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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浮生六记 ...

  •   有时候,我会忍不住去想,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是一场啼笑皆非。
      比如,我与他。
      我叫杨云,生于连云、长于连云。我排行第六,故而连云山水的乡亲们大多喜欢叫我小六,这个称呼直到我随大当家去了边关才渐渐少人问津。
      而那个他,是顾惜朝。
      我与他,有血海深仇。
      当年他领兵围剿我们连云寨,我的父亲,也正是在那个时候死在他的手里。
      那时我还小,但,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一年后,我有了这辈子唯一一次报仇的机会,却生生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沙暴给打乱。铁二爷只知我和他一起在崖下挂了几个时辰,却不知我那次跟踪他本就是为了取他性命。
      挂在崖下的时候,我本不愿领他的情,连踢带打,急上火一口利齿也用了上去。他却只当我是胡闹,皱着眉头用一种很难理解我的做法的神情道:“我现在放手,你就死定了,以后也报不了仇了。你确定要我放手么?”
      风沙更大了,我几乎看不清楚他的脸,视野里只有那一片灰茫。就在那一刻,我清楚感觉到了我与他之间的差距。
      萤火与皓月争辉。
      我要报仇,结果却连自己的性命也要他来为我保全。这才明白:如果没有本领,报仇也好,奉养母亲也好,什么都是空谈!
      很多年以后,我才渐渐体会到,他那番话其实比任何开解的说辞更有效。只是当时也的确是觉得——奇耻大辱!他好像总是这个样子,作恶的时候大张旗鼓惟恐别人不知道,偶尔良心发现做了件好事,反而喜欢曲曲折折地掩饰自己的心思,见不得光似的。
      反正是个很别扭的人物。

      之后的时光,过得很快。
      我在连云寨埋头苦练武功。他呢?
      去了京城,又去了边关。先是西夏,然后就是大辽。他成了第一个有叛逆之名却最终挂帅的将军。
      想到连云这些年日子越过越好,虽然不服,却仍不得承认,他一直,都是有本事的人。
      与辽开战没多久,大当家回了连云,他打算带些青壮也去边关杀敌。大当家说话自然是一呼百应。我,亦在其列。
      我记得很清楚,这仗足足打了一年有余。先是跟大辽打,接着就是跟大金打。六扇门大统领无情曾评论过他的战术,只用了八个字:智计迭出,大开大阖。
      虽然他个性偏激冷漠阴鸷,但战场之上的筹谋攻伐却当得起这八个字。我想,与其在朝堂上算计人心,他还是更适合在边关浴血杀敌的。从军以来,他未尝一败,直到最后。虽无战神之名,却有战神之实。
      辽国覆灭之后,他奉旨驻守燕京。那时,我已经从前锋营调出,到他身边当一名侍卫。我很清楚地记得那天,他与大当家两人一起牵着马,走在城外。他用手中的马鞭拨开长草,月光下,但见骷髅白骨散处长草之间,幽光莹碧,竟是说不出地诡异。
      他说:“人人皆争这天下江山,可百年之后,谁不是黄土一垅?可惜了这骷髅白骨,妻儿啼哭。如今进退两难,惜朝心中有三策与大当家计较一番。”
      我不懂他说的“进退两难”究竟是什么意思,可大当家却好像很赞同的样子,只道:“愿闻其详。”
      “上策为降;中策为反;下策为守。”
      他们越走越远,却不再让人跟着。我想,他们说的话一定是天大的事。虽然不知道结果究竟为何,但见他们回来的时候脸上都带着笑,想来无论怎么选,都已无憾。

