些花朵么?也像妖精的恋爱?
      哦?他似乎来了兴趣,一双浑浊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那群小妖精又和你说什么了?
      我的朋友知道城里发生的所有事情,尽管他只能日复一日地待在这个狭小肮脏的厨房里。于是我把昨天小荷和她姐妹们的争论,那浓妆艳抹的女孩以及她负心的男朋友都讲给他听。我的天鹅朋友边听边微笑,让我隐隐地觉得他对这整个故事颇有些不屑。最后我问他,你也觉得,情爱是长久不起来的吗?
      他摇摇头,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事实上,你们讨论的话题十分愚蠢。
      可是我才不想和一朵枯死的花在一起待一辈子呢,它们连心脏都没有。我生气地喊道。
      谁说小妖精不能爱上别的东西?他顽皮地冲我眨了眨眼睛,只要你愿意,你可以爱上任何东西,也可以让任何东西爱上你。
      我激动得语无伦次,跳到他身上抓紧他的羽毛追问。我的情爱会长久吗?会吗?
      这我不可不知道,他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说,爱上你就知道了。

      我悻悻地松了手。他用嘴整理着自己的羽毛,又缓慢地对我说,今天我的眼皮跳得厉害,一定有事情要发生。
      好事还是灾难?我问。
      他满不在乎地抖抖翅膀说,不知道,但是该来的总是要来,自在点吧,小妖精。
      我来不及多问,却只听见弹簧门锁发出一声清脆的拧响。我的朋友立刻警觉起来。他用眼神示意我提防门口晃动的巨大黑影。厨师来上班了,你也该走了,他竟像舍不得似的向我撇撇嘴。从后窗出去,路上小心点,我的小妖精,什么时候再来看我?
      我顺着他的脖子爬上去,又抓住笼子边沿翻到外面。如果你愿意,不会让你等太久的。我冲着他喊道。

      我和我的朋友告了别,贴着沾满油腻的天花板从灶台前的窗缝里飞出去。越过那一堆黑沉沉的,散发着腥臊气味的炊具时我不禁又是冷战连连。我的朋友那短暂的一生将要在这些令人作呕的容器中结束,以他那高傲的脾气,该是多么悲哀的呀。想到这里我又回过头去张望他。那肥胖的厨师满口酒气,步履蹒跚地来到我朋友的笼子跟前,惺忪着醉眼开始冲他骂骂咧咧的。而我的朋友闭起了一只眼睛,一脸鄙夷。

      黄昏一到我就该回地铁车厢和小荷她们会合了。整天来我一直都在猜想我的天鹅朋友预测到的究竟是什么事件,然而结论依旧茫然。我乐此不疲地搜寻着自己熟悉的气息,但奇怪的是如今我怎么也嗅不到那个女孩身上令我难以遗忘的浓烈香味。那原本是能盖过其他一切的气息,能让我毫不费力就捕捉到的味道。我不甘心地在如潮水一般的人群头顶上徘徊,可看到的全是酷似彼此的模糊面孔。头一次我和我亲密的女孩走失了,我甚至不能确定她是否还在这个地下的小站里。然而地铁那悠长的呜咽已经渐行渐近了。我们都将错过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
      人们开始推搡着踩踏前进,而我也累得再也飞不动。我跌落到又一个女孩柔软温暖的长发里,跟随他的步履颠簸着。我惊奇地发现她瀑布一般的乌黑秀发连同她的脖子里正一起散发着一股我从没闻过的香味。这是混合了阳光气味的茉莉芬芳,清亮得如同一道风景。它轻而易举地征服了我的嗅觉,叫我乖乖地趴在它主人的肩头,不去过问她将把我带往何处。
      我们终于还是进入了地铁里。我念念不舍地围着女孩绕了几个圈子,希望能记住她的模样。我是太舍不得她身上的香味了。也就是这时我才注意到她手里提着的巨大琴盒。不被我所了解的大提琴正静静地躺在里面,随着地铁的摇晃发出极富韵味的共鸣声来。我想象不出来这样的乐器在女孩的手里会吟诵出怎样如泣如诉的歌谣。我看见女孩一脸绝好的颜色,我以为她觉察到了我的存在,只好匆匆离去。
      我飞快地穿过车厢去找小荷她们。今天七号车厢里的人少得可怜,而那群小妖精似乎也更加悠闲地把身体搭在细长的金属扶杆上,懒洋洋地打着呵欠。小荷说她们今天争到累得再也说不出话来,而她本人则坚信着自己的观点。另外,她也终于找到了自己要恋爱的花朵。
      我难以置信地张大嘴望着小荷,看着她兴奋地捧出一只妖艳欲滴的蓝月玫瑰介绍给我。它确实是朵健康的花儿,层层的蓝靛色花瓣蓬松柔软,叶片上还沾有闪光的水珠。小荷的脸颊上竟然泛起了少有的红晕。她把嘴唇凑过去轻轻吻着她的爱人。恋爱中的情人有权利享受他们短暂的情爱。我把就要讲给她听的有关我的天鹅朋友对我说的话逼回肚子里去,点点头算是向她和她的爱人致意了。我害怕想象它死去时候的样子。
      对了,你知道吗?昨天那个和男朋友分手的女孩,今天早上跳楼自杀了。小荷抬起头来对我说。
      真的吗?我的心脏紧紧地收缩起来。你怎么知道?我问她。
      早上我从那里路过嘛。现场围了好多人,那个女孩仰面躺在地上,流了好多血呢,真可怕。听别人说是从九楼跳下来的呢。小荷吓得把脸埋进了爱人的花瓣里。
      现在的人,为情爱玩命的还少吗?傻瓜。她的一个姐妹插嘴道。
      就是。其他人附和道,不过她们已经没有力气再把声音提高了。
      情爱是长久不起来的。所以蓝月死去的时候,我是不会为他流泪的。小荷骄傲地举起她的爱人大声宣布。小妖精们都大笑起来。我担心地望着她的花朵情人,而它似乎连一点儿要生气的迹象也没有。
      我再也没有心思待在这里了。我现在才知道当我寻找那个女孩的时候她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生命都是短暂的,我的朋友如是说。然而女孩的生命竟然要和那些花朵情人一样悲凉地结束,我便从来没有比现在更加绝望了。我唯一的安慰就是回到那个带我进地铁来的女孩的身上,再嗅一嗅那好闻的香味,听一听她的大提琴微弱的残响。我的运气真是好得出奇。当我飞回去的时候女孩就站在原地,一寸也没有挪动过。我趴在她的背上,累得只顾喘气。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超越了我承受的范围。在这里小睡片刻或许能帮助我遗忘,然后我必须记得回去找小荷。

      可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却发现自己不在车厢里了。我依旧躺在女孩的肩头上,可她已经带着我离开了地铁。我害怕得想哭。从来没有这么晚离开过地铁的我,软弱的就像还没长出绒毛的动物。和女孩擦肩而过的人形形色色,全都是我陌生的脸孔。街头的霓虹灯开始闪个不停,歌红酒绿的。我只好紧紧地抓住女孩的头发。偶尔她也掠掠自己的长发,我以为是被我揪疼了。
      女孩提着她的大提琴,步履轻盈地穿过一片繁华而去。这让她显得是那么与众不同。我的女孩在花店里带走了一束百合,连同大提琴和我,去了一家医院。我忍受着刺鼻的药水和绷带气味,时间开始变得漫长。她要探望的男子躺在颜色单调的病房里,吞咽些难以入喉的药片。陪伴他的是个比女孩成熟许多的女人,我后来才知道那是她的姐姐。
      你来了,那男子微笑着对女孩说,好几个晚上都没听到你的琴了。
      是呀,一不听琴,他可就睡不着呢。那女人调侃似的说。
      无论如何,他们是那样依恋女孩的。她不说话,浅浅地笑着,打开琴盒抱出大提琴来为那男子拉奏。头一次我看到了她的大提琴,古老的咖啡颜色,上等的木材香味越酿越浓。坚韧的金属弦在女孩的指下发出秋日般迷醉的乐调,塞满了我所能看到的每一寸空间。如同蓝色的烟丝,麻痹了我的肺叶。
      跟女孩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小城在这个夏天里的第一场雨也终于落下。我从来没有见过雨水像泪珠那样地跌落在地面上,簌簌的,也不知道自己将流向何处。肮脏的下水道它们是不愿去的,就像我的天鹅朋友不愿待在那肮脏的铁笼子里一样。我开始发疯似的想念起我的朋友们,小荷,她的姐妹,还有我早年就失散了的姐姐。而这全都是因为女孩这一曲旖旎。她已经关灯睡下了,而我飞到她的枕边同她一起躺下来。我的女孩累得没了力气,可她的嘴却在睡梦中出卖了她的心。我听见她喃喃地对我呓语,说她每天义无返顾地给那个男人拉琴,只因为姐姐说这样他的病会好得更快;她在音乐学院里上课,有个小提琴系的男孩日日塞给她巧克力她也不敢拒绝,心上却有放不下的爱人;她私下里认为姐姐配不上那男人,但这种小心眼的话她又实在说不出口。我终于知道她的情人就是那病榻上的男子。她的大提琴卧在房间的一角,继续透过琴盒传送着它身体上古老的芬芳和细微的宏鸣。我趴在女孩耳边,悄悄地对她讲着小妖精和花朵们的爱情,我的朋友所说的耐人寻味的哲理。我相信她一定都能听到,无论她是否在睡梦里。

      天空还泛着鱼肚白的时候我就告别了女孩,穿过半个小城去那家西餐馆探望我的朋友,飞进厨房里的时候我却惊讶地发现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埋头冥思苦想他的哲学问题,而是把脖子伸到笼子外面,透过厨房里唯一一扇粘满油腻的窗户长久地凝视着他仅能看到的一角如他小窝一样狭窄的天空。那里看不到太阳,只有飞快流动的云团。我头一次见到,我的朋友竟会拥有诗人一样的忧愁。我只好安安静静地坐在笼子边上,不敢大声说话。
      你好吗小妖精?他主动跟我打招呼,声音沙哑。我以为他又是一夜不睡。
      我很好,可你看上去一点精神也没有,病了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再健康不过了。他别扭地笑了笑,继而又带着点儿薄薄的悲哀说道,我只是变得多愁善感了。
      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也许只是太累了。他鼓起翅膀懒洋洋地打起呵欠来,而我则飞来飞去地拣他散落满天的羽毛。日子不是照样过么,只嫌时间太长久,无聊得要命。等死罢了。昨天他们在我面前摆了一副剔骨刀,你知道么,他们居然用这种可笑的手段来威胁我。我可不是傻瓜。好了,说说你吧,这两天有什么值得讲给我听的?
      于是我急不可耐地要把这混乱的几日里的每件事情都细细地叙述过来。他那灵验的跳动的眼皮,为情爱赔上性命的女孩,坚守信仰而不愿付出新欢爱人眼泪的小荷,暗暗恋爱着的拉大提琴的幸福女子;我讲得激动不已。我开始决定要参加争论,驳回小荷。我的朋友笑得不食人间烟火。他责备我的肤浅,告诉我说欢乐和痛苦都是虚妄,好比酒神赐予的琼浆,鲜美仅仅源于人们的幻想。我无法理解他的话,只好照原样写下来。我的朋友理性地笑了笑说,我只想说活着都是为了现在。
      我们的谈话照惯例在厨师上班之前终止了。临走时他不忘告诉我他那准确的预言。我的眼皮还在跳个不停,他说,但愿是好事。

