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大争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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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可是在怨驷儿？”
春燕抬起眼，见门口正站着嬴驷。这在列国群臣面前叱咤风云的秦王，来到春燕跟前，却还像个犯了错事前来领罚的孩子。
春燕笑了笑，问：“驷儿何错之有，姑姑为何要怨驷儿？”
嬴驷走进房内，颇为小心地观察这春燕的神色：“驷儿遣张仪赴楚，欺诈楚王以绝齐楚联盟。”
“此乃强秦之策，驷儿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但如此一来，姑姑岂不是和那楚国客卿生了嫌隙？”
春燕愣了愣，这才了然地微笑起来。
原来是为了这事。
公子耀离开越国后，周游列国十余年，见如今天下强者，唯齐、楚、秦三国而已。他最终选择前往楚国，原因有三：第一是因楚国疆土辽阔；第二是因楚国人才济济，且为故友之乡；第三条带了点公子耀的私心，只因楚国较齐国而言离秦国更近，两国国使往来，和春燕见面也能方便些。
和春燕不同，虽然他们二人都为国魂化身，但有周七百年春燕皆未见史册，如今大多士人皆认为殷商子燕不过是商族的上古传说。哪怕秦国自称得商朝圣女子燕庇佑，诸侯也只不过嗤之以鼻，以为这只是西地蛮子的自我粉饰之辞。而公子耀则向来被视为夏商周三朝神君，两百年前还被活生生地供奉在王畿。在这大争之世，公子耀便犹如一种正统和权威，于是诸侯间传言，得公子耀者当得天下。两百年来，中原诸侯从未停止寻找公子耀的下落。
公子耀曾被吴越两国强留羁縻百年，此次便多长了个心眼，先假扮成了个落魄士人进入楚国。楚王熊槐赞其青春年少却博闻多识，便尊其为楚国客卿。公子耀是个不折不扣的亲秦派，最近一次秦楚联姻，便少不了他上下斡旋之功。芈八子入秦，公子耀也跟来了咸阳，还装了一车楚地特产的稀奇珍玩献带给了春燕——从水果、乐器再到宠物小鹿。这秦宫上下都尊春燕为长辈圣姬，毕恭毕敬，莫敢不从，倒也只有公子耀还拿她当个小姑娘般疼爱有加。春燕端居庙堂之上，却也忍不住对这位“楚国使臣”露出了微笑。两人的眉来眼去、暗送秋波自是没逃过嬴驷的眼睛。这位新婚燕尔的秦王还没顾上自己新纳的八子，却先跑到春燕宫中，问她是不是看上了楚国那个小白脸。
“燕姑有南山之寿，人生苦长，看这使臣年方弱冠，料想在楚国也无大用，不如劝起留秦侍奉燕姑，哪怕这使臣过得几年人老珠黄了，燕姑还能再换一个年轻的嘛……哎呀！”
嬴驷的一通建议还没说完，便被春燕连踢带打地赶出了宫去。
玩笑话归玩笑话，嬴驷自然没有将公子耀留在楚国。回国后，公子耀继续当着楚国客卿。他始终是楚国内亲秦一系，也曾多次出使秦国，与春燕见面颇频。春燕见他为显年纪，特地在唇上粘了胡须，不禁笑他模样滑稽，趁四下无人时问他：“兄长还未向楚王公开身份吗？”
“未曾。”公子耀不住伸手拨弄着自己的假须，“但年深日久，终究是瞒不住的。料想朝中屈子、陈子等人已有猜测，我王心中或许也有眉目了。”
不出所料，熊槐见公子耀多年音容未变，虽嘴上不言，但心中已然有数，是故更加看重公子耀。
哪怕在天下之士合纵相聚于赵而欲攻秦之时，公子耀仍然有亲秦之心，更是在张仪出使楚国时，对他多加照拂。张仪这位有着三寸不烂之舌的秦相当着楚国众臣之面承诺要献商於之地六百里于楚，只愿楚王能断绝齐楚联盟。张仪特地补充说，此举是得到秦国圣姬的允肯的。这句话拿捏住了公子耀的心思。他见张仪言之凿凿，且有春燕为其背书，便相信秦国是真心与楚国修好，劝诫楚王道：“楚秦多年联姻，骨肉至亲，必不我欺。”
楚王闻言果然大悦，群臣皆贺，只有另外一位客卿陈轸颇有微词，却也无济于事。
未想，张仪的承诺竟然是一句空言。在楚国依言与齐国断绝关系、废除联盟后，原先说定的六百里商於之地却骤然缩水成了张仪的六里封地。楚国见欺也！料想此刻楚王必然大怒，将要发兵攻秦。然而，齐楚已然反目，若楚国攻秦，齐国绝不会坐视不理，楚国将腹背受敌。
这之前种种，原为嬴驷和张仪密谋所为，并未告知春燕。这厢事情闹得大了，想来春燕早已有所耳闻，嬴驷这才前来谢罪。
“驷儿不必自责，此乃张子救秦之法，若我知道，自然也会同意的。”春燕宽慰他道，“如今乃大争之世，邦无定交，士无定主，那楚臣也是明白的。”
话说出口，春燕自己却微微睖睁了——他当真明白吗？
公子耀自小被娇生惯养于庙堂之上，哪怕在礼崩乐坏后离开周王畿，却也是被掳至吴越宫廷好生供奉。他虽有千岁之寿，但不同于春燕流离乡野百年。他真正走进这人间，不过二三十年罢了。而他又自小受周公礼乐教化，性情纯和，或许从未意识到这乱世凶年的阴诡之道。这一回，或许张仪也好，嬴驷也好，并不知情的春燕也好，真真切切让他摔了个跟头，摔得鲜血淋漓，摔得永世难忘。
“……哪怕他之前不明白，经此一遭，能够明白，也是好的。”春燕只能如此喃喃，叹息出声。她起身，望向窗外，暮色四合，夕日将咸阳城照得金光熠熠，一只归燕啁啾着越过上空，“笼中燕雀骤得自由，终是要痛过、伤过，方能如鸿鹄翔天。”
在这大争之世，朝秦暮楚、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实乃常事。若依然如百年前那般温柔敦厚，想来也很难在这乱世生存下去。
况且，他们也早就应该想到，世道纷纭，只要他们所效忠的不是同一邦国，便终究要走上对立两面，兵戎相见。
哪怕拥有不灭的生命，他们也终究是被历史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要顺应这瞬息万变的天地，方能寻得一线生机。
“驷儿见姑姑待那楚臣始终不同，他可是……和姑姑一样的不凡之人？”嬴驷终于小心翼翼地问出了困扰自己多年的疑问。
“他是姒夏神君，周公旦季子，我的兄长——公子耀。”春燕回转过头，朝嬴驷粲然一笑，“但是，驷儿，你错了。不论是我或是他，除却无垠的生命，在这大争之世中，也都不过是平凡的人罢了。”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大争世
