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吴宫明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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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地重游，总会勾起心中的无限感伤。
公子耀再一次踏足吴地，已是暌违近十年。自他在火焚姑苏台那夜被越军掳走，便被越王勾践软禁于会稽城内，由重兵把守，竟足不能出户，整整九年。九年中，他过得行尸走肉，一切消息尽数断绝，连与春燕的十年之约都未得赶赴。
如今，越军已围困吴国三年，这昔日大国已至山穷水尽、断港绝潢的境地，吴王夫差都已携妻带子逃入阳山中。勾践见大业将成，特意命人将公子耀和阿越从会稽带至阳山，好教他们亲眼目睹吴国的覆灭。公子耀明白，此举多少带有点炫耀的意思，也是顺便敲打他，让他死了归吴这条心。因知自己即将目睹一场屠戮，公子耀心情不可谓轻松。而同行的阿越则天真可爱，这是她头一回出远门，还以为是一场郊游，一路喋喋，甚至还偷拿了些点心在路上品尝，真是小孩心性。
公子耀和阿越抵达阳山脚下，正逢吴国使臣王孙雒前来求和。不同于公子耀的想象，越王勾践并未露出一副扬扬得意的神情，却是双眉深锁，颇有不忍之色。听那吴使王孙雒带来夫差口信，说他们已不愿复国，只求成为越国附庸，世世事越。勾践张口正想答应，却被上大夫范蠡阻拦。范蠡只道当年夫椒之战，吴国大败越国，本是天赐良机，吴国不取，才沦落至今日田地；如今天道轮回，上天以吴赐越，越国难道可以逆天意而行乎？一通谏言，倒也让勾践收回了宽恕吴国之心。那王孙雒只得泣涕而去。
这亡国之人的哭嚎又令勾践动了些恻隐之心。吴使离开后，趁范蠡不注意，勾践又命人进入阳山给夫差传话，道：“寡人念君昔日之情，将置君于甬东，给夫妇五百家，以终王之世。”越使入山许久，薄暮冥冥时方才归来。公子耀见那越使右手提一把染血的剑，左手则牵着一个踉踉跄跄的孩子。那是阿吴！公子耀飞奔上前，将那阔别多年的小儿搂在怀中。他们并非凡人，自不能以寻常人的时间衡量生命。这九年过去，阿吴并未长大多少，依旧是当年模样，仍是稚子小儿。他一见到公子耀，方才强忍了一路的泪水终于抑制不住，扑在公子耀怀里便嚎啕大哭起来。这一哭也牵动了公子耀的泪水，一大一小两个人在越军帐前相拥着哭作一团。
越使在一片哭声中将血剑呈给勾践，只道吴王夫差听完越使传话，含泪摇头，说：“吾老矣，不能事王。”而后，他扭头嘱咐身畔的王孙雒，愿王孙雒在他死后能覆盖其面，因他已无颜面再见子胥。说罢，他忽从剑鞘中抽出佩剑，王孙雒甚至还来不及伸手阻止，那吴王热血便已飞溅三尺。佩剑哐当落地，那不可一世的吴王，便那样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王孙雒流着泪解开衣服覆盖在夫差的尸首上，将吴国灵童阿吴牵过来托付给越使，而后亦以佩剑自刎于夫差身畔。[1]
勾践听完越使描述，并未动声色，只是淡淡地说道：“善。”
他从越使手中接过吴王自刎之剑，端详片刻，叹道：“这原是一把好剑。”
