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京交际花指南》桃李酒

3、荻间萤（二）

　　03.

　　从安倍晴明的住处到学寮有一段距离。

　　走过街市看到赶早的人群后九十九朝才意识到自己真正来到什么时代，调笑安倍晴明的心情稍微沉稳下来，开始盘算起自己的问题。

　　首先是，他来的时间有偏差。

　　九十九朝并非是这个时代的人，他来到平安京是有目的的，但因为在“路途”上遭遇了意外——不慎进入到某位上古神祇存在的空间，导致他来到比原计划的时间点提前了八十余年的平安京。

　　也是多亏他依附在安倍晴明的身上才清楚。

　　安倍晴明，平安时代的大阴阳师，传闻是白狐与人类生下的孩子，灵力强大，名誉古今，无人出其右。他的生卒年有明确的记载，只要知道他现在的年纪，自然就能推测出大概的偏差。

　　有点麻烦了……九十九朝想。

　　他来这个时代的往返车票都只有一张，而且光是来到现在这个时间点已经耗费了不少力量，想直接打道回府也没办法。尤其是今天之后，白狐之子的灵魂稳定下来肯定会让他从这个身体里被排斥出去，比起如何恢复力量，九十九朝最先要担心的还是得再找一副躯体……

　　他一路思考，以童子的姿态穿过古老的大街小巷。

　　安倍晴明除了指路外也没说话，不知道是不是还在困惑着九十九朝刚刚写下的、即将交给贺茂忠行的作业内容，还是在忧愁着之后要发生的事。一体双魂的二人在路上没有多交流，太阳彻底升起时，天光明朗，鸟语啁啾，他们来到贺茂府门下的学寮。

　　贺茂家的学寮靠近西京，占地宽阔，庭院深深，绿意盎然。石路与山道弯曲，石鸟居歪歪斜斜地立在那，挂满深碧的苔。

　　九十九朝来得偏早，跨过门，四下望了望。

　　平安时代的教育场所并不多，除了朝廷设置的、招收十岁贵族子弟的“大学”外，就只有一些大氏族为自家的孩子设立的学府。贺茂一族虽是贵族，但门下的学生和其他氏族学府的学生不一样，大部分都与贺茂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授课的内容也更为特殊，是以阴阳道及术数相关的内容为主，说白了就是术师。

　　授课老师就是贺茂忠行，他和他的儿子贺茂保宪都是在后世名气不下于安倍晴明的阴阳师。

　　“在前面的廊道拐个弯就到了。”安倍晴明出声指路，犹豫了一下，不放心地补了句，“不过你要小心，可能会有……”

　　“嗯？”九十九朝已经拐了个弯，安倍晴明的话没有赶上，一个拳头大的黑影就朝着他们迎面飞了过来。

　　九十九朝猛侧身，劲风拂面，便躲了过去。

　　偷袭物落入庭院的草丛，发出吱吱吱的惨叫，原来是一只摔疼了的松鼠，落地后立刻放开自己的尾巴，跑回大树上去了。

　　“……会有人恶作剧。”安倍晴明才说完后面的话。

　　几个穿着深色狩衣的男孩在用以做授课间的广间中哈哈大笑，脚脖子上沾有星点的泥土，能看出为了抓到那一只松鼠可能也费尽了心思。

　　“哟！哟！狐狸的儿子！”
　　“能躲过去，果然是妖怪！”
　　“居然没有中招，躲得还算快嘛！”

　　九十九朝的目光向下一撇，心口明显有一股情绪低落下来，那不是他的情绪，是安倍晴明的。

　　这小孩还故作平静地告诉他：“不用理会他们。”

　　九十九朝在心里暗笑一声。

　　“老师说过，因妒生暗之心无法明道，不与亲近最好，”安倍晴明察觉到他的随意，解释说，“越是理会，他们就越不会消停。”

　　“嗯，很有道理。”九十九朝点头，看向外面，贺茂家的主人正朝学堂走来。

　　安倍晴明现在是阴阳师学徒，所谓的阴阳师，其实有两种，一是以朝廷官职为工作身份的官员，二是民间掌握了咒术、法术的阴阳师。后世因为安倍晴明的大名和民间传说，没什么了解的人普遍以为阴阳师是利用凡人不能掌握的力量降妖除鬼的神秘职业，实际上，这份神秘是有些被夸大了，且降妖除鬼也仅是阴阳师工作的一部分。

　　阴阳师这个职业本身是很忙的，气象凶吉的占卜、疾病的治疗与祈祷、祭典祭祀的安排与主持等等，都是阴阳师要负责的内容。为了服务于贵族，同时还需要提高自身的修养，诗歌、乐器、礼仪乃至海对岸的诸多汉学……