      我从我的朋友那里弄了些食物填饱肚子,在小城里转了几圈后就又是黄昏了。小城的地铁成了我欣愁悲欢的载体。为死亡而撞的丧钟,为邂逅而唱的情歌,为男欢女爱而精心粉饰的容颜又被汗水毁坏,都散布着袅袅青烟一般的□□。我顺利地被那股清幽的茉莉花香吸引过去,遇上了我的女孩。我一直不无道理地相信着她能够感知我的存在,甚至在我们相遇以前就能。这大概就是缘分,我常常从朋友嘴里听来的词语。如果不出意外,她一定是要匆匆地赶去为她的情人拉琴了。我已经听见她幸福的喘息声。
      可今晚我不敢再耽误。我想我和小荷此时都在迫切地想要见到彼此。我飞快地冲向七号车厢,途中还撞翻了一位男士放在窗沿上的纸咖啡杯。我听见他在背后不满的叫喊,埋怨着地铁的突然加速,胸前沾满了廉价的罐装咖啡气味。我一刻也不敢停,匆忙地逃走。我想他永远也不会注意到一个小妖精抱歉的微笑。
      终于我能够和小荷拥抱着在七号车厢里飞舞了。就算只有一个晚上,我们俩还是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般絮絮叨叨的倾诉着彼此的琐事。我解释了我失踪的来龙去脉,而小荷则语无伦次地向我描述着昨晚最激烈的争辩,还有她那蓝月玫瑰的爱人完全展开来的花瓣,那芬芳娇嫩的鹅黄色花蕊简直叫她神魂颠倒。而说这话时的小荷,脸上是初恋姑娘一样的神色。
      我真不知道该不该说是你错过了的。她松开了紧紧攒住我的手,突如其来的严肃表情让我始料未及。这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你该亲眼看看的。
      本以为只有自己才经历了聚变的我满心好奇地跟着小荷去见识那让她和她的姐妹们惊讶得不知所措的突然风云。小荷告诉我,有个破门而入的来访者在我离开的那个晚上闯入了七号车厢里,让她和姐妹们好一阵混乱。黑暗里谁也没看清他的容貌,大家只好抱成一团,哆嗦着听见他悉悉挲挲地摸索着,隐约还有沉重浑浊的喘息,像是垂死的野兽。好容易捱到了天亮,她们才看清昨夜的不速之客,竟然是一只同她们一样的小妖精。他似乎是远到而来,浑身伤痕累累,翅膀也完全折断了。她们一时没有主意,恐惧着这张陌生的面孔,谁也不敢接近他。她们躲在车厢的各个角落里偷偷观察他,发觉他只是安静地蜷缩成一团,紧闭着眼睛喘息。于是她们开始考虑他的去留。可小荷坚持认为这个问题的裁定权必须在我,原因是那个小妖精停留下来的位置就在我夜夜休息的扶杆上。
      我开始因为这些前因后果紧张起来。小荷的袒护让我觉得欠起了她的人情,可眼下我更关心的是那个抢了我地盘的陌生小妖精。小荷的姐妹们果然还聚集在老地方,围成一个圈子窃窃私语,翅膀似乎还因为恐惧而颤抖不已。小荷向她们说明,请她们带我过去找他。她的姐妹们友好地答应了。她们是最怕嗅到陌生气味的小妖精。
      你们看到了吗?那个小妖精居然长着火红色的头发。其中一个小妖精尖细着嗓子嚷嚷,太不可思议了。
      他待在那儿我就觉得不安。另一个忧心忡忡地说。
      你老是那么多疑,留下他有什么不好?其他人壮着胆子说。
      但终究你推我怂的,她们在还离他半米有余的地方就止步不前了。这群青色翅膀的小妖精用胳膊紧紧地抱住车厢里细长的金属扶手,滑稽地挤成一团,拿彼此做遮掩着探头探脑,谁也不敢再多跨出一步。我只好自己去找那个小妖精。再飞得靠近一些,我简直被眼下的所见惊呆了。我敢保证自己一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精致的小人儿。那纤细的手脚扣在一起,像破蛹时分死去的蝴蝶,请求被延误了的美丽终于凝固起来也是永恒。还有许多年后,当他死去时,那双杏色的眼睛里,我将再也看不到那些哀愁。
      你好。他向我点点头,嘴里吐出微微干涩的词语来,这天以来,你还是头一个主动接受我的人。
      那是因为我的朋友都怕生。我说,听说你是闯进来的对吗?
      是的。当时天色很暗了,我嗅到这里有同类的气味才过来的。
      你把她们都吓坏了。我故意生气地说,而且你现在还心安理得地霸占着我的位置。
      我看见他眉清目秀的脸孔上立刻泛出了蒸笼里的蟹粉颜色。对不起,对不起,他用手背蹭着头上的汗珠,要不我现在就走?
      不,你都已经伤成这副模样了,能去哪儿?还是留下来,养好了伤再走吧。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爱上了他那讨原谅的孩子模样了。现在我唯一担心的,就是叫人给听见,我如鼓擂般的心跳。
      可你的朋友们会同意吗?他用手指着远处,正向这边窥探的小荷她们。吓得那群小妖精四散纷纷,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放心吧,这里我说了算。我自豪地对他说。

      我立刻飞向小荷,把我们的谈话转告给她们。几乎所有人都对我如此迅速的决定诧异不已。她们甚至以为,我会同他打上一架,或者至少免不了一场争吵。小荷说,她早就做好了帮忙的准备,万一真的较上了劲儿,她是决不会让我吃亏的。不过现在看来,我倒是拣到了便宜。我只好笑,羞愧于向她们解释我的一相情愿。我想我要是讲出来,她们一定不会放过我。
      不过我就不得不和他挤在一起休息了。刚开始他还颇为拘束,但我很轻易地就用一小块小荷分给我的水果布丁收买了他的信任。想必他是饿坏了,吃起东西来风卷残云的,还把奶油糊到了鼻尖上。他是多么像那年,初来小城里的我啊。我看到他白皙的后背上有两道暗红色的毒蛇一样的可怕伤口,那里本该是他生长翅膀的地方。我问他的翅膀是什么颜色的。他说也是火红色,透明得就像新鲜血液在里面流动。可是在他飞行的途中,被一只凶恶的老乌鸦啄断了。
      但它们很快就会再长出来了。他满怀信心地对我说,有些不好意思地咬着我递过去的半个苹果。我忍不住要笑他狼吞虎咽的滑稽样子。这单纯的小人儿,我心疼他不知担忧自己的将来。这一双翅膀连根折断,最幸运的也恐怕伤及了筋骨。能不能再生长出来,也没有人可以为他担保。没了翅膀的小妖精要怎么过活,都是我们不敢想象的。可我爱着他烂漫的孩子气的笑容。我怕这水晶一样的脆弱的笑容打碎以后,我也没了如鼓擂般的心跳。
      你叫什么名字?我轻轻地问他。
      炎神。
      我噗嗤笑出声来。你真的是神吗?
      不是,但我从前是王。

      于是我们依偎在黑暗的车厢的一角,在小荷和她的姐妹们均匀起伏的呼吸声中讲述着各自的私话。他带我寻找那些死在时间里不为人知的秘密,而我滔滔不绝的,是他连做王的时候也没有听说过的新鲜情事。他甚至不知道,妖精们亘古的情人只有花朵的规矩,如当初的我;他更好奇的是我的天鹅哲学家,竟然有如此精明的头脑,他还以为天下的鸟全是和啄断他翅膀的老乌鸦一样,又蠢又凶;他说他要和我一同去听暗恋中的女孩演奏凄美的大提琴,去偷偷尝一尝小提琴系的男孩送给她的巧克力里,到底有没有思念的香甜。地铁里的空调整夜整夜地开,夜越深空气就越冰冷。没有翅膀的炎神像个刚出生的孩子,光着身体冻得发抖。我用我的翅膀将我俩裹在一起。我感觉他的脸正贴在我的胸口上。我听见他喃喃地说,你的心跳得好快。
      是吗?我假装睡着不回答他。好一阵寂静以后,我才偷偷睁开一只眼睛,发现他已经在我怀里睡熟了,嘴角还残存着一个狡黠的微笑。

      一连好几天我都待在地铁里照顾身体虚弱的炎神。没有了翅膀又断了手脚筋骨的他失去了活动能力,而我却很担心他会被白天地铁里来往的乘客发现。想想那些没有表情的脸孔,我就害怕再也见不到他了。我只好背着他在狭窄的车厢里躲避着那些巨大的手掌的袭击。有时被人们误认为成蚊子,炎神就叫我藏在他们的身上。他说他不信这些人会傻到往自己身上乱拍。
      所以我们的食物只好全靠小荷和她的姐妹提供。平分常常使我们俩都填不饱肚子,但我不时会自愿把我的那份让给他。他说他夜里听得见受伤的骨头上肌肉生长的声音,而我则乐此不疲地笑话着他不雅的吃相。我们唯一的痛处,是他不见一丝重生迹象的翅膀。
      别灰心,我一定能重新飞起来的。他微笑着安慰背后抚摩着他伤口的我。
      我决定明天离开地铁,去探望我住在小城各个角落里的朋友。几日的分别,叫我的思念像野草一样地疯长。并且我也期盼着他们会兴致勃勃地听我讲述我和炎神的相遇,他那奇妙的火红色头发,和我如同鼓擂一样的心跳。我相信他们的无所不能,他们也会为我解答,如何才能再让他的翅膀重生。小荷慷慨地支持我,请她的一个小姐妹代替我照顾炎神。他送别我的眼神像是舍不得母亲的孩子,而一直只能看见车厢里昏暗光线的我,一出地铁就被盛夏的日光灼疼了双眼。
      这是我久违了的生活。我在小城里清晨里疯笑,翻转着身体飞翔,惊讶着小城里一点一滴的变化,比如那片坍塌的旧楼不见了踪影和沿河的樟树在暖烘烘的气流里蒸腾出醉人的薰香。住着我的朋友的那家西餐厅换上了赭红色亚麻布窗帘,门口的招牌上列出了一长串咖啡的名字。我猜蓝山的味道会不会有着青草的甜香,而摩卡的颜色是不是和绸缎一样光滑。小城里的午后,多少情侣会在窗边的座位上拥抱,往对方的怀里无休止地加白糖。
      我住在阴暗狭小的厨房里的朋友依旧是一身蓬乱羽毛的白天鹅。我急切地飞过去问候他,却被他几日下来的消瘦吓呆。我看见他浮肿的眼眶里盈满了泪水,颈上松弛下垂的皮肤告诉我它的主人曾经拥有多么丰满的体态。我不敢和他说话,因为他忽然变得清澈的眼睛一直都悲哀地望着我。
      你为什么一连几天都不来看我?他眨了眨眼,泪水就顺着他的脖子一直滑到胸前,像是一串华丽的珍珠。
      对不起,我愧疚得不敢再提我和炎神的欢愉。你想我吗?
      想。我活不长了。这几天我都不清楚自己脑子里在想什么。理智已抛弃了我,我无药可救了。不知你进来的时候注意到那块招牌没有。也难怪,他们不敢把它放在门口是因为那样实在太招人耳目了。设想一下,本餐厅一绝,烤天鹅,该有多少慕名而来食客哟。可惜我看不到自己被堂倌端上桌时的样子啦。
      我告诉你我从来不畏惧和死神的约会。说这话时的他,玩世不恭的神色压过了他的心力交瘁。
      可是你落泪了,我看着他蜡黄的脸色,不忍他的憔悴。我嗅到了思念的气味,那么强烈,连遗忘也不管用。
      可谁知道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语气里充满了不屑与恼火。别把这种缠缠绵绵的帽子扣到我头上来,我鄙视这俗气的情感,它会让我头脑混乱,连日子都过不上。
      我被他的脾气怔住了,但也立刻不甘示弱地叫喊起来。没有情感的人才是冷血动物,你以为只有理智救得了你吗?有时候你的顽固真叫人厌恶,这通病你们哲学家大概都有吧!
      我还是头一次看到,我的哲学家在面对一场悠关名誉的争吵前无动于衷。我开始后悔了,我以为他会为我不敬的言辞而大发雷霆。我的朋友只是无奈地苦笑。行,是我太冥顽不化,我向你道歉还不成吗?你知道的,临死的哲人都有点儿神经质,可你说我要是只野鸭该多好。
      他又蜷缩起身子来沉默了。珍珠华丽的眼泪沿着他的脖子一直滑落到胸口。我才知道,现在的他落泪已经成为了习惯。我从他的眼里读出了前所未有的绝望。这位即将死在烤箱里的哲学家,因为他所鄙视的凡俗情愁而消瘦,也没有人为他送来毒鸩酒,我感到悲哀。