夫差虽为亡国之君，但终究曾是吴王，勾践命人以侯礼将其葬于阳山，也算入土为安。休整一夜后，浩浩荡荡的越军便破门入了姑苏城。这昔日的繁华都城，经过越军三年的围困，早已凋敝不堪。万幸的是，阿吴经此一劫竟尚未消失。公子耀抱着阿吴和阿越坐在车上，望向两旁街景，满目萧瑟。他想起二十六年前初到姑苏时和伍子胥同车而行时的种种，那些槁项黄馘的吴地子民，哪里还有当年容光焕发的模样？他们两眼茫茫地望着越国车马驶过吴地，眼中没有惊恐，没有苦恨，有的只是漫漫无边的空旷。
勾践入主吴宫，百官朝贺，自有许多大事要忙。勾践先行赐死了两面三刀的奸臣伯嚭，又命人理出一座偏殿先安置公子耀和两个孩子。公子耀对越国朝堂之事无甚了解，倒也乐得清闲地带着两个孩子离开。到得偏殿，那阿越无忧无虑，看什么都新鲜，兴奋地第一个冲进了殿内。而阿吴突逢变故，一路始终神色郁郁地尾随在公子耀身后。
阿越虽年纪尚小，但也和公子耀一样孤单惯了。虽然近来有了公子耀作陪，但终究年纪相差得大，很多事说不到一处。如今，眼前骤然多了个年纪相仿的阿吴，自是让阿越欢喜得紧，一路都在试图搭话。可那阿吴刚经历国仇家恨，又目睹生死离别，对这敌国之女当然给不出好脸。阿越吃了好多次瘪，却也并不气馁。她在偏殿内环顾了一圈，扭头见公子耀和阿吴还在门口踌躇，急忙小跑着上前，拉了阿吴的手就要往里走。阿吴原想挣扎抗拒，无奈吴国已灭，而越国势力正炽，阿吴的力气竟比阿越小上许多，挣扎不过，便只能被她扯着进了厅堂。公子耀见阿越和阿吴玩闹，心下竟略感宽慰。这无垠生命过分漫长，诸多苦果难以咀嚼。若有人长伴长随，那也是好的。
阿吴终究是孩子心性，被越国女孩缠了一天，终是坚冰渐融。当夜，勾践来到偏殿时，两个孩子已然能坐在一处，分享食盒中的糕点了。
只是，见勾践来了，阿吴还是冷了脸，舍了手中的糕点，往外走去了。阿越不明所以，也追了出去。勾践倒也不去管那小孩子闹别扭，直接在公子耀对面坐下，从食盒中取出一块做工精致的糕点。
“越国糕点？此地怎么会有？”[2]
“是越姬带在路上解馋的。”
勾践点点头，这越国化身灵女自小顽皮，他曾是她昔日玩伴，又怎会不知？他将糕点送入嘴中，满齿糯软生香，故国之思满溢心间。想来，围吴三年，他亦是远离故土三年了。
“听澜和那吴国小儿玩得到一起？”
听澜是勾践之父允常为阿越起的学名，雅驯倒是极为雅驯，但也只在极为正式庄重的场合才会偶然一用。这厢勾践忽然用闲谈家常的语气提起这个名字，让公子耀不由一怔。
“毕竟都是孩子，自然有话可讲。”公子耀叹道，“君上莫看阿越年幼，其实并不无知。孤身一人的千秋万寿实在寂寞，能遇见一个同类，共同分享这万年时光，实乃幸事。”
“公子总是在嘴边念叨的秦国女子，也是公子的这样一位‘同类’吗？”
勾践的问题让公子耀有瞬间的失神。他和春燕原本约定每隔十年在鲁郊一聚，七年前正值十年之期，但他却羁縻会稽。公子耀想方设法求了勾践好几次，可是勾践生怕他通吴叛越，竟未同意，于是公子耀只能错过了那次相会。只是，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多年来，春燕的名字竟被自己时时挂在嘴边念叨，让勾践都留下了印象。
“是的。”公子耀郑重地朝勾践点头，“我与那位秦国圣姬相识于一千余年前，中间虽有百年分离，但于我而言，她始终是最为重要的同类，就如同阿吴之于阿越。”
勾践会意，点了点头。他伸手为自己斟满一杯酒，公子耀殿中只有浊酒一壶，但他也毫不在意。酒入愁肠，他沉吟半晌，忽然话锋一转，问公子耀：“在公子心中，那吴王夫差是何许人物？”