　　贺茂家擅占卜与历学，贺茂忠行的授课大部分也偏向各种术法的理论与历法的研究。

　　见到贺茂忠行的时候，九十九朝跟着学生们一起行礼。他站得远，那位已在平安京中享有名气的阴阳师朝他看来时，身体中的安倍晴明一阵紧张。

　　万幸的是，九十九朝没有被发现。

　　两人就这么有惊无险地渡过了半天的课，晚上还有夜课，学徒们都习以为常地在学堂内自学和休息，中途贺茂忠行让学徒们交上镜占的结果。

　　九十九朝自若地走上前，将手里的叠好的纸张置于贺茂忠行眼下，转身欲退。

　　“等一下。”

　　白发的少年脚步一停。

　　他在不苟言笑的阴阳师眼中慢慢转过身。

　　彼时因年幼而圆钝的眼眶还未有以后那般狡黠的精明，却因另一个灵魂的存在眸光深邃，盛出令人难以揣摩的情绪。

　　在安倍晴明紧张得心脏都要跳出来的关口，九十九朝只是拿着他的身体对坐在主位的阴阳师轻轻行了个礼，然后泰然离去。贺茂忠行便也这么看着他离去，没有阻拦也没有下文。

　　“被发现了？”

　　安倍晴明不知道贺茂忠行有没有看出他身躯的异常，九十九朝的回应也极为违和，最后却是无事发生，让他感到古怪又不安。

　　“谁知道呢。”九十九朝道。

　　日昳后夕光将殆尽，学寮的庭院又是另一个模样，如果不是因为有夜课——与鬼魂怨灵相关的课程经常放在深夜，他或许会用这具身体四处走走。

　　结果别说出去，现在就只是走出屋外，披着安倍晴明皮的九十九朝就被几个学生团团围住了。未及冠的半大少年们掩不住焉坏的心思，带着蛮横无理的嫉妒强邀安倍晴明和他们一起去后山除妖。

　　“除妖？”

　　九十九朝顺着他们的话语往后山的方向看去，深远的山道在将尽的夕光下仿佛通往幽冥，细细感知的话，的确有一缕怪异的气息。

　　“就你这点本事果然没有察觉到啊！”领头的学徒叫道，“后山上一直有一股妖气，说不定是京外的妖怪混了进来，借着贺茂宅的气躲着！”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

　　“万一是针对老师的诅咒和怨灵呢？”
　　“所以要去看一看啊！”
　　“狐狸的儿子连这点都看不出来吗，还是根本就总与妖怪为伍……”
　　“说不定是上课的时候从没……”

　　九十九朝从胸口中感到一丝疑虑，直接问他：“你想去吗？”

　　安倍晴明并未被学徒们的恶言伤到，反而思考起来：“如果后山上有妖怪，老师可能会不发现吗？”

　　连学徒都能发现怪异之气，别说贺茂忠行，寮里随便一位年长的阴阳师都应能发现。

　　“所以我有点好奇了。”九十九朝慢慢说。

　　不怀好意的学徒们看到眼前的白狐之子眯起眼睛，忽地就觉得有些心虚，还没再怂恿威胁，就听到他说：“好啊，现在出发吧，还要赶在夜课之前回来。”

　　既然好奇，那就去看看也无妨。

　　窄小的山道蜿蜒幽深，夜幕又为之添了份萧瑟晦暗，初夏的长草已然杂乱无比，远比这些半大少年还要高，密密匝匝掩着长一声短一声的虫呤，风一过来，仿佛随时就有鬼怪从那黑暗中跳出来。

　　一行人走在山道上，明明可以说得上是恐怖的夜景，安倍晴明却听到九十九朝自语道：

　　“真不错啊，这里的夜晚。”

　　安倍晴明：？

　　为首的学徒提着一盏行灯，几个跟班畏畏缩缩在他身后，冷风吹过一下都不禁打几个抖。

　　“怕什么！不过一阵风而已！”

　　领头学徒看到安倍晴明平静从容地跟在后边，白发像是泛着光般如清雅夜游之人，忍不住咬牙。

　　这个狐狸的儿子！果然经常和妖怪相处吧！

　　小孩子的恶意在九十九朝的眼中实在鲜明，身体中的安倍晴明倒是没有察觉，他暗自笑了笑，随意停下脚步。一直注意着他的学徒们便很快跟着停下，开始冷嘲热讽他是不是怕了。

　　夜晚最易放大人的一切感知与情绪，学徒们忍着恐惧慌张，嘴里的话语越说越难听。

　　安倍晴明皱眉：“喂，他们——”

　　九十九朝只佯装好奇，在质疑声抬起手，指向学徒们的身后。

　　“咦，那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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