      我最终还是向他讲了我和炎神的欢愉,惊喜着他因为我的叙述而来了精神。他像只老狐狸一样狡猾地冲着我笑。恭喜你,你终于找到了理想的情人不是吗?
      我一愣,他又把他几乎皱缩成一团的脸凑到我跟前,眯着眼睛上下大量我。打你进厨房来的时候我就闻到你身上情爱的气味了,他对我说。
      这就是情爱吗?我不可置信地反复着我朋友的话,这是让炎神成为我恋人的情爱,是小荷的姐妹们一锤定音地不肯付出半滴眼泪的情爱,也是让香水女孩从九楼坠下,让茉莉芬芳的女孩的大提琴里填充满思念的情爱。连我一身理性的天鹅哲学家也无法定义的情爱,我糊涂了。
      怎么,你不相信吗?他有些责备地望了我一眼,只要你愿意,你可以让任何东西爱上你也可以爱上任何东西,我不是对你讲过了吗?至少他比那些没心没肺的干花有血有肉,对吧?
      于是我才明白过来,我担心的是那些妖精们的花朵情人因为没有心脏,不会拥有和我一样如鼓擂的般心跳。我的朋友兴奋得挺起了他只剩骨架的身体,有节奏地用翅膀敲击起了狭小铁笼的边沿。你爱上他了,他尖细这嗓子叫喊道,你那天还问我你的情爱会不会长久。记得我是怎么回答你的吗?爱上了就知道了。
      可我现在仍然不知道答案。我惭愧地说。
      我的朋友笑得前仰后合的。还得要段时间呢,他神秘地说。

      我早该想到我的哲学家一副伶牙俐齿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有半点退化的。可今天我却比往常任何时候都乐意接受他的调侃。后来他还告诉我,每年的二月十四号叫做情人节,是为情人们特别设置的节日。情人节那天的情侣们要坐在玫瑰花丛里吃巧克力,还要拼命地接吻。我努力回忆今年的二月十四号,冷雨绵绵的寒流席卷了小城。我刚刚决定要在这里住下来,而炎神还在做王。
      明年的情人节就是专门为你们俩设置的。我的朋友笑着说,脖子一伸就把我从他的头顶上掀翻下来,提醒我胖厨师的脚步声。又到时间了,可我真舍不得你走呢。他用一种悲凉得让我毛骨悚然的声调说。
      我也是。你可要保重身体,别再瞎想了。我哽咽着回答他。
      我会记住的。灶台那边有几块松糕,你拿去和你的情人一起分享吧。多吃点东西或许会对他断翅的生长有好处。
      知道了,下次我会带他一起来看你的。
      我看见他的微笑越来越惨淡,像一朵被抽干了颜色的波斯菊。我不知道哲人们临死时的苍白无力原来都是理性的冷酷。我偷偷地抹着眼泪往窗口飞去,模模糊糊地听见他在后面说,要是明年的二月十四号我还活着,你们可要到我这里来拿巧克力啊。

      从那家西餐厅的厨房里出来以后我就一直提不起精神来。我后悔自己几日不理睬我的朋友,只顾和炎神在地铁车厢里说个不休,而如今连他被疯狂折磨得濒临死亡也一无所知。剩下的时间不多,我决定不再等待。我想念起那个拉大提琴的女孩,她脖子里的茉莉花香味,她充满情爱味道的大提琴,她舍不得下口反复捧在手里把玩的巧克力。我悄悄念给她的故事中,而几日后的我,有了自己的情人。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我开始凭着记忆寻找那个夜晚女孩带我回归的小屋。那间和女孩一样清丽的小屋,当我从它掩着半边白色纱帘的窗子里飞进去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绝对没有错过。古老咖啡颜色的大提琴镶着闪亮的弦线,静静地卧在房间的一角。它用微风中细细的轰鸣音告诉我,女孩离开很久了。
      这下可让我犯愁了。我确实不知道,除了小屋和地铁站,哪里还可以找到女孩。遗弃了大提琴的女孩会去什么地方没有人知道。我只好留在小屋里等待。我知道她总会回来,取走她心爱的大提琴然后再带上我去小城的各个角落里流浪。但在那之前我除了守候无事可做。再说没有女孩陪伴的大提琴,寂寞得手足无措。
      闲来无事的我在小屋里四处转圈,搜寻女孩在每一件物品上留下的气味。淡淡的护手霜乳香随着女孩细腻的指纹印在房间的每个角落里。靠窗台的书桌上,我不明白为何会被洒满香水。光滑的木纹桌面大得可以当作我的芭蕾舞台。女孩粉色封面的日记本睡在我的脚边,没有上锁的纸页,一丝微风就能叫它们翻动得刷刷作响。于是我闻见诱人的墨水香味。
      我为她的日记本着了魔,如同饥饿许久的人对食物的贪婪一样。好奇心不是我偷看行为的借口。我只好欺骗自己的良心,说要了解朋友几天的生活才好。瞟一眼房间一角的大提琴,沉寂得仿佛是默许。我小心翼翼地用脚尖挑开一页,双手衬住下巴趴在薰衣草香味的纸张上,好像祈祷一样地读起里面的句子来。
      7月19日:
      下了课乘地铁,照旧去医院给他拉大提琴。前些日子专业考级忙,去的机会少了。今天他居然说不听我的提琴就睡不着。他明明是想我了,还要叫姐来告诉我,是自己不好意思说么?是他爱面子,还是又自作多情了?
      姐的妆化得太浓了,不喜欢她聒噪的样子。宁可相信,他是喜欢文静的女子。
      上车时老觉得有东西在身上蹦来蹦去,可又不像虫子。是能带来好运的小妖精么?像小时候听来的故事,嘻嘻,保佑我和他吧。
      7月21日:
      昨天排练了一天,累得要命,可还是满心欢喜地赶到医院去。朋友说这叫贱命,也认了吧。今天的巧克力被他换成了酒心的,据说那代表他一辈子的归属。不敢吃,捏在手里一下午,全部融化了。
      姐说我也该找男朋友了,可我不敢说自己爱上的人是他。姐喜欢他,但不知道我也是。我们姐妹是多么俗气。他听了只是在一旁笑,当然他不用操心没有人疼爱。
      两天没感觉到那小东西了,心里害怕极了。总有一天他也会像小妖精一样离开。我要不要留下他来,连自己的手都抓不住结局。
      7月25日:
      下午一个人在琴房里,忽然听到他在外面拉巴赫无伴奏。心里清楚是专门为我而奏。对不起他。今天的巧克力还是酒心的,我只吃掉外面的部分。
      晚上姐给他煨了鸡汤,两个人在病房里卿卿我我,受不了。姐和他一样的自私,顾不上我。心烦意乱,老拉错,他还侃我不用心。我一直没好气,态度也是冷冰冰的。姐难堪得很,不欢而散。
      回来就哭了。过分了,对不起姐。本来,一直照顾他的就是姐。我不过就动动手指头而已。姐最疼我,不该那么对待她。他们都不知道,是自己遮遮掩掩,一副小孩子嘴脸,动不动耍脾气。他大我六岁,或许真是我错了。
      7月26日:
      今天早早地去医院赎罪,用心给他拉了几首曲子。看他笑的,忽然觉得要是和姐争,没什么大不了。后来他睡了,一脸安详,像婴孩。姐抚摩着他的脸,说他命苦。从她的眼神看出下半句是她要照顾他一辈子,心疼得像刀割。
      和朋友吵了一架,烦透了。她说我没出息,辜负了人家的小提琴。什么时候她给我操心起这事儿来了。态度冲了点,她负气而走,骂我畸恋,气得不行。晚上越想越慌,还是打电话认了错,好歹求她明天陪我上街买衣服。我从来都是这样,道歉得不后悔,难怪姐说我软弱。
      7月29日:
      小妖精出走这些天了,灾难终于还是降临。今天刚进病房,一眼就看到他在吻我姐,唇碰唇的,搂得很紧,陶醉得连我进门都没有注意到。当时整个儿人都傻了,贫血似的眼睛发黑。也不知道他俩是怎样发现我的,还是姐推了他一把,脸上的神色很是害羞,我全都看得分明。他咳得不自然,最后还是郑重地对我说了,小颖,你姐和我正式订婚了。等我一出院,我们就结婚,你说好不好?
      他干吗要问我好不好?我不是家长,他征求的该是我父母的意见。他该不是知道我的心事了吧?我终于明白了,他是希望我能在父母面前多替姐说话。我从小是父母的心肝,我说一他们不敢说二。可姐就不一样了,她去说父母不一定会同意。再三告诫自己,不是大喊大叫的时候。忍字心头一把刀啊。只好说,好啊好啊,祝你们幸福哦。皮笑肉不笑的,肯定难看。
      说完转身就跑,姐追来问怎么了,骗她说想吐,改日再来。隐隐约约听见他说,是不是太突然了,她还是个孩子呢。知道他以为我受不了的是他这个姐夫要抢走我姐,可惜他又错了。
      原来在他眼里我只是个孩子,恨。
      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到的家。趴在床上哭。眼泪浸湿了两条枕巾。才知道一个人伤心的时候可以制造出这么多眼泪。什么也想不起来,只剩绝望。全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用尽了心却没有结果。
      哭得饿了,想起还没吃晚饭。伸手去摸巧克力,舌尖仿佛有酒香味道。谁知巧克力也不见了,大概是在逃走的路上掉的。心里忽然前所未有的清白。开始反省,是人欠自己的多还是自己欠人的多。这一切的错,不是他,也不是姐。他住院半年,姐一步也没有离开过他,更何况他们还是大学里的青梅竹马。从小姐得到疼爱就比我少得多,我从她手里夺来的东西无数。最残忍最自私的还是我,怨不得任何人。至于那巧克力,忽然觉得没脸吃。
      太幼稚太可笑了。
      要做我姐夫的男人,我对他到底算不算爱,自己也怀疑了。他说的对,我还是个孩子,不懂得太多,顾不了的什么都可以做出来。
      太傻了。忘了吧。