公子耀尚沉浸在对春燕的追忆中，这猝不及防掉转的话头让他有些措手不及。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勾践却擅自替公子耀回答了问题：“寡人猜想，在公子心中，夫差是一个野心勃勃又傲慢固执之人，他对臣子残忍而偏执，但却总对敌对之人抱有不切实际的仁厚之心。你从来都瞧他不起。寡人所说的可曾有错？”
公子耀回忆了在吴国亲眼目睹的种种，只能缓缓点了点头。
“在公子心中，恐怕寡人也当是如此形象吧。”
公子耀抬头，对上了勾践的眼睛。眼前这长颈鸟喙的一代枭雄，此刻却双眼充血，朝自己扬起的笑容写满疲惫。这并不应当属于一个意气风发的胜者。
“在吴宫的三年……那夫差，并未刻薄待我。”
未等公子耀开口，勾践却又仿佛自言自语地喃喃道。他在公子耀面前闭上了眼睛。吴宫的夜晚，总是这般寂静无声。月哑了，风哑了，连他自己都是哑然阒静的。或许年岁的增长，竟会让人的心肠变得柔软，变得痴缠。再忆起入吴为奴的三年光阴，勾践所能记起的，竟并非皆是屈辱。只记得某一日，夫差出游，勾践惯例为其牵马。到得郊外，夫差忽然屏退左右，毫不设防地招呼勾践上前坐到他身畔。他拿出一壶酒，道：“宫里规矩森严，寡人憋屈得紧，你过来陪寡人松快松快。”
几口酒下肚，夫差脸上浮起些许红晕。他说，勾践，越王，寡人的相国一直都想要你的命哪……
性命攸关，勾践慌忙唯诺低头，告饶道：“罪臣求大王饶命！”
夫差朗声大笑起来，他说，放心，寡人虽握着你的命，但寡人不杀你！
他仰头又喝一口酒，而后提起了孙武。长卿……他可是吴国的一员大将，一位了不起的功臣……寡人随他学习兵法时，他对寡人讲过吴越同舟的故事。吴人与越人虽然相恶，但当其同舟共济之时，遇风，却也能如左右手一般相救于危难之际。
夫差笑着拍了拍勾践的肩膀，丝毫不嫌弃他一身奴役的粗布衣衫。他说，勾践，越王，你我同舟。
想来，那夫差和勾践确实是年纪相当，都是少年即位，亦都身负血海深仇。他们本是同类。若他们不是王公之后，若夫差不是吴王，勾践不是越王，若他们只是吴地和越地的寻常人家的百姓，若……
“……寡人，或许可引夫差为一生挚友。如秦姬之于公子，如吴童之于听澜。”
勾践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令公子耀诧异地扬起了眉毛。勾践当然知道，自己的一番心路历程，落在他人眼里，简直是痴人说梦、胡话连篇。夫差与勾践，吴王与越王，他们之间本就横亘着累累血债，怨憎相会，何谈同舟？
只是。
就如夫差从未想过杀他一般，他也从未想过要杀夫差。
那把剑……原本该是好剑，可惜它刺入的，是吴王夫差的胸膛。
勾践搁下酒盅，起身走向殿外。天心月圆，那明月不言不语，如一滴晕开的泪珠一般悬挂于夜空。在一片清亮幽辉之下，吴宫花草一如当年，暗香浮动。也不知当初夫差和自己凝望的，是否还是同一轮明月。
公子耀跟着勾践出了殿门，忽然听闻不远处的花丛中有些许响动。他抬头望去，见阿吴和阿越两个孩子正在花丛中玩闹。阿吴正摘下吴宫中一朵最名贵的花，递到阿越的面前。
自此，天下再无姬吴。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吴宫明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