      我在燕京待了一年多,这一年多来,从未见顾惜朝有一日卸甲,无论雪雨风霜。所以,我渐渐习惯了他不再是那一身青衫的翩翩书生,而是按剑而立、战甲皆冰屑的石头军将军。那京城里,也不知他是何手段,如何打点,竟一直没有派下真正能管事的官吏来。所以,军务之余,我也渐渐见惯了他案牍劳形,每夜点灯至深夜,目不交睫。
      至于大当家,他沉默了许多。除了统管石头军四万余众平日操练,燕京的许多公务都是他与顾惜朝一起商量着办。不过是一年多的时间,燕京这座空城已然恢复了几分往昔的繁荣。
      偶尔,夫人会来信。说些京城的事,又会提到小商。
      “小商也周岁了,这么快……”大当家一次与我们这些从连云来的人喝酒的时候这么说道,一脸向往。我知道他很想回去看看,但最终仍没有回去。
      那晚,八寨主跟大当家吵了起来。那么高大的汉子,却哭得像个孩子。大伙都不知所措,只有看着大当家一个劲地劝,可明明他的眼里也写满了浓浓的无奈。
      酒宴不欢而散,我回去的时候听到他的住处传来一阵压抑的低咳。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好奇去偷看了一眼,以至于以后都得费心帮他隐瞒。
      他原是在案几后写着什么,岂料突然手伏在案几上,弯下腰,剧烈的呛咳冲口而出。没多久,一大口血就喷了出来溅得整张文书都成了一片血红。
      我见他神色平静地收拾残局,另抽了一张纸出来继续刚才的工作只觉得骇然。脑子“嗡”地一炸,身子已经疾冲上前,“将军,你没事吧?”
      走近了更看清楚他脸色惨白,分明身披重甲,却有种清隽不胜之态。偏偏此人是死也要逞强,怒道:“军机重地,岂可不报而入?”
      张口结舌。为免受责罚,只能答应他绝不把此事外泄。
      我向来守口如瓶,言出必践。他的事,还真是没什么人知道。当然,这其中大部分的功劳在他自己,生病呕血的事,他一向瞒得极紧。便是他的好兄弟云吹笛竟也没看出不妥。
      也就是那天晚上,我帮他处理掉那些弄脏的文书,正遇上了大当家。大当家拣起那些染血的文书看了许久,一言不发。忽然,手一松,几本文书跌落尘埃,他大步向自己的住处走去,似乎是想逃避什么,走得很急很快。几步迈出之后,又蓦然顿住,转身看向我,道:“烧了它!还有,不要告诉他,我来过。”
      不知道为什么,我直觉地知道,大当家说的那个“他”是指顾惜朝。

      那次之后,我几乎不怎么再想报仇的事了。可能,是很清楚他那种状况,也熬不了多久吧。自作孽,人不收,天会收。应该是这个道理。可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是这么确定的,心里却对他病得快要死掉的事实很不舒服。
      同样也是在燕京,我遇到了青怡,我打算与之共渡一生的女子。婚礼之后,大当家很快打发我回了京,说是让我去金风细雨楼助夫人一臂之力。
      “大当家为什么自己不回去?夫人一介女流在京城独自撑起金风细雨楼,你不觉得愧对她吗?”一直压抑在心中的疑惑终于借着酒性脱口而出。且,我也不想回去,这么走了,总觉得是……临阵脱逃。
      大当家却笑得很是轻松,“不觉得。”
      我顺着大当家的目光转向顾惜朝,他走来,道:“宋金两国不久必有一战,燕京便是首当其冲。石头军麾下不留有家累的将士。杨云,你要成亲,就该知道必有这样的安排。”
      是,我是知道的。一年多来,石头军由四万余众锐减至如今的不足二万之数。顾惜朝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我很清楚。
      他是要死守燕京了,却不愿石头军与他一起守。这个人,原来看久了才会发觉他的气宇,竟是如此清越凛冽。

      回京后不久,金国果然如他所言开启战端。这场仗究竟打了多久我是记不清了。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徽钦二宗的对战争的态度,儿戏一般地幼稚可笑。江山不保,也是意料之中。
      与金国划江而治的大宋,杭州成了新的京师。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 直把杭州作汴州!
      阳春三月,陪夫人一起湖上泛舟,同行的还有前任石头军将军的遗孀。听她们淡然地谈起云吹笛,这些年到处奔波找那两个人。而身为女子的她们,却早已接受了事实。
      心中不忍,转眼看向别处。两个孩子却是玩得好。小商那年已经六岁了,惜霖该是五岁,两个小孩儿,玩在一起,当然更多的是打在一起。
      正想着,惜霖绊了一跤,小商忙不迭地大声嘲笑,惜霖性子倔,两人又扭打成一团。好一个两小无猜嫌。我和他们的母亲们一起笑。
      猛然想到了他们,一直不懂为什么大当家会愿意抛家弃子与顾惜朝一起死守燕京,看到两个孩子,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那年冬季,顾惜朝咳血次数更频密,情况是愈发坏了。大当家要废他的武功,修习九幽的魔功本就对身体有很大的伤害,每运气一次,每练深一层,就是向死亡多靠近一步。
      可顾惜朝不肯。他便是死,也不愿当一个弱者。更何况,死守燕京,于他而言,可以不为了天下,可以不为了百姓,却不能不为了他的血海深仇!他怎能在这个时候失去武功?
      已经不记得他究竟如何说服大当家的了,只记得大当家紧紧抱着他,泪流满面。
      那是唯一一次见他着单衣,弱不禁风。见惯了他着银灰铠甲的模样,却一直没注意过他其实那么单薄。但,便是如此,他咬牙走到底的勇气却教人不得不说个“服”字。
      率领不足两万之数的石头军死守燕京三个月,最后一场大战,歼敌五万余众,力斩完颜成诺于马下。这是一个壮烈到近乎神话的大捷。至于以后的故事,已经不重要了。
      他们是情同手足,两小无猜;而他们,是生死与共,知音难寻。
      就是这样,已经足够。
      眼睛忽然有点热,我仰望这无垠的天际,天青草碧,风柔水微澜。今天,真是个好天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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