      所有的字迹走到这里就终止了。我弯下腰去,把脸紧贴在布满毛绒绒的纤维的纸面上。空白的纸张上散落着圆形的斑驳,摸上去比其他地方都要柔软。我想那是眼泪浸染过的缘故。这些芳香奇异的水滴交织在木浆里,就像刻在骨头上的句子,怎么也抹不掉了。我的傻女孩已决意要遗忘这段暗地里进行着的情爱了,孰不知她的眼泪就先告诉她,要做到是有多么的困难。我抚摩着那些曾经是出生在女孩眼眶里的泪珠的水渍,默默地倾听它们用身体的死亡换来的挽歌。在燥热的微风中传唱出的细疏旋律将冰冷的尸体化为牢固的封印,是回忆忠实的守护者。它们对我说,世上有很多情事怎么也说不清,只好被它们存封起来。或许当多年以后,女孩也老了的时候,它们才会化为粉末,被她用一只皱纹纵横的手抹去。
      是的,我的女孩都不懂的,我怎么好妄加评论。只不过我比先前更加盼望着她的归来。风过无痕,所以连我都不知道它到底有没有停止过。小城边的天空开始呈现出一片甜蜜的橙色来。我扭过头去,看见那把无辜的大提琴已经在醉醺醺的晚风中昏昏欲睡了。而当我也开始觉得把这一页绵软的纸张当作我的床铺是再惬意不过的事情时,我终于听见门把里的弹簧清脆的声响。
      我的女孩回来了。一脸疲倦,但是平静得超乎我的想象。我以为她是病了,忧愁是疾病,但病态中的女孩更加惹人怜爱。我的眼睛一刻也不敢从她身上移开。女孩用湿毛巾清洗着面颊和手臂,放了一块巧克力在嘴里咀嚼。我听见她的鼻翕里的气流在痉挛,咸涩潮湿的气味在她的眼眶里争先恐后地拥挤。女孩扔掉了毛巾,干脆把脸埋进龙头下面汹涌的水流里。她是多么的聪明,知道眼泪和水一样没有颜色。
      我的女孩在小屋中央的木椅上坐下了,怀里抱着要跟随她一辈子的大提琴。夕阳的光辉浅浅地镀在她裸露的肌肤上,如同涂抹在大理石雕塑上的液蜡一般。我飞到她的肩头上,嗅出她脖子里的巧克力香醇竟然盖过了茉莉的芬芳。我犹豫了,在心里重复过无数遍的故事,如今一个字也不敢对她讲。我听见女孩梦呓似的喃喃说道,你回来了吗,小妖精?
      女孩果然能感知我的存在,可那一刻本该快活得抓紧她的头发荡秋千的我却是多么的害怕会被她发现。女孩的手指在银色的主弦上拨出连续的音节来。你听大提琴吗?我拉首曲子给你听好吗?她轻轻地询问着那个想象中能守护自己爱情的小妖精——这被藏在她肩头上瑟瑟发抖的我幸运地充当的角色,但愿这不算是我的自作多情。
      我从女孩的发丝间隙里偷偷窥探着她手腕起伏的规律。干净白皙的手指按压在两根金属弦间的空隙上,缓慢地滑动起来便可以制造出一个教堂里管风琴式的神圣轰鸣。马尾鬃的飞跃跳弓,松香油的气味沿着琴弦的颤抖爬山虎似的向上蔓延。我听得明白,女孩指下的曲调本是想宣告,跳音也可以像小鸟一样欢乐地飞翔。但没有想到的是无力承载的哀愁辗断了它脆弱的翅膀。
      然而女孩依旧乐此不疲地演奏着这变味儿的乐曲。那些被她离奇扭曲的音符牵着手在小屋里跳着悲剧的舞蹈。大提琴呜咽起来,而我看到,女孩终于获准新生的泪珠跌落在闪亮的琴弦上,它们婴儿般娇嫩的身体立即被这锋利的金属丝线划成两半,花朵一样地枯萎了。
      你知道吗?她对着空荡荡的小屋说道,今晚他就要做手术了。医生说成功的话只要一周以后就可以出院。然后他就要和姐结婚,做我的姐夫了。
      越来越密集的泪水在女孩的脸颊上汇聚起来,像小溪水一样潺潺不断。你一定觉得我傻得不可救药了吧?是啊,好多朋友也这样说我呢。他都是要做我姐夫的人了,我不该祝福他和姐幸福吗?姐今天都说,要我作她的伴娘呢。
      我的女孩用手背擦擦眼睛,从口袋里掏出巧克力来拼命吞吃,好像那是某种永远不会枯竭的食物。你不知道,她一面落泪一面自嘲似的微笑着说,我今天吃了多少巧克力呀。那可都是他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早上我在教室里当着他的面吃了一大块,你没看到他笑的样子有多么可爱。
      说完这话的女孩就低下了头,让滑到胸前的长发掩盖了她的沉默。寂静是坟墓,埋葬了她二十岁生日的孤独夜晚。那是填充着巧克力香醇和为即将做新郎的姐夫祈祷的悲凉。我再也坐不住了,偷偷地回到书桌上,用两只胳膊支起女孩的日记本,飞快地翻动着里面散发着薰香的字句。这唰唰的声响果然吸引了她的注意。我的女孩凝视着那被她以为是晚风掀开的纸页,忽然地泪流满面起来。

      没有了女孩的帮助,我不得不冒着危险一个人回到地铁里去。从小屋飞出来的时候六点已过,我惊讶地发现天空像是被抹上了层油漆似的黑暗下来。仅剩微弱光芒的夕阳挣扎着沉溺在无边的夜色中。小城里唯一的广播电台将寒流南下的消息散布在空气里。那个声音甜美的女广播员用冰冷残酷的语调宣告着说,尽管八月才刚开始几日,可小城就要迎来前所未有提前的立秋时节了。也就是说,这华丽的夏日已经在悄然无声中从我的身边划过而远逝了,我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反应。
      这小城里的变化太快,快得叫我跟不上她的步子。我蹲在街边的花坛上,用手衬着下巴想不通这些叫我困惑的问题。或许因为我还太小而不能明了。这座小城建成不超过五十年,我和她一样的年轻。
      从街道北面交叉口席卷而来的空气流托着我一口气扎进了地铁站的入口。正值交通高峰上,行色匆匆的人流丝毫不掩饰他们对归家的渴望;正如同我对他们所搭乘的这趟交通工具的留恋一样。整整一天没有停歇过,我巴不得立刻就在七号车厢里的扶栏上倒头睡去,你不知道我是有多么的累,累得足以让我死去而不再醒来。
      小荷和她的姐妹们对我整天的收获颇为好奇。我把我的朋友赠送的松糕分给大家做晚餐。小荷吃得赞不绝口,而那个代替我照顾炎神的小姐妹则喋喋不休地对我重复着这个下午她和炎神是如何戏弄了一个凶恶又愚蠢的男人让他一巴掌拍在了自己的脸上。她们追问着我的见闻,而我却恍惚地意识到那些隐晦的词语是多么地难以启齿。我无法向她们描述被我狠心抛下的女孩像干净瓷器一样破裂的泪水和已与死神签好了契约的哲学家,只好胡乱地用几个简单的字眼将她们搪塞过去。然后小荷小心翼翼地捧出似乎几日以来都沉睡在她怀里的花朵情人,郑重地告诉我们,蓝月玫瑰终于因为这常突如其来的寒流落下它的第一片花瓣。
      我看着小荷空洞而默然的微笑感到莫名的悲哀,尽管我早就知道她的情人是具没有心跳的冰冷躯壳。我逃难似的匆忙离开这群小妖精,把她们气焰高涨却令我生畏的争论抛在了身后。此刻我是多么地想见到与我分别一天的炎神。这天真的小恋人,我才发现自己早已默认了我的天鹅哲学家朋友赠送给他的外号。我在想他那白皙如同瓷瓶的纤细手脚是怎样搭置在金属扶杆上急切地盼望着这能满足他重生出双翅的喷香松糕,还有我为他带回来的故事。
      我知道那被人当成过眼云烟的流言是只有他才会拿来作绵绵情话听的。我孤独地飞向七号车厢最深处的角落里。趴在纵横的扶栏上的炎神抬起他那颗美丽得惹人怜惜的头颅来,眼睛里流转着夜夜未央的光彩。我故意降落在他的手臂仅差几寸却无法触及的地方,举起一小块松糕晃来晃去地引诱他来和我争抢。这茴香的气味撩拨得他孩子似的撇起了嘴,一脸倔强地紧紧攫住我和我手里那份好闻的食物。我被他的目光灼得浑身如炽如燎,只好最先认输。我的炎神吞咽起他的晚餐来像头被饥饿折磨许久的小老虎,嘴角边还隐隐浮动着如愿以偿的欢娱,都让我喜爱得不得了。现在我终于能够放开手脚对他叙述那些令我惊奇又神伤的传奇了。那被囚禁在狭小铁笼里哭泣的天鹅哲学家,我恐怕他这一生再唱不出半个音符;还有女孩被我偷看过的掩盖着绵软情话的日记本,她是用怎样的字句来形容恋爱的暗香,那男孩的痴情和自己忍不住要掉下眼泪来的愚蠢,我几乎是一字不差地把它们背诵给炎神听的。我看见他听得忘记改变脸上的表情,那被他啃成月牙形状的松糕差一点从双手间滑落。我终于承受不住背过他去偷偷地抹起眼角的泪水。我有多么庆幸我仍拥有一位忠实于这些故事的听众。他是永远不同于那些小妖精们的花朵情人的,我的哲学家朋友告诉过我,他的胸膛里跳动着一颗世界上最炽热的心脏。
      那么良久的沉默,我的小恋人睁大了他一双好奇又无邪的眼睛,胆怯着嗓音问我,叶子,什么是情人节?
      这是专门为情人们而设置的节日。情人节那天的情侣们要坐在玫瑰花丛里吃巧克力,还要拼命地接吻。我把哲学家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给他。这种感觉有多么奇怪,好像我老早就知道,听完了故事的炎神会问起我有关情人节的一切。
      那今年的二月十四日,我们在哪里,又在干什么呢?他低下头去,茫然地询问着。
      那时我才刚来到小城里,而你还在做王。我答道,可这些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明年,我的朋友邀请我们去他的府上过情人节。他说他会为我们准备很多的巧克力,味道好得是你在小城里找不到第二处的。我尽量坐得靠近他一些,好用我的翅膀为他抵挡住从车厢窗户缝隙里偷偷袭来的刺骨的冷空气。我是太害怕炎神也会像蓝月玫瑰一样凋零在这初秋的第一场寒流里了。我的朋友说他有信心能捱过今年的大雪。他有个朋友在小城里经营着顶尖的巧克力店,他会为我们叫来最精致的甜品和咖啡。到那时候你会去吗,同我一道?我问他。那声音小得却连我自己也听不见。
      那是当然的了。他那双杏色的眸子里不知何时泛起了琥珀色的光彩,仿佛是深邃而宽广的海洋,切断了我所有逃避的道路。真叫人难以置信啊,叶子,没想到明年我们要一起过情人节呢。他兴奋地绞着双手,我真担心那纠缠着的手指会不会像水晶一样一折就断。那你说,我们是不是要像你朋友说的那样,互相赠送巧克力和玫瑰花呢?这可伤脑筋了,我又没有翅膀,上哪儿去找玫瑰花呢……
      已背过他去躺下的我忽然听见他像只挨烫的小猫似的惊叫,要是我们真的是一起过情人节的话,是不是……哎,叶子,你回答我,嗯?
      我感觉到他那两只纤细的胳膊酥软地搭在了我的肩上。可我拼命克制也不让自己笑出来。他用他白瓷瓶似的双手使劲推搡着我,却终于换不下来他期待的回答。待到炎神将他的手臂从我身体上移开时,我那块被他触摸过的皮肤已变得像烙铁那么滚烫了。我听见他用充斥着失望情绪的声调暗暗咕哝着,怎么睡得这么快,叶子,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对不起呀,炎神,我不得不又用这假装沉睡的方法来躲开你好奇的追问。你是想不到我早就下定决心坚持不作回答直到你自动放弃的。因为我实在不敢告诉你,你已经是我的情人了呀。

      然而我怎么也想不到,那样一口就答应了我的炎神和满心期盼着那场遥远的大雪匆匆而去的我,我们居然待不到我们头一个的情人节。甚至八月依旧如海潮般未央的时候我就已经悲哀地发现,春天是离我们太遥远了。我还记得几日以前的那个午后,炎神卧在七号车厢的窗台上眯起他那双睫毛如虹的眼睛得意洋洋地对我说今年的秋天比以往都要暖和得多的样子。而日日外出觅食的小荷告诉我她有多么喜爱在细腻得可以捏在手心里的阳光底下晾晒她被汗水浸软的翅膀,结果让我和炎神误以为这年的冬天会忘记光临我们的小城。他甚至还计划着翅膀长好以后要如何离开这终日昏暗又阴湿的地铁,趁着这番好光景逗留小城里的每一个角落。可我们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小孩子脾气。某个清晨地铁里的人们聚增的海青色雨伞和随便摩擦就能渗出水珠来的胶鞋终于向我们宣告了秋日女神的姗姗迟来。小荷郁闷地对我说她没多久就要遗忘太阳的模样了。我们的小城从天堂跌入了地狱。听每每归来的小妖精们讲,地铁站外头的街面上,整条马路的梧桐一夜之间落尽了黄叶,而原本赖到五点过半都可以不回车厢里来的她们,四点刚过就叫两对翅膀冻成僵硬,麻木得似乎连轻轻的触碰都能叫它们粉碎开来。可我却担忧地告诉她们,车厢里的日子也是越来越艰难。从站台里蜂拥而来的北风像咆哮的野兽,要用它硕大的头颅毁灭掉我们和我们的七号车厢。好歹食物还充足,这每天唯一叫大家舒心的晚餐从来都是我们聚在扶栏拐角上一齐狼吞虎咽而结束的。寒冷逼迫得我们再也顾不上优雅地进食,而这样我也就失去了嘲笑炎神他吃相的资格。我们从此不必再担心地铁里冷气的轰鸣,却恐惧总有一天这钢铁的墙壁会结上厚厚的霜雪。但小荷的姐妹们却是生存的好手,她们在这小城里居住了好几年,坚信冬天不过是场小小的考验。难以入眠的漫漫长夜里,她们带着我和炎神飞到七号车厢里唯一的烟灰箱中,蜷缩起身体来彼此拥作一团,怜惜地享用那些还未燃尽的香烟残梗恍恍然的余热。尽管第二日早晨醒来我们都被这火辣辣的气体刺得流尽了眼泪,但炎神总是干涩着通红的眼眶承认道这是整节地铁里最温暖的地方了。有时他眨眨眼,就会有浑浊的液体一路浸润他瓷器似的脸庞,总让我害怕他颓落的一天。还有小荷和她的姐妹们,我怕听见她们开玩笑地说,死神黑色的羽翼正在向这里笼过来。
      那个清晨来临得毫无征兆。我和炎神依然被地铁错车时候尖厉的呼啸声从睡梦中惊醒,意识模糊地站起来拍打掉沾脏身体的烟灰。小荷和她的姐妹们打着呵欠一面还要伸展开她们的手脚,让我佩服的是她们永远也不会因为这日复一日的外出觅食而感到厌倦。前一个夜晚临睡前小荷向我许诺说今天她会给炎神带回来几个核桃,听说这种谁也没有尝试过的食物里蕴藏着大量促进翅膀生长的叫做铁元素,叫我们一整天都心怀期盼。她们没有逗留的习惯,迅速地迎着寒冷的空气流精神抖擞地离开,将这尚还空荡的车厢交给了炎神和我。地铁每到一站就会敞开车门,让这北风凄厉如泣的哀号浸入我们的骨髓。不消多久,这里的空间就会被小城一天里第一批开始忙碌的人们填满。炎神说这寂静总是如此短暂。
      但这样一来车厢里毕竟会比我们期望得更暖和。穿着深颜色毛衣的人们手里的纸杯盛着在地铁站口三块钱的廉价咖啡,隐约还掺和着微辣三明治的味道,极容易诱惑着我们的味觉。炎神总像个贪嘴的孩子,要我背上他沿着车厢里的窗台来来回回地飞行,好让他多闻几口这美妙的香滑味道。几次我险些因为那些被人随手遗弃的咖啡糖包摔倒,炎神都要如获至宝地收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然后闭上眼睛在极短的时间内与我分完这如细砂般的白色颗粒,一脸如此□□的表情。而我也知道这都是饥饿和伤痛对他的逼迫,我不够狠心去指责他。我以为我们的存在没有任何过失,我以为上帝会帮助我们活过这个严酷的冬天,好待来年开春我们玫瑰色鲜亮的情人节。可是我终于发现我错了。当这甜蜜的晶体还没有完全熔化在我的口中的时候炎神又冷得难耐。我们想来想去也只有靠窗台边上的空座位上一杯热咖啡足够来温暖我们僵直的四肢。于是我叫他伏在我的背上,满心期望地向着我们所热爱的浓烈味道的饮料飞过去。我还指望我们要围在它边上一面讲那些永远不会过时的故事一面打发掉又一个冷落的清秋季节。靠不了太近我就嗅到了这掺和在清苦气息中不和谐的糖奶香料。大团大团的水气蒸腾起来模糊了我的眼睛。我不敢怠慢,只有把进行的速度越放越缓慢,而我背上的炎神却忽然将他瓷瓶颈似的双臂环住了我的肩膀。我听见他从咽喉的最深处发出令我悸动的颤抖,于是那一次性纸杯上的粉色线条就犹如炼狱里盛开的红莲一般狂舞起来将我们吞没。那股我怎么也想不到是生自衣袂的狂风里弥漫着当下最流行的法国香水味道彻底掀翻了我的翅膀,叫我还来不及想清楚发生了什么就失去了平衡,连带着我的炎神疯狂地在这泱泱的气流中翻滚坠落。我听见他在用一种我这辈子都无法遗忘的悲哀声调断断续续地呼喊着我的名字,可是却始终等不来他接下去的一句。然后我的后背猝不及防地撞击在地铁车厢坚硬又寒冷得侵蚀骨髓的墙壁上,我却奇怪地感觉不到疼痛。当我终于厌倦这束手无策的疲倦的时候我的知觉苏醒了。我趴在窗台上一寸也无法移动。勉强抬起头来,我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我的炎神伏在离我不到三十步的地方,就如同一只被孩子遗弃的残破玩偶,伤痛又寂寞。他脊背上原本长出鲜嫩皮肉的伤口此时又重新撕裂,像是一对泣血的眼眸。而我早已忘记了如何言语。他身后的空座位,如今已被一个穿着亚麻色夹克衫,左手无名指上戴有单线条图案的白金戒指的年轻男子所占领。我是那个时候才明白过来,他原来是谋划这场凶杀的主人,而那杯引诱得我们全都落入陷阱的咖啡早已在他干净的唇齿间流动起来。偶尔我瞥到他温和地驱赶着咖啡杯上的热气,只是觉得那明媚的笑容有多么残忍。可我那奄奄一息的小恋人,他只来得及抬起他白皙得几近透明的眼皮,用微弱的声音对我说一句,叶子,别害怕,我没事,就再也没有理睬我。而我,告诉自己哭泣没有用而眼中已经盛不下哪怕多一丁点儿的泪水。
      傍晚的时候小荷和她的姐妹们终于回到地铁里来,看到满身是血的我搂着昏迷不醒的炎神一动不动地呆坐在七号车厢的扶杆上仿佛是洪荒时代建筑起的雕塑都慌张得不知所措。她们用从水龙头里接回来的自来水冲洗去我身上的血污和炎神的疮口。然而让她们害怕的是似乎她们越发清洁那鲜血就越发地从他的骨肉中喷涌出来。最后几乎每个人都被炎神滚烫的血液沾腥了双手,还是小荷最镇定,她拿冰冷的奶油封住炎神脆弱得只要稍微碰撞便会扩大龟裂的皮肤,然后把几个饱胀且色泽新鲜的坚果塞到我手里,告诉我无论如何要想办法把它们喂到他的口中,而她自己则要带上那些小姐妹们穿越整个小城去请来她们所知道的最优秀的医生。于是她们扇动着翅膀滑翔而去,没有为我来得及的感激留出多余的时间。
      所以我只好又孤独地守护起我的小恋人来。他瞌上眼皮时那一成不变的恬静居然让我误以为他仅仅是沉睡过去而不忍心将他唤醒。自然我也就无法完成小荷交给我的任务了。当她再次归来的时候看到我手心中已经被我捏得失去了光亮的核桃只是止不住地摇头叹息,叫我惭愧得不敢再直视她的眼睛。她们请来的医生是住在城东桑树上的一只喜鹊,胸前生长着一圈银鳞颜色的羽毛。他果然是高明的医生,要求我们全部离开只留下他单独为炎神做详细的检查。小荷对我们讲,在这小城里行医三年就称得上著名,而他起码有五年的治病经验了。还有从前一个从一架钢琴那么高的地方跌落下来的小妖精,他也能救活。
      然而此刻我们除了惴惴不安地在窗沿上坐成一排之外别无他事可做。我从来不知道时间是像地下的河流一样行动得如此缓慢,甚至我都可以听见它如同寒冰一样凝固的幽咽凄厉的哭泣。终于整个车厢里都回响起那只喜鹊医生沉郁顿挫的振翅声音。我们匆忙围拢过去,语无伦次地询问着他有关炎神的一切。我看见他青灰色的毛皮里泛起一阵苍白的颜色,然后德高望重的医生用老年人一般的声调说道,我非常抱歉,但我只能告诉你们他是活不过这个月了。这样严重的旧伤我也爱莫能助,很遗憾,请你们节哀吧。
      是我的朋友小荷眼疾手快一把搀扶住浑身绵软的我。那只心怀仁慈的老喜鹊不忍停留,没有索要任何报酬就摇摇头转身离去,留下我满耳咿咿呀呀的悲叹。我只能听见小荷大声对我讲着话,叶子,坚强些。我们都知道你爱着炎神,可你不能就这样过去见他。你要教会他的是勇气和希望。但是千万别让他看到你的眼泪。我们总是要遭遇到离别,我和我的蓝月也是相同。这是命运对大家的考验,我们谁也逃避不了。去吧,叶子,对他讲些鼓励的话,安静地守护着他,我们相信你有能力拖滞死神的步伐。去吧叶子,去吧,去吧。
      于是我才知道,小荷的花朵情人也是在这场严酷的寒冷里折损得落尽了花瓣,仅存花萼上的一抹翠绿叫我们分辨得出来了。小荷和她青色翅膀的小姐妹们护送我回到七号车厢里去与炎神相见。她们依旧是在老远的地方就停留下脚步来,满脸悲悯的神色。我只好拖上孤单的身躯寻找我那同是寂寞等待死亡降临的小恋人。卧在我眼前扶杆上的炎神已经在年老的喜鹊医生的治疗下苏醒过来,背后的创伤遮盖在两张枯黄的桑叶下,干涸得再也吐不出如红珊瑚般的血珠子。我的眼泪懦弱地流淌成河。这白瓷瓶的手脚已经泛起老象牙齿一样的颜色。还有他白皙得透明的眼皮哟,我悲哀地发现那双杏色的眸子里的光彩依旧是如此的澈敛。
      叶子。他微微抬起头来呼唤我的名字,那苍白干裂的嘴唇间回荡着沙哑的字句。你来了,你来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
      不会的,不会的。我紧紧地把我的小恋人搂在怀里。我们是不应该离开彼此的。永远不应该。所以你可以再次苏醒过来,而我顺利地活着,然后继续我们的恋爱,这场有鼓擂般的心跳和新鲜可人的巧克力的恋爱哟。
      我们就这样依偎在七号车厢那被人遗忘的角落里,彼此的肌肤在手掌心下相互接触抚慰。那样灼热的泪水恍恍惚惚地就划破了我冰冷的脸颊,跌进炎神荒芜的瞳仁里继续歌唱。头枕着我胸口上的他忽然凄凉地微笑着对我说,叶子,我是不是不行了。
      叶子,你的心跳得总是那么剧烈,证明你想要对我撒谎。可你怎么那么紧张,我感觉到你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呀。
      于是我的嗓子在那个瞬间失去了声音,死寂得像深海里被割去了舌头的人鱼公主。我害怕看到炎神天真的眼睛里掩藏着被蒙蔽的委屈。这叫我心碎的小人儿,在他的面前我才发现自己的伪装苍白又无力。我有多么的残忍,连自己心爱的小恋人也要欺骗。
      叶子,我们是不是触犯了那条亘古的禁忌,所以才要被这样严酷地惩罚。我的炎神背过去不让我正视他的脸,喃喃地说。
      是呀,我才发现原来是被我们遗忘在这小城里某个浮华又肮脏的街头的禁忌,它罪恶的花朵永远不会凋零。我们竟发觉不了彼此已经被这甜蜜的枝叶紧紧地包裹在一起,叫漆黑的毒液浸入了骨髓。这烈性的诅咒就是死亡。我后悔自己只是得意地盼望着来年二月十四日的欢愉,根本不听从小荷和她的小姐妹们曾经善意的劝告。我蜷缩起被地铁车厢里锋利的窗台边沿划开的手掌嘤嘤地哭泣。这绝望,它折磨得我失去了呼吸。
      别说了叶子。我的炎神忽然把他纤长的手指压在我颤抖不已的嘴唇上面。我知道自己快要死去,可我一点儿也不害怕。从我刚出生的一刻起我就能看见自己死亡时候的模样。我们的宿命就是等待死亡。正如你那位哲学家朋友所说,我没有怨恨。可我只是舍不得,我们的幸福生活呀,它才刚刚要开始呢。还有我们初春里的情人节,我真对不起你叶子,到现在我连一支玫瑰花也没有找到呀。原谅我吧,叶子,我是多么地不愿离开你。
      你能捱到明年,出席我朋友的宴请的。我早已泣不成声。吃不到那么美好的巧克力,我们该有多难过。
      或许这已是注定事,但我会永远想念,不曾遗忘。我听见他如同深渊的咽喉里吞吐出恍如隔世的字句就忍不住要哀伤。你还记不记得你一直找不到答案的问题,你曾经询问过我。
      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长久的爱情,叶子,我现在发现原来想念才是最长久的事情。
      玫瑰花就要开放了,春天快到了啊,叶子。我的炎神睁大了他一双宛如深秋里寂寞湖泊般的眼眸快乐地对我说。
      对啊,春天离我们不远了。我看见炎神因为疾病而苍白如纸的脸颊上忽然蒸腾起云霞一般大片的绯红的颜色。叶子,我有个多么过分的要求啊。他总是会用他光洁的手掌拂去精巧的五官间细密的汗珠,而我正是笑话着他孩子般的不懂得掩饰自己的张皇。我可要说了,千万别生我的气呀叶子,我只是想我能不能吻你的嘴唇。
      我是彻头彻尾地被他的话惊讶得愣住。可我不敢盯紧他那对羞涩却无邪的眼睛就毫不犹豫地让我们的嘴唇像蜂蜜一般融化在了一起。他的双唇是那样的美妙,如玛瑙如水晶,好似盛夏里的玫瑰花瓣如炽如燎,燃及我浑身泱泱一片,却比任何的花朵都要柔软千百倍。我把耳朵贴在他冰冷坚硬的胸膛上,立刻听见他如纸页脆弱的肌肤下有着世界上最健康的心脏热烈如擂鼓般的跳动。我想念起了小荷的花朵恋人和她青色翅膀的小姐妹们,住在铁笼里的天鹅哲学家和我失恋的女孩。此刻我有多么地想告诉他们我终于找到了一直以来我苦苦寻觅的答案。
      我们说啊笑啊,直到炎神因为虚弱得不得不睡去才记得时间。我让他把脑袋枕在我的膝盖上,看着他努力克服疲倦想要抬起眼皮对我说话却终于失败。叶子,我们的春天还有多久才会来呀。合上双眼的前一刻我听见他这样喃喃地念道。而我蜷缩起身体换上一个好姿势,然后偷偷地洒下随着他一同缄默的眼泪。炎神,让我们耐心地再等等吧,我希望等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们的春天就真正地站在我们面前了。

      可是有谁知道春天的脚步又是多么地迟缓,而我们却仍然有一段那样漫长的时光要来消磨。听说地铁上面的天空终于放晴了,可我和炎神却蜷缩在这幽暗的地底下就要腐烂。他后背上的伤口果然如喜鹊医生预言的那样开始溃烂,生长出粘稠的乳白色肉芽,不论谁只要轻轻地触碰就会叫他疼得发抖。而我的眼睛也因为不断地流泪而再也看不清遥远的地方。好歹我们还懂得互相安慰。阳光冷清得那么陌生,翅膀撞上去就好像玻璃一样脆生生地要破裂。小城郊外的野花成片成片地枯萎,绿丘上的一窝兔子也全搬了家。街上的人们都在抱怨着这个缺乏水果的季节,还有他们不得不掏钱购买的昂贵的毛皮风衣。这些全是我在清晨时候飞快掠过小城上空时候的见闻。我自从炎神生了疾病以来第二次独自离开地铁觅食,却找不到任何可以吃的东西带回去给我病入膏肓的小恋人。我走得是那么仓促以至于都忘记要顺路探望小城我各个角落的朋友们。我长久的思念啊,我想我是背叛他们了,他们不会饶恕我的遗忘。
      我只好空荡着双手回到七号车厢。小荷的小姐妹慌张地迎上来,告诉我炎神的伤口开裂得已经可以看见森森的白骨。我风急火燎地赶往他跟前。那昔日里水晶瓷瓶似的小人儿叉开双腿劈坐在刺骨的金属扶杆上,凌乱的流海下面一对疯狂的眸子里放射出血红的光芒。我看见她们端过去的一块松糕被他抢在手里还来不及嚼就吞咽下去。一向沉着的小荷也因为他的可怕吓得措手不及,只是不断地要求她的小姐妹们寻找食物来。有个青色翅膀的小妖精用纸杯盛来满满的清水,他却能不带停歇地全部喝光。然后我看到炎神后背上如同龟裂河床似的皮肤里立刻涌出大量黄褐色的脓血,涂得扶杆上没有我们站立的空间。给我食物……还有水!我听见他气息游离地叫喊着。他只是拼命地进食,饮水,无论如何都觉得填不饱肚子。小妖精们尖叫着纷纷逃离他,而当最终连小荷的手上也递不来吃的的时候,他只有悲哀地垂下头去,用尽他最后的力气叹息着。
      叶子,吓着你了吗?我的炎神一脸苦笑地看着我,可是我有多么的饿啊。我再也忍受不了这种折磨了。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伤心地搂住他只剩下松弛皮肤和铮铮骨骼的身体。束手无策的我救不了我挨饿受渴的小恋人,却要因为眼看他在痛苦的压迫下大口呻吟而心如刀绞。我想上天终于惩罚了我的懦弱。我是太没有出息,这双一折就断的手腕呀牵绊不了命运的离去。
      我感到今晚我就要去另一个世界了,叶子。我的炎神闭上他竟已然暗淡下去的双眸平静地对我说。
      叶子,早上你离开地铁外出的时候我就在睡梦里看到自己在一片漆黑中死去的样子,心里难过极了。我还以为自己连再见都来不及对你说。可后来我又模模糊糊地听见乘客之间流传着今夜小城西边的焰火节的消息。醒来以后我立刻就想到将我们的情人节提前来分享。把今天当作我们的情人节好吗叶子?晚上你能背上我一起去观看烟火吗?你放心,我一定会支持到最后一颗烟火陨落的时候再向你道别的。请相信我吧,叶子。
      好的炎神,我怎么会怀疑我忠实的小恋人呢?我点点头却不说一个字。我一定会永远记住这场盛大而浪漫的祭祀的,还有你所不知道我是多么恐惧那最后一簇火焰坠入晚风里消亡的时刻。到了那个时候,我最不愿流着泪听你对我说再见。

      这天晚上七点整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背上我的炎神,从七号车厢里最后面的窗口飞出了我们赖以生存的地铁,穿过熙熙攘攘的站台冲入地面上浓郁的夜色里。我已然忘记这深秋的凉夜,小城里的建筑和路面都哑然无光。我因为我浑浊的瞳孔而缓慢地飞行,而我最亲爱的小人儿却安安静静地趴在我的背上,睁大了眼睛好似熟睡。他是那么地信任我以至于一动也不敢动,就像跟随母亲走在回家路上的孩子,幸福又安详。我们一路向西不停地飞行,飞过华灯初照的城中心,飞过曾是受浮华宠爱的旧城区,飞过如今只剩下大片枯黄桔梗的荠麦田,还有在夏日里那带着我摇呀摇的铁架桥。终于我听见人群沸腾的声音,炎神兴奋地手舞足蹈地大叫,快看啊,叶子,多么美丽的烟火!小城西面的天宇如墨,大朵明亮而冷艳的花朵相继盛开,残余的火花铮铮落败,就如同跌入深邃而宁谧的海洋里的流星。炎神快乐地催促着我靠近那些灿烂的光圈。他是那么好奇地伸出他衰老的手掌去盛接着滑翔的残焰,却终因为害怕逼人的灼热而畏缩。
      我鼓起双翼背上炎神一口气上升到百米的高空中。飘零如星辰的焰丝越来越密集,与我裸露的皮肤擦身而过却只留下炽烈的痕迹。它们是那么的友好以至于都不愿意伤害我们。冰冷的北风冻僵了我的双手,而我们脚下的是小城里的人们仰望着的千万张幸福而又惊奇的脸庞。那样繁盛的光明,就如同小城的白昼提前降临。在这集聚的轰鸣声里我几乎丧失了自己的知觉。无数的烟花包围了我的身体,最后坠入钢筋铁骨的海洋。我听见她们述说不尽各自的寂寞。
      原来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我左边的翅膀终于因为一颗燃烧的滚烫火花穿透过去而破损,长年被囚禁在昏暗地下的瞳孔也被这泱泱天涯的光线猛烈地撞击而支离破碎。炎神一条冰雪洁白的手臂从我的脖子后面滑落到我的胸前。寂静了那么久的他终于开口对我说话了。我听见他的声音悠远又旷寥,像是从小城东边的教堂那么远的地方一路传播过来,伸出它优柔的手指攫住了我的耳朵。叶子,你的翅膀疼吗?你的脚趾头冷吗?对不起叶子,我给你添了那么多的麻烦。可现在我要走了,我向你发誓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你是唯一和我享受过情爱的欢愉的小妖精。尽管这欢愉是这样地短暂,但我会想念它一直到骨子里。再见了叶子,记得我呀,再见了,我是多么留恋这美好的日子呀。
      再见了炎神,我最亲爱的小恋人。愿小城也来分享我们这场凝定在时空里的告别,愿夜空和她美丽的烟火也来证明我们匆匆明媚的恋爱。迟到的玫瑰花和巧克力,它们失去了这绝妙的机会,可是明年的那一天仍有为它们准备的宴席。还有我的朋友们,小荷和她的小妖精姐妹,不约而同地衰老的花朵情人,天鹅哲学家和拉大提琴的女孩。我将和他们一起,想念起这日子直到我们白发斑斑地死去。
      小城里的人们终于迎来了他们期盼已久的烟火节高潮。我背着炎神漂浮在小城干燥轻盈的秋风里,看到这一刻小城的每一个角落里都升腾起他们所有的烟火。空气里弥漫着灼热的硫火与木炭气味。小城仿佛是创世纪时代天堂里的审判场,寂静地站立在用难以计数的天使们的翅膀构筑起来的天空底下,宏伟又瑰丽。狂喜的欢呼振聋发聩,在如春江初潮的人流里此起彼伏,却始终没有淹没我的耳畔炎神忧伤的喃喃告别。再见了叶子——来生再见吧,再见啦,叶子——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又清又脆,好像古老的曼陀铃拨断了弦丝,如飘然的云朵划过晴空下的河流一样背影模糊。我听见咫尺的天涯间都游荡着他甜蜜而悲伤的嗓音,如同一场美丽而空虚的睡眠,明知幻灭残酷的我却甘愿沉溺不肯自拔。等到这绵延不绝的残响终于追随着逝去的烟火湮灭在黑夜无边的眼底里我才想起要伸出手臂去挽留。可它距离我是那么的遥远而我的手指却无能为力。
      再见了,炎神,我心爱的小恋人,我多么想再让你吻我一次。
      金属一样凝练的液体蓄谋已久地喷涌出来,叫嚣着冲刷我的鼻翼与嘴唇。雨点般的咸涩水珠刺疼了我脸颊上的皮肤,还有我荒凉的脊背。那里承载着炎神冰冷如钢铁却空荡没有了灵魂的身躯。小城的烟花开得漫山遍野,将他雪白瓷器般的胴体浸染成夕阳的颜色。我忽然回忆起他早上对我说过的话。我看到自己死在一片黑暗中的模样,那时候他的语调是怎样的绝望啊。
      不,炎神,是你弄错了。你没有孤独地包围在一片黑暗中死去,你干净的灵魂是在这样壮丽的光辉中离开的呀。
      于是我将永远记忆,这火树银花的不夜天,是我有生以来度过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不合格的情人节。我的小恋人炎神趴在我的后背上,湿润的嘴唇紧紧地贴在我的发颈间咽下了最后的气息。他的鲜血从曾经健康有如鼓擂般脉律的心脏里流淌出来,淋漓地渗透了我的身体。而我用一生的眼泪来洗涤这刻骨铭心的情愁。

      那个永恒的夜晚结束以后我把我的恋人葬在小城西边的一隅。我知道那一小块漆黑的土地上曾经被雪花一样的矢车菊覆盖,而现在却残余有坠落烟火灼烧的痕迹。我想他冰雪洁白的身体也终将被时光辗为尘泥,融化在我脚底下的世界里再也无法寻找。可是待到来年开春,从他四肢上开出的烂漫花朵会等候着我归来的探访。她们于是有着同他的眼睛一般杏色的雄蕊,同他肌肤一样光洁的花瓣与同他头发相似的火红色花萼。到了那个时候我拥她们入怀,就好像从前我与炎神依偎在七号车厢的扶杆上谈笑一般。是的,我的小恋人是不死的,而我却已经醒来不知有多少回了。
      做好这间小小的坟冢已经是三天以后的事情了。昼夜不眠的我困乏得睁不开眼睛。这时候我才想念起已被我遗忘得几乎彻底的七号车厢,那是小城街面下冗长列车最核心的一部分。我曾经拥有的温暖床铺,还有一群那样友善的青色翅膀的小妖精。她们是已然不清楚自己待这不食人间烟火的地底要何时死去再重生。此刻我有多么地眷恋我炎炎夏日里逝去的生活,可是我却早已决意要与它分裂。当我在炎神死去以后第一次与冒险来到小城地面以上的小荷相遇时我把这些话告诉了她。小荷原来是专门为寻找我而离开了她安全熟悉的地铁还有那群热情的小姐妹的。在小城里搜罗了两天之后,现在的她甚至比我还要疲惫。我看着她通红的眼眶愧疚地搂住她哭了起来。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任性已经给关爱我的人带来了多么大的伤害,可是我却命令自己不得不坚持下去。我对小荷说我要暂时离开她们,就如同一年前我那么突然地闯入她们的生活一样。她们,地铁还有那不留痕迹的风都是永恒,而我仅仅是个匆匆忙忙的过客,偶尔会驻足回头,贪婪过去的美好。她听过我的话以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眼神茫然,因为不知道要看向哪里所以只好紧紧地盯住自己绞住的双手。我们真不幸,叶子,她似乎因此而疼痛,不愿松开她的嘴唇来讲话,我们已经失去得太多了。
      然后小荷就告诉我她的蓝月玫瑰终于也在昨天黄昏的时候死去。弥留之际的它衰老得令所有人嫌恶,而且它腐烂的尸体小荷也无法保存。她也只有无奈地抱起她情人的躯壳,独自蜷缩在小城里的一处角落恸哭。她终究背叛了她的信仰,为了这没有时间定义的情爱怆然泪下。她指着她浑浊的眼睛告诉我这些缘由。哭过之后用手背擦擦眼角,她抬起头来,发现墙外竟然会有那样几枝急不可耐地要开放的白梅探过花瓣来,疏影清浅。而正在她头顶上方的是一只翅膀如黛的小妖精舞动着情爱的身姿。她分明看见她每说出一句话来,这雪白的梅花便会微微地颤抖。
      良辰美景奈何天。

      我开始惦记起那些我曾经住在小城各个角落里的朋友们来。这样说的原因是我以为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再成为与他们彼此熟知的伙伴了。离开他们的时间太久远,他们是有充足的理由怨恨或是遗忘掉我的。可我深知自己的罪过不可饶恕却依然想要努力偿还。我总是想倘若我有幸得到哪怕只有他们当中一个的原谅,那么我死后的翅膀就不必枯萎了。我于是庆幸烟花节过后小城河边的西餐厅还没有更换招牌。透过店里的落地玻璃窗我看到他们天鹅绒窗帘的颜色紧随着季节的更迭愈来愈深,而几十只高脚红酒杯和银制的刀叉都无一例外地在它们的身体表面凝结起一层薄薄的乳白色水珠。虚弱的身体叫我不再像仅仅两个月前那样赶在整个小城的前头清醒过来挣抢着同我的哲学家交谈几句,所以等我到达住着我天鹅朋友的狭小厨房时已经是吃午饭的钟点。前厅里的人们蜂拥而至,摆起酒席来觥筹交错恍然不绝。我频繁地来往于灶台上方的窗户和餐厅的侧门,生怕会有残忍的人点名要烘烤我的朋友当作菜肴。我听见店里的服务员磨破了嘴皮向食客们推荐着店子里的绝品,心脏提到了喉咙里。但没有一个人表示承受得起这高额的费用,又让我庆幸不已。我把脸贴在玻璃上从老远的地方观望着整个厨房里的情形。焦黑的炉膛里喷出来的火舌窜得像浪花一样高,遮住了厨师们来往的身影。感知到死期的鸡鸭伸长了脖子拼命哀号,而我的天鹅朋友的眼泪也凄迷地直往下淌,让我好生心疼。现在的他失去了美妙的嗓音和丰腴的聪慧,除了一副支撑着粗糙皮肤的如金属坚硬的骨架之外一无所有。我想告诉他炎神的死亡和我们明年无法出席的酒宴,可翕动着的嘴唇还没有发出声音,泪水却先止不住地滑了下来。一个刚闲下手来的厨师一眼就看见了他的哭泣,满脸鄙夷地向我的朋友走过去。哟,你现在倒是流眼泪了。他丑陋着嘴脸说,当初求你唱个歌也不肯,非要等到被宰了才知道后悔。
      他伸出一只肮脏的手想要拧我朋友的脖子,谁知道我的朋友忽然一扭头,狠狠地咬住了他的食指。厨师疼得大叫起来,可我的朋友仍旧死死地不肯松口,连同他的铁笼一起被挣扎的厨师甩得飞了起来,正好砸翻了一锅新出炉的汤。狭小的厨房内顿时混乱一团。我想他是在用这样的方式来宣告自己的抵抗。然而我的朋友最后会受到怎样的虐待我却不忍想象,只好转身离开。
      头一回我经历了这样令人神伤的探望。我害怕下一次的重访会遇到哲学家庄严而肃穆的葬礼。身为天鹅的他何时才会抛开残酷的理智放声歌唱,以及他隐晦羞涩的愁思,我却没有能力像柏拉图那样忠诚地为他记录。我才发现他或许更像一位父亲,无论是对待我还是整个世界。我的嗓子也暗哑了。我惟恐他至死都沉溺在明年情人节上他主持的欢乐的酒会的梦想中,从来都不曾想到自己唯一的嘉宾也要缺席。我的朋友已超然地遗忘了今年冬天这积势欲发的大雪了,而我却无法自拔地被他所不屑的尘事纠缠不息。念起他时常对我讲的道理我就感到悲哀,我们之间的隔阂超越了言语,只有死神无声的手掌才能将它诠释。是的,这或许也是注定的事,我们柔弱的翅膀羁绊不了命运转动着的齿轮。
      怀揣着这忧伤我偶然重逢了我的女孩。我们在我漫无目的地在小城的大街小巷里飞舞的时候猝不及防地撞上了。我被这毫无征兆的欣喜冲昏了头脑,几乎要遗忘我们的再次相遇已是时隔数月了。这些日子里的故事,我花三个晚上的时间也无法对她说尽。然而我们在时光的洪流里悄然地改变得有多么快,这样的翻天覆地却总是让我始料不及。那天我看见曾经我所熟悉的四个人排列成行走在街道的边沿。女孩向来妆容浓稠的姐姐挽着她从容又绅士的未婚夫。这个高大消瘦的男人却有着健康的面容,显然他一度坏死的身体被完好地修复。而我的女孩也将她的一双白皙柔软的手埋藏在那个深爱着她的男孩的臂弯里。能在小提琴上演奏巴洛克时代的音乐的男孩是那样的才华横溢,眼神灵动,嘴角涂抹着明媚的笑容。我从小城充斥着铅金色烟雾的半空中俯瞰他们穿越过翻滚着车流与人浪的街道,恍惚地产生出一种瑰丽的错落感。现在的他们,已然好像一家人一样亲密无间,快乐地交谈和欢笑,缓缓徐步地融化在小城喧闹的中心街区里。我拍打着已残破的双翅努力地想要跟上,不然我一定会迷失在这灯火阑珊的浮华之中。在那间只用干净而透明的玻璃筑起外墙而有着做工唯美的红木大门的店子里,他们选定了座位,带着些许的惊讶和好奇开始仔细地点数挂在粉白墙面上套套的白色纱裙。华灯的光辉如同倦怠的眼睛传播开来泪水,点点滴滴地渗透黑暗的建筑群顽固的外壳,又好像歆慕的手指嫉妒地掀动着这层层坠了精巧银饰的绵软绸缎。金色的粉末喷洒在这脂粉绫罗的容颜上,在我看来是亦真亦幻得如同童话里的仙宫。温暖的小小店堂里洋溢着临近新婚欢愉又吉祥的气味。我栖在店门口典雅精巧的风铃上,凭着背上一对不再鲜润的翅膀跟随着微弱的天风摇曳不息。精巧的玻璃扣在铜制的铃罩上来回碰撞出成串的颤音,如歌唱,如浅吟。我模模糊糊地听见女孩和姐姐商量着一个星期之后在小城东边的大教堂里举行盛大婚礼的事情,鼻翼下浮动的是普罗旺斯与米兰的香水混合起来的气息。女孩和姐姐挑选了各自钟爱的群衫,两张年轻如朝霞的脸庞在竖立起来的妆镜里绽开芬芳,好像两朵美丽得惊世骇俗的玫瑰花。我的女孩穿起婚纱裙来如同生长在水中的精灵一样轻盈飘然。我相信光滑的木头地板已经拓下了她裙裾一角的薰香,我和它都要记录下这永不回头的时光。
      而我终于也捱过了这个漫长的星期,满心急切地赶向小城东边的天主教堂去参加女孩姐姐的婚礼。这场早已被我们预定成型又设想过无数遍的完美结局。七日后的小城已然度过了阴郁的雨季,天气明朗。教堂里尖顶的钟楼林立成片宛如波光乍泄的海洋。教士们打开教堂最高处的窗户,从黑暗幽长的走廊里放飞天使羽翼般洁白的鸽群,叫凛冽的空气在它们扑打的翅膀下逐渐变得灼热起来。小小的礼拜堂空旷而寂寥,端坐在祷告席上的人们视线狭窄,只看得到图案繁琐的高大玻璃花窗从自己身体上无数的细小缝隙里渗透出午后冷冷清清的阳光,丝缕分明如结茧的蚕虫灿金的织物。我们的新人沉醉在这欢乐的光线中,彼此交换钻石戒指,然后狂热而炽烈地亲吻着爱人的脸颊和手指。我听见羡慕的祝福和红尘的碌碌,却忘记却观看铺着亚麻色布匹的圣餐桌累赘着繁茂的鲜花。有情人牵起手来聆听教堂里洪亮又端庄的暮鼓晨钟。做伴郎的男孩拉起了他心爱的小提琴,年轻又羞涩的脸上逐渐泛起一片绯红的晕色。而我美丽如同仙女的女孩只是颔首一笑,让浓密的睫毛埋葬掉她隐忍的眼睛。
      我就好像数月之前第一次碰到我的女孩那天,拖着我衰弱的身体藏在她柔软温暖的发丝里。酒宴上的油腻谁也不愿沾染,所以我的女孩决意到更衣室里去换下这套华丽的裙衫然后带我回到那间已与我阔别良久的小屋里去。当她干燥硬朗的手指坚决地将如云如雾的披纱与漆黑瀑布似的长发剥离的瞬间我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寒冷而身体战栗。曾经蜗居在她厚厚的毛衣领口里的香味消失了。那如同灼热融化的蜜糖的气息,或许是渗透了婚典上大红大绿的喜糖浆汁,又或许是那男孩从不间断送来的巧克力。然而它最终从我的记忆中被抹去了,仿佛是向天堂方向飞翔的美丽灵魂。我看见女孩在冰冷空气里冻得发紫的嘴唇依旧有饱满的轮廓,只是它们已如同在冬日里死亡的紫罗兰花瓣,僵硬得不再颤抖。我的女孩忘记言语,只是行走,行走,在我和她孤独寂寞的小城里。
      可我知道,唯一不得背叛她的是那把典雅的咖啡颜色的大提琴。她的手指与金属弦丝是不离不弃的生死恋人。我愿意并且坚信自己可以等待到那女孩拉起她心爱的大提琴的时候,年轻的脸庞让岁月唱起醉生梦死的歌谣。关于爱,关于死,还有这寒冷又温暖的世界。所以我如愿以偿地被女孩带回了她芳馨的小屋里,欣喜地看到那把音色醇厚深邃的大提琴经历了沁人骨髓的冰雪天气依然拥有上等木材的身体和闪亮坚韧的弦线。此刻它温顺地躺在女孩滚烫的胸膛里,如同一只毛皮浓密的善良的动物,安静沉顿地睡去。女孩手持着轮廓饱满马鬃弓轻轻地将它唤醒。于是天地解开冰封的刹那,乐音乍泻。如泣如诉如歌如叹如流水如斜阳如世上最浓稠的苦酒也如我们痛苦欢乐的情愁。
      小妖精,是你回来了吗?我的女孩用温存而清冷的声音说道,你真的还记得我,我还以为你会把我遗忘。
      不,我怎么能够遗忘我最忠诚的朋友们。我躲在女孩散落在肩头的发束里拼命摇头,咬住手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我想女孩一定是没有看见我的回答,她只是不带任何停顿地接下去说,那么急迫地,好像害怕稍微的停歇都会叫世界颠覆一般。请你祝福姐姐和姐夫吧,还有我和小蒲,我们一定都会生活得很幸福的。
      红粉蓝颜的花朵盛开在她指下响动的金属弦丝上,生生死死。这时候我才恍然大悟过来。原来那个拉小提琴的男孩有个这样清脆的名字,原来我的女孩一直不肯放弃她的遗忘。聆听女孩交织在大提琴温郁宽广的歌声里的甜美气息我忽然想起今年的夏日里女孩那本被我偷看而如今再也无法找回的日记本。那里面散落着圆形的泪斑,以及曾经被记录下来的悲情与欢乐。是的,那些泪痕的挽歌一直在唱着思念的升降调,我的女孩所不能够明白却要努力逃避的不过是一支挽歌而已。今日婚礼上穿白色礼服气度优雅的男子和浓妆艳抹烫了卷发的女人,还有茉莉芬芳的自己和热情单纯的男孩,都像缕烟云似的被歌声卷了起来,弥漫在小城的各个角落里,被我接收。我想女孩默默念念的终究不是那苍白脆弱如灯纸的遗忘。而是思念,思念她远逝的夏花年华与似水的柔肠寸骨。剪不断,理还乱,细如丝,愁无垠。如同饱蘸了墨汁的狼毫浸入冰冷的水流里,浓密的漆黑最终化为风过云淡的茶色,只为证明它们的昨天曾经存在。正如我的女孩一样,她们都已决意,要让怀念沉睡在思绪的海洋里,姿态任意。只要她们会有时苏醒,只要她们还有泪流满面,那么直到她们白发苍苍,直到她们安详地死亡,这永恒就会延续下去,鲜活又健康。
      我的女孩终于怀抱着大提琴在小屋的窗沿下睡着了,脸颊因为呼吸而出的温暖气流如同桃花。这是多么地相似我与她邂逅那夜的情景啊。我趴在熟睡女孩的耳边,从容地道出我所有的故事。没有爱人的小荷寂寞难耐,我死去的小情人炎神不同于那些干燥的花朵,以及我们盛大而悲壮的烟花祭。我说得是那么地投入以至于我的眼泪已经悄然而落打湿了女孩的唇边我却没有察觉,直到我昏昏沉沉地再也支撑不住粘稠的眼皮。半夜里我因为寒冷而醒来,感觉到灼热的液体在我的身体下流动。我吃惊地转过身去,看见我的女孩在睡梦中无声的哭泣。清澈的泪水即使在黑夜里依旧反射出缤纷的光辉,勾勒着她美好的面容。忽然我瞥见女孩嘴角边逐渐上升的奇妙弧度,宛如一朵盛开的木芙蕖,绽放的是她温婉幸福的微笑。我静静地注视着这新生一般的美景,然后替她掩好了领口,悄悄地从窗户里飞出了这温暖的小屋。
      再见了,我的朋友们。我想是该放任我好好流浪的时候了。

      当小城里的第一片雪花跌落在地面上的时候,我残破的翅膀终于彻底地从我的身体上断裂开来。然而大雪纷纷而至,我只有艰难地在地面上爬行。等到堆积的冰雪已经可以埋没小城里的人们的脚跟的时候我终于来到了我初来小城那年睡了一冬的山坡上。城郊外缓缓倾斜的土丘,曾经开遍如这雪色的大朵雏菊花,如今却只有坚硬杂乱的枯黄颜色的长草和化不开来的积雪。我匍匐在地朝着冻得僵硬又通红的双手上呵了口气,然后开始挖掘我脚下的泥土。我要为自己建筑出冬日里的栖所,让我暂时隔离开这里的尘嚣,倒头睡去,枕在我无尽的思念与回忆上。惟有这幽远寂静的地下我满意得很。这样我一心一意等候来年的春天时也不会受到打扰。而当我终于包起自己受伤流血的手指钻进我的伊甸园里,我看见那些我所熟悉的人们的脸庞依次出现在小城遥远的天空,逐渐明亮又黯淡下去,最终模糊得如同铅灰色的云团。于是最后一片雪花将洞口的光线坚硬地切断了。
      我的小城,我的姐姐,我的朋友们,小荷,天鹅哲学家,女孩还有小蒲,我永远记忆的小恋人,炎神,你们都在哪儿啊。我要睡了,我累得足以死去,但愿等到我苏醒的那一天,我还能完完整整地见到你们。

      然而我终于是死去又醒来了。在这漆黑的泥土里,我听见细微的水流渗透砂石间隙的潺潺声音,还有我后背上饱满的瘙痒感觉。我闭上眼睛伸过手去,竟然惊讶地发现我重新拥有了一对如蝉翼如薄纱的翅膀。我坚信里的春天终于到来了。我感觉自己衰老的身体忽然又活了过来。仿佛是破蛹蝴蝶的我用尽了全部力量摧毁了我曾经的天堂,呆呆地坐在开满雪白雏菊的柔软的小山坡上,贪婪地迷恋着这已然又一轮回的美丽光景,饿得喘不上气。
      可我很快就用花蜜喂饱了自己,然后匆匆忙忙地向小城里赶去。途经环绕小城的那条河流时我看见湍急的水流迫不及待地要抚平那绝望的龟裂河床。斜坡上的花朵开成了渐行渐宽的色带,纯洁得不带一丁点儿杂色。那一窝总是人丁兴旺的兔子家族终因舍不得家乡而再次举家迁回,背靠着一株被花蕾压弯了枝条的苹果树居住下来。他们总是那么友好地同我打招呼,目送着我一路向南,向着我那思念已久的小城,来不及同他们交谈。
      我是那么按捺不住要回到我的小城里。但我最终却被我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小城里我所曾经熟悉的一切全都消失了,建筑与街道被生生地捏造成新的形状,而这些都是我所不知道的。陈旧的房子与雕塑,还有我曾经停在上面歇息的路灯杆,已然被我从记忆中抹去了。肮脏而崭新的马路边堆积着从地下翻掘出来的新鲜泥土,以及来不及复原的草绿色的电话亭,被自己冗长的电话线缠绕,如同蛛网里束手就擒的猎物。我看见城里的人们面带欢颜。他们互相称赞着说,小城改建了。改建的小城焕然如同涅磐,我却在喜悦里隐隐地哀伤,听说城南的空地上新修建了最优越的飞机场,可是在打驻地基的时候却不幸触发了地下喷涌的井水。大量的流水冲毁了小城地下的防护墙,迅速淹没了已在这里运行了十年的地下铁隧道。所幸疏散及时没有人员伤亡。只是这地铁恐怕再也没有重启的可能。
      说完人们的脸上就显露出欣慰的神色,可我却害怕得浑身寒冷。我发疯一样地冲向小城的深出去打探我一直居住在地铁里的朋友们饱经磨难以后的下落,顾不上去细数小城里日新月异的变化。幸运的是我很快就找到了她们,小荷和她的小妖精姐妹们毫发无损地逃过了这场浩劫,现在已经悠闲地移居到小城马路上飞驰的11号公交车里。她们隔着厚厚的玻璃向我挥舞着手臂,热情地招呼我过去同她们会合。这群青色翅膀的小妖精依旧习惯于她们的生活方式,围坐在车厢扶杆的一角上气焰高涨地讨论着她们永不衰败的话题。只是这一回她们已决定遗忘过去,开始争辩起情人节的时候哪样的巧克力味道更甜美。她们激动得语无伦次的时候我感到了骨髓里生出的温暖。小荷邀请我与她们一起住下来,可是却被我推掉了。我告诉她我的流浪还没有结束。只有当我的遗忘像贫瘠土地上的野草一样疯长起来淹没掉我思念的河流,我或许才能做回完整的自己,然后像许多年前的我一样生活下去,简单且自由。小荷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我看见她的眼眸里闪烁着怜惜的光芒。
      还有太多的人和事我没有提及。我的天鹅哲学家朋友终于在我沉睡的冬日里的大雪中的夜晚死在了他狭窄生锈的铁笼里。听那晚从远方赶来守候在他身边的一只红隼说,他在鹅毛雪夜唱起了世界上最美丽最动人的歌曲,一唱就是整个夜晚直到他累得倒下停止呼吸。我的朋友死去的时候只剩下一副衰老的皮骨和一对空洞的眼窝,同他睿智的思想一起沉寂下去,而他的灵魂终于能摆脱这桎梏翱翔在天空里。那只红隼还说,弥留的哲学家终于恳切地向他道出了自己的思念,忏悔并且流下了最后的泪水,在寒冷的冬夜里迅速凝结成钻石一样璀璨的水花。而且他歌唱的时候,是所有的厨师都已离开了。
      于是我在春日的小城湖泊里见到了我的天鹅哲学家的妻子。他们年轻的时候恩爱在南国的天堂,可我的哲学家为了探求真理而决意离开,却不幸在小城里做了囚犯。他的妻子尾随而至,徘徊在城里的一隅等候他的归来。然而他终于死在了牢笼里,而他的妻子已经为他生下了七个儿女。当我把我朋友的一切告诉她的时候,天鹅哲学家的妻子只是微微地笑了笑,让一滴眼泪打湿了她美丽的羽毛。而当我不得不离开的时候,那些幼小的孩子却不愿意放开我的手脚。姐姐,请你告诉我们,我们的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仰起稚气纯洁的脸庞,期待我难以启齿的回答。
      你们的爸爸是个伟大的哲学家,他永远属于柏拉图的时代。我含着眼泪回答道。
      还有我朋友居住的那家西餐厅也被拆除了。厨师们在次日发现我死去的朋友并终将他做成了菜肴端上了餐桌,可食客们却极为地不满足于这丁点儿的脂肪和骨头。他们把餐厅的经理告上了法庭,得到了餐厅全部的财物做赔偿。于是这里的生意不得不被终止,而我找到了传说中我朋友被烤制得金黄的头颅骨。我把它从一堆腐烂的垃圾里完整地翻找出来,然后紧紧地抱在怀里。
      我把我天鹅朋友金黄的头颅埋在小城湖畔的花丛中之后飞向了小城的西边。我怀念的那一小片雪白柔软的矢车菊已经开放多时了。她们的根系下覆盖着的是我永远不会遗忘的火红色头发杏色眼眸的孩子气的小恋人。他睡得是那么的香甜以至于我都不忍心将他唤醒。我只想悄悄地来探望他然后无声地离开。我吻着那些矢车菊的花瓣与叶片,让她们记忆起我所有的甜蜜与悲伤,然后转告给我长眠着的小恋人,请他宽恕我并且回忆起来,我们唯一永恒的情人节,还有那些我们所有的细微而温暖的情事。这样也就足够了。
      或许吧,炎神,等待我们相遇在天堂。
      哦,我又忘记说了,被拆掉的西餐厅后来被建筑成了一家花店,出售大把大把深紫颜色的薰衣草和粉红娇嫩的百里香。我也是在那里遇到我的女孩和小蒲的。我看见他们牵着手走进花店透明的玻璃门里去,时间是这个春日阴霾的下午,我刚从我的小恋人的坟墓上回来。他们在今年的冬日被小城里的管弦乐团聘用,分别做了首席大提琴和第一小提琴手。空气里弥漫着各种鲜花混合起来的香味,男孩买下了几十只百合,里面藏着大块的巧克力。我的女孩聪明地将它们一一寻找,在男孩炽烈的注视下会心一笑。于是我看见他吻了她的脸颊,如同两只羞涩的小兽,终于紧紧地依偎在一起。然后我抬头望望小城阴沉的天空,知道我离阳光明媚的日子不远了。
      现在的我又孤独地坐在小城里唯一允许火车通过的铁桥的护拦上,痴痴地呆到忘记了时间。偶尔一列火车经过,震动得铁桥连带着我摇个不休。车窗里的灯光和影子一同映在饱经沧桑的铁轨边上,就像一卷空白的电影胶片一样放得飞快。透过车厢的人声与嬉笑渐行渐远。或许这些匆匆的过客从来不会关心自己要何去何从。而我,小得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小城里唯一的广播电台发射出穿透空气的冗长电波,在混合着尘土与阳光的潮湿味道里向人们传送着美好的音乐。刹那间,小城里弥漫开女孩与男孩的二重奏,这充斥着情爱的旋律,点点滴滴不堪采摘,而我却是那么地熟悉它们。
      一滴眼泪划过我的脸颊,我跳跃着飞向小城辽远的天空。这座小城,终于属